第140章 第 140 章
伊萊十七歲的第十四天,陽光終於捨得越過雲層慷慨地灑下來,費斯城總行政署的會議廳中終於召開了遲來的普及教育商討會議。
與圓桌會議不同,今天聚集在這裡的只有官員,平民出身的、貴族出身的、平民出身歸屬貴族的都聚集在一起,凱文遠遠地看見威廉,略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普及教育已經通過了圓桌會議的判定,就算是保守派貴族也不會在明面上發難,此刻在這裡的人都清楚,他們聚集在這裡的原因是要為已經確定推行的普及教育商討出一個大概的章程,而不是再次針對普及教育是否應該推行進行發表自己的意見。所以無論是支持是反對還是觀望,此刻他們竊竊私語,其中的一個說:「具體要劃分什麼課程呢?」
另一個關注的點卻不同:「哪個部門來管理普及教育呢?」
大家思來想去,好像和教育沾點邊的只有行政署,然而行政署管理的從來都只有各個部門,絕不會單獨去管理普及教育。最後官員們對視一眼,都悄悄嘆了口氣:好吧,看樣子完全是要從零開始嘛。
知道許多內情的總行政署官員們想:也是,普及教育說到底還是小少爺提出的,從前要管理弗朗西斯種子商店和弗朗西斯特產商店,小少爺就能站在幕後憑空打造商業部和農業部,現在為了普及教育再憑空造一個部門好像也沒有什麼問題。
決心從零開始的官員們再次轉換了討論的方向,他們不再考慮要設立什麼課程,反倒是考慮起了要怎樣在短時間內開闢一個全新的部門。部門的名字、官員設置、從屬體系都需要制定,就在他們討論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會議廳的大門終於被拉開。
身著黑金正裝的迪倫邁步走進來,官員們剛站起來想要行禮,迪倫的後面又冒出來一個銀白色的腦袋。那是一張對於他們中絕大部分人來說都不太熟悉的臉,並不像它的父兄一般硬朗,又不是單純如同母親一般柔美,它屬於弗朗西斯不太顯露於人前的小少爺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
所有人都對視一眼,彼此心中都生出疑惑:弗朗西斯的大少爺把持親衛軍營,那麼弗朗西斯的小少爺要來參與政事了嗎?
這是個意味深長、能夠做出許多解讀的信號。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想:難道小少爺要一改往日絕不參與弗朗西斯管理事務的做法,踏入弗朗西斯的繼承人戰爭嗎?
兩位繼承人的關係太和諧了,乍一想到這兩位要「大打出手」,許多人還覺得有點無所適從。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伊萊回過頭,和門后的人說了兩句什麼。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抵住他的肩膀,輕輕把他往前推著走了幾步,下一秒,一雙修長筆直、富有力量感的腿邁進會議廳,眾人視線上移,意料之外的,他們看見了猜測中的另一個主角。
奧林·弗朗西斯,少年時期短暫地在行政署待過不到五天,轉頭就去了親衛軍營、並且再也不給行政署任何一個獨立眼神的弗朗西斯大少爺。
哦,官員們邊行禮邊想,原來今天是除了夫人以外領主一家齊上陣啊。
怎麼辦,突然壓力好大。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敢在圓桌會議上威脅保守派貴族的代表,在官員們的會議中倒是乖乖搬了把椅子到窗邊去了,就連迪倫也象徵性地把自己的位置向後挪了一點,都是一副把主場留給奧林的模樣。
這又是一個信號,無論是出於避免繼承人相爭還是其它的什麼原因,總之弗朗西斯的掌權者及其後代明確地向他們表示了下一任領主的人選。有官員下意識地去看「小少爺黨」的領軍人物波文,卻發現對方面帶激動地看著窗邊的小少爺,硬要說的話,那大概就是一副「哇今天的小少爺依舊光彩照人」的模樣。
這一刻官員們不得不承認,小少爺本人可能都不知道的「小少爺黨」好像不是想把小少爺擁簇上領主之位,也許只是單純的崇拜小少爺而已。
「伊萊。」奧林突然出聲喚道。
被奧林以「這是在商討你提出來的東西、無論如何都應該過來看看」為由強行從床上扒拉起來的伊萊茫然地抬起頭,不知道奧林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叫自己。
「你過來。」
伊萊依言走過去了,在奧林從一名士兵遞過來的硬殼袋子中抽出一大摞用細麻繩裝訂過的小冊子之後,他突然生出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如果此刻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大約會轉身就跑。
奧林看著渾身上下都寫著拒絕的伊萊,唇角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下一秒,在場所有官員都聽見大少爺清晰地說:「我想你應該很願意親自來發你獨立寫好的方案。」
親自和獨立兩個字咬了重音,頂著官員們或驚訝或疑問的眼神、伊萊連找補都找不到角度,只能用眼神問候奧林:不是說好的只是來當個吉祥物的嗎?他又悲憤地想:父親明明好不容易同意把這個方案的來源摁在奧林和倫克朗的頭上了!
奧林避開伊萊的眼神,不容拒絕地把一整疊冊子都放進伊萊手裡,神色甚至還帶著幾分終於達成目的的得意——畢竟從得知伊萊準備將自己從方案里摘出來、把所有功勞摁在他和倫克朗身上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在等待這個瞬間了。
雖然伊萊說的是想偷懶、不想找麻煩,但在看完這份冊子之後的那一剎那,奧林立刻就明白了伊萊這樣做真正的原因。
這是一份足夠給一名底層官員帶來前所未有的越級升遷的方案,從普及教育需要的部門到不同階段需要實施的課程,沒有一個地方寫得不詳細。倘若伊萊把它拿出來,弗朗西斯的政治場就會對伊萊的能力有一個嶄新的認識,同時也意味著常年待在親衛軍營的奧林在政治場的影響能力將再次迎來一輪削弱。
但是如果奧林把它拿出來呢?
在政治場享有讚譽、本身又在親衛軍營身居高位、甚至還得到了父親的支持,奧林的繼承人之位將前所未有地穩固,就算伊萊在普通領民間聲譽更高,如果有一天他們真的兄弟鬩牆,伊萊在競爭中也處於絕對弱勢。
這是一個絕好的局面,連倫克朗看過這份方案、又得知伊萊的決定之後也深深地看了伊萊好幾眼。
但是奧林並不想要這份功勞。
這段時間以來每次他披著月色從親衛軍營歸來都能夠從窗戶看見伊萊漆黑的房間,再調轉一個方向,又能看見伊萊燈火通明的書房。他懷揣著擔憂推開門,伊萊總是會趴在書桌上,寫滿字的紙張從書桌腳下飄到門口。撿起來一看,一共三四十行字,一半以上都被杠掉,剩下的也是在翻來覆去地更改同一個細小的規章。
系統修改過後的方案看上去完美無缺,但伊萊依舊要把它拆分重組,從適合弗朗西斯一點點改到更適合弗朗西斯。
見奧林來了,伊萊就有氣無力地打個招呼,然後嘟嘟囔囔地要求要喝點熱果汁或者吃點小點心。奧林默不作聲地親自去幫他拿,路上想的卻是以往這個時候他的弟弟都要準備睡覺了。
在迪倫終於鬆口答應伊萊要求的那一個晚上,伊萊歡欣雀躍地回到房間準備享受久違的早眠,而奧林和倫克朗一同待在迪倫的書房裡,定聲說:「那是伊萊做出來的東西,我希望每一個人受惠的人都知道做出它的究竟是誰。」
迪倫問:「你知道這份方案意味著什麼嗎?」
「讓我坐穩繼承人之位的保障。」奧林回答道,「但是如果我想要成為領主,我會憑藉自己成為領主,而不是把弟弟的東西作為自己的來成為領主。」
迪倫看了奧林很久,突然笑著對倫克朗說:「我有兩個好兒子。」
這個時候迪倫坐在最高位,看著自己的小兒子略帶著點不高興地把冊子轉身交給迎上來的官員,連動都不需要動兩步的樣子又驕傲地想:他有兩個全大陸最好兒子。
全大陸最好的小兒子發完冊子坐回自己窗前的座位上,綳著一張臉。這時已經有官員看完冊子的第一頁了,要驚嘆地去看寫這份冊子的人,卻被伊萊眉宇間的冷意逼回來,悄悄地腹誹:小少爺這怕不是被大少爺指使去分發冊子的行為氣到了,唉,冊子給最近的官員就是了,怎麼還讓小少爺一本一本地發給他們呢?
奧林這一刻真的還是蠻冤的。
然而很快就沒有官員有心思去看伊萊了,一開始打開冊子時他們還帶著點閑適,越往後翻神色就越震驚,一時間整個會議廳內只剩下翻動紙頁的沙沙聲。
奧林和迪倫也拿著冊子,只有伊萊兩手空空,低著頭和悄摸摸伸出來纏著他尾指撒嬌的藤蔓玩。
伊萊動作一頓。
自從系統被卡死過一次、又被禁言一天過後,每天都堅持不懈地催促他使用卡片,大約隔一兩個小時就要問一次,簡直比鬧鐘都還要準時。
伊萊嘆了口氣,那是他不想用嗎?所有能用的物品卡他都用過了,夢境花園的他還沒弄明白到底是什麼、也沒辦法用,剩下的都是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大用仔細想想好像又很有用的功能卡。努力了這麼久騰出的空間只夠把監察者之杖放進去,系統現在還要他騰空間,他就只能再把監察者之杖拿出來。這麼精打細算的,卡池也暫時被封了,想想還有點小心酸。
。]
伊萊一怔。
那真的是很久遠的一張卡片了,抽出來的時候他才得到系統沒多久,那個時候他還能三十連出兩張稀有,是個實打實的歐洲人。這張卡一直留在系統空間內沒有被用過,伊萊前幾天清理卡片的時候也看見過它,只是想了一會兒又重新扔進去了。
物品卡·暗夜精靈王的弓箭。
無論怎麼想,這張卡片的指向意義都很明顯,簡直就像是為了某隻半精靈量身打造的一樣。
伊萊輕輕地笑了笑,用手指繞著藤蔓玩,低喃道:「我沒有那種把我的東西拱手讓給成分存疑的人的好心,如果艾薩克和我站在同一個陣營還好說,可惜艾薩克大約一直會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刺來利刃的敵人。」
系統沒有回答。
伊萊只當它是在瘋狂翻找還有沒有什麼能用的卡片,卻沒想到過了一會兒,系統略帶著點遲疑說:
抬頭?抬頭幹什麼?伊萊不明所以,但還是抬眼想要看看發生了什麼,卻沒想到只一眼,他渾身一震,要不是椅子後背緊挨這牆壁,他大約要連人帶椅啪嘰摔在地上。
那一瞬間伊萊連呼吸都暫停了一瞬,心裡瘋狂刷屏:發生了什麼?怎麼大家都用這種眼神看我?
只見整個會議廳中的官員都用驚嘆或者複雜的眼神望著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面對這麼多雙眼睛,伊萊表情管理短暫掉線,等到心臟恢復原有的跳動頻率才勉強掛上乖巧但疑惑的表情。
他這個時候還不知道他已經在官員們的視線中「玩了好一會兒手指」了。不過這個動作放在現在的官員眼裡大概就是——小少爺果然還是一個孩子……天哪,能寫出這樣一份方案的人他還是個孩子啊!
沒有人去質疑這個方案不是伊萊寫出來的。
弗朗西斯的官員與弗朗西斯的士兵一樣完全按能力錄取,就算擁有貴族的幫襯、增加的也只是提升能力的資源以及被看到能力的機會,如果實在無能,身份再高也別想踏足政治場。在這樣迥異於遊星帝國其它任何一片領地的制度之下,弗朗西斯的官員中理所當然地沒有真正的蠢人。這一群不蠢、甚至稱得上聰明的人湊在一起都不敢說自己能夠給把方案寫得完整,那誰去給伊萊提供一個既完整、又簡潔適用的方案?
沒有人。
放眼大陸,那些比弗朗西斯的保守派更加保守的官員們更不可能擁有這樣新奇的點子——他們甚至不可能會像弗朗西斯一樣接受普及教育。
所以只剩下最後一個最荒謬的答案:這份方案真當是伊萊寫的、是他們十七歲的小少爺寫出來的。
鐵杆「小少爺黨」波文熱淚盈眶。
伊萊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嘆了口氣解釋道:「是我的……朋友寫出來的,我只是做了一點修改。你們也能看出來,這樣一份方案根本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寫出來。」
「朋友」系統很公正地說:
可是本質上那也是跨世界的體系在演算法迭代下的產物,沒有地基就築建不起高樓,就是這樣簡單的道理。伊萊眨眨眼睛,很坦然地面對官員們的灼灼目光,此刻他逆著窗外明亮的天光,頭髮、膚色甚至衣物的顏色都淺淡,乍一看像個柔和的發光體,神色倒是看不太分明,但官員們大都能猜到他在笑,也許笑得很無奈,也有可能笑得很溫和。
「你們可以把它當作一份禮物,」伊萊說,「一份跋山涉水、跨越很長的距離,終於來到弗朗西斯的禮物。」
……
伊萊的話並沒能改變多少官員的驚訝與讚歎,只不過他不願意被關注和被按頭功勞的想法很明顯,於是官員們紛紛轉回頭去,拿著冊子激烈地討論起來。
討論來討論去,最終卻差點變成誇誇大會,一個說「這個叫做教育部的官員設置可以照搬到我們部門來看看」,一個說「經受過這些課程教育的領民一定能夠成為弗朗西斯優秀的建設者」,好不容易有一個憂患意識比較強的,張口就是:「既然會教授刺繡、打鐵之類的手藝,那麼將來弗朗西斯的攤販和商戶也會增多,我們是否該提前做好準備,比如建立一個管理這些商戶的部門?」
波文一聽就不幹了,當場就擼袖子表示這都是商業部該管的範疇。那人一笑,刺道:「商業部才幾個人?」
波文也不生氣,得意地舉起冊子,指了指預設課程一欄非常醒目的五個大字——「商業與經濟」。
誇完之後大家面面相覷,發現沒有一個人提出修改的意見。
最終總行政署的署長壓抑著激動的心情說:「我認為這份方案非常完美,可以施行。」
副署長凱文緊隨其後,短暫舉手道:「贊同。」
一連串的贊同疊了下來,伊萊眉眼彎彎地看著他們,系統出品、又由他這個每天四處亂跑的人修改,短時間內當然沒辦法再次修改,只有等到投入實地使用之後才能發現其中不太適合弗朗西斯的地方,不過那可能也要在很長時間以後了。
這個時候伊萊突然察覺道了奧林的視線,他眨眨眼睛,笑容唰地收斂,又垂下頭來和手腕上的藤蔓玩,放在一些悄悄關注他的官員眼裡,就是:小少爺無聊得開始玩手指了。
啊!這個無聊的時候會玩手指的孩子他寫出了這份方案啊!
迪倫縱觀全局,當然沒有錯過這點互動,他笑著搖搖頭,再抬眼,給了奧林一個肯定的眼神。
接下來就真正是奧林的主場了。
一個地位穩固的繼承人當然不可能失去官員的支持,奧林拒絕了通過才能征服政治場的機會,那麼就要在伊萊的才能引得政治場人心浮動的時候用另一個方式獲取認可。
領主不需要懂得所有事,領主只需要擁有任命官員去做適合的事的能力、只需要有能夠即時調令官員的能力。
奧林垂著眼睛,那些灰色的過往在他的腦海中飛速閃回,最終,針對權勢的慾望蓬勃復甦。
「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的方案通過,接下來提出該方案的施行策略。」
伊萊一愣,提出?不是商討嗎?怎麼就快進到提出了?
「請各位翻到冊子第三頁。」
嘩啦啦的翻冊子聲響起,奧林手中什麼也沒有,不疾不徐道:「從第三頁到第十頁,這一部分的課程設置將被稱為通用教育,而第十頁到最後一頁,這一部分的課程將被稱為專門教育。」
「該方案實行前一年裡,所有接受教育的領民只接受通用教育,一年以後,根據領民的傾向和天賦決定是否參加專門教育、具體參加什麼專門教育。」
這不是冊子上有的內容、也不是伊萊曾經提過的內容,但卻是伊萊心中日後會施行的內容。伊萊驚訝地望向奧林,只看見對方堅毅的側臉,那一瞬間看上去甚至和伊萊小時候偶然見過一次的迪倫有些相似。
弗朗西斯的領主在弗朗西斯的領民心中天然擁有崇高的地位、代代都是引導整片領土前進方向的標杆,所以弗朗西斯的領主不需要領民的愛,只需要尊重、崇敬、信服。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弗朗西斯官員非常習慣聽從領主的命令,許多官員已經飛快地進入工作狀態,一個年輕的官員沉靜地說:「通用教育的部分包含算術、體育、律法等科目,也包含制陶等偏向於手藝的教程,要在一年之內就進入專門教育,時間或許有一點太短了。」
奧林搖搖頭,沉聲道:「把這些課程全部學完確實不夠,然而對數字是否敏銳、對文字是否擁有天然的感悟、是否擅長某種技藝、是否在武力上見長,都是一年以內就能夠看出來的東西——或許根本不需要一年。」
官員們陷入了思索,年輕官員率先表態:「我沒有異議。」
在座各位畢竟是官員,多多少少都知道弗朗西斯未來不久之內可能會遭到可怕的攻擊的事,於是都能理解一年這個看起來非常短促的時間。
奧林見沒有人再有疑慮,接著說道:「在普及教育推行初期無法做到真正的普及,所以初期我們將只建立少量學院,收取有接受教育意願的領民,並在這個過程中對方案進行完善。」
奧林一頓,在場沒有人提出異議,所以他環視一圈,直起背來,沉聲道:「下一個秋季收穫日之前弗朗西斯第一座學院必須能夠開始運轉、第二座學院必須落成。」
「下一個秋季收穫日?」一個官員驚呼出聲,甚至還帶著點因為時間太過急迫的不滿,「這個冬季已經快要到末尾了,春季還有種植日,夏末還有狩獵期,怎麼——」他突然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禁了聲,某種巨大的壓迫感在那個瞬間籠罩住了他,他下唇顫抖,瞳孔緊縮,眼珠子如同卡帶一般一點點轉向讓他如此驚恐的源頭,眼底生出深深的畏懼。
奧林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官員,渾身氣勢極盛,這一刻所有官員都回憶起了弗朗西斯的大少爺在軍營中擁有比肩黑騎士的聲譽,而身著黑甲馳騁北邊境線的迪倫曾給奧斯都留下過極其深厚的陰影,以致於一些上過戰場的奧斯都士兵聽見黑騎士之名就要兩股戰戰。
「我想這兩個『必須』意味著,」奧林緩聲道,此刻他的身影與曾經的迪倫無限重合,「我是在發出命令。」
官員垂著頭,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他後悔地想:他忘記了,安逸太久的弗朗西斯、總是溫和公正的領主、因為一直在軍營所以很少接觸的大少爺讓他忘記了這片土地的絕對掌權者骨子裡有多麼強勢鐵血,他作為臣子不需要對掌權者的命令提出質疑,無論這個命令有多麼荒謬、就算是要他們明天就舉旗殺向遊星王都,他們今天要做的也應該是做好出戰的準備。
會議廳內落針可聞,這個時候一隻舉起的手打破了沉凝的氣氛,伊萊好奇地望過去,還是個熟人。賽肯城分行政署署長威廉,歸屬貴族官員的代表,得到奧林點頭允許后他說道:「我們時間不多,但士兵和官員都可以投入進來。」
伊萊眉心猛地一跳,這是什麼提議?官員和士兵?他望向威廉,眼神變得微妙起來。
一個官員反駁道:「官員要維持部門的正常運轉,你不是行政署的嗎?你能說弗朗西斯哪個官員非常清閑、哪個部門可以短暫離開官員的維持嗎?士兵的職責是保衛弗朗西斯,執行現有任務都捉襟見肘,你是怎麼想的才能說出把士兵和官員拉去修建學院?」這名官員性格很直,他狐疑地看了兩眼威廉,直言不諱道,「你說這種話,要麼是蠢,要麼是心懷不軌。」
威廉的臉瞬間就漲紅了,他張了張嘴,一句反駁的話都沒說出來,最終只能甩下一句「心裡想的是什麼看到的就是什麼」便別過頭去了。
性格很直的官員嗤了一聲,輕聲道:「格達德的走狗。」
威廉的拳頭一瞬間就緊握起來,他隱晦地看了性格很直的官員一眼,目光沉沉,他剛想收回視線,突然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他渾身都僵硬起來,轉頭望過去,入目的是窗邊光線對比產生的陰影中一雙熠熠生輝的紫色眼睛。
伊萊笑盈盈地望著猛地回過頭的威廉,輕快地想:雖然他一開始不是很想來參加這個會議,但是好像也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無趣嘛。
總行政署副署長凱文這個時候說:「那要是聘請擁有耕地的領民呢?」
「不,」凱文話音剛落,農業部部長就反駁道,她是一名相當瘦小的女性,或許在力量上她不如在場所有人,但在對於農事的了解程度上,她遠超大半個弗朗西斯,此時她嚴肅地說,「弗朗西斯在上一個夏季開拓了許多荒地,明年春季播種日這些荒地將被全部納入播種範圍,弗朗西斯高度依賴耕地,加入荒地后領民們照料自己的耕地都有可能略顯吃力,絕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削減耕地上的人手。」
凱文沉吟一會兒,補充道:「那就在春季播種日前後、夏末狩獵期之外短期聘請擁有耕地的領民,只要聘請得足夠多,總能夠補上這兩個時期落下的進度。」
農業部部長搖了搖頭:「不可能聘請大量擁有耕地的領民。」
「作物並不是種下去就足夠了的,還要根據天氣和作物的生長情況進行照料。更何況下一個春季播種日農業部將要推廣茄子和西紅柿的種植,領取種子的領民需要記錄這兩種作物的生長狀況,農業部又要總結出它們的習性,這個過程就要去掉不少人手了。」
這條路好像真的走不通了。
「弗瑞茲臨時監獄裡面不就有還算不錯的建築師嗎?」
面露憂色的官員們一怔,齊刷刷地望向坐在窗邊一直沒怎麼說話的伊萊。
「那兩百多個外來者也已經有過合力建造弗瑞茲臨時監獄的士兵住所和地面監牢的經驗,再建一個學院大約也沒有什麼問題。學院修建過程中絕大部分時候弗朗西斯的領民也會參與其中,說到底他們也只需要獨自支撐春季種植日期間。如果他們連這段時間都沒辦法做好,那就把他們『請』出弗朗西斯好了。」
奧林望向伊萊的眼神中摻雜了點意外,他們對那群外來者的認知差不了多少,那群外來者離開弗朗西斯后可能遭遇的情況彼此都清楚。在他眼中自己的弟弟向來善良得有點過分:小時候發現凱伊的問題還猶豫了一下才報告父親;科爾山矮人的一開始的駐地被毀、就算矮人中有滿懷敵意的矮人也還是指明了更適合的駐地;那隻跨越北邊境線的精靈幼崽也是說救就救。
奧林為此頭疼了很久,幸而從來沒有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過,否則他就將收穫同樣對伊萊懷有濾鏡的迪倫一個代表著「我的大兒子是不是眼睛有問題」的眼神。
猶豫的那一下是因為沒有確切的證據,將矮人帶到新的駐地是因為要換取矮人教導克拉倫斯的承諾,救下詹妮弗的確起源於對方是個柔弱幼崽、但把詹妮弗安置到露絲那裡未必沒有其它的考量。伊萊從來不是什麼單純善良到愚蠢的人,他當然很願意幫助素不相識的人,但是也不介意收取一點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報酬。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換了個坐姿,右手肘抵在座椅扶手,右腿翹到左腿上,他用手輕輕抵著臉頰,嘆了口氣,用一種足夠在座各位聽見的語氣自言自語般感嘆道:「他們不經同意自己找上門來要弗朗西斯做他們的庇護所,怎樣也要有切實的貢獻才行嘛。」
……
伊萊十七歲的第十六天,一輛由整整六名黑甲衛兵「護送」的馬車抵達弗瑞茲臨時監獄。
自從混亂中精神領袖羅萊死亡、埃爾弗和瑞文特又被帶走之後這裡的外來者們就陷入了某種無言的恐慌,他們幾乎是難以抑制地去思考弗朗西斯是否已經容不下他們了,慌亂之餘又開始思索新的出路。
可是離開弗朗西斯,他們又去哪裡呢?
天高海闊,大陸廣袤無垠,人類未曾探索過的地方不知凡幾,然而他們此刻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個除了弗朗西斯之外尚算安全的歸宿。因為籠罩在大陸上方的神明目之所及之處,都將是教廷踏足的地方。
他們的信仰織就了一張難以逃脫的網,要將他們全部束縛在網中,而他們無法反抗。
埃爾弗就是在這樣低沉的氛圍中走下馬車的,他眨眨眼睛,離開時還鬱鬱蔥蔥的弗瑞茲臨時監獄此時被積雪覆蓋,黑銀交錯的士兵巡邏模樣一如往昔,雪地里的腳印拉成紛紛雜雜的一串。
「埃爾弗·伯倫。」真·斯科皮隊長的聲音從面罩后悶悶地傳出來,「你只有從現在到太陽升到最高空的時間。」
埃爾弗的臉上洋溢著從親衛軍營出來就存在的笑容,他蠻積極地說:「足夠了。」
驚出斯科皮一身雞皮疙瘩。
埃爾弗走進臨時監獄,被士兵刻意帶到雪地裡面的外來者們看見他的身影,難以置信過後如同歸家的候鳥一般撲過來,奧斯都語混雜著那種奇奇怪怪的語言嘰嘰喳喳,而斯科皮難以抑制地問自己的同伴:「他為什麼笑了一路?」
同伴比他更難以置信:「啊?他笑了一路嗎?」
他們相顧無言,最終還是另一個黑甲衛兵沉重地說:「我聽小少爺小時候講過,人獨自被在黑漆漆的封閉地方關久了……呃,好像是精神吧,精神會出現一點問題。他是不是在親衛軍營下面關久了?」
同伴反駁道:「可是他不是一個人啊,五位隊長每天輪流下去找他,要說出問題,應該是另一個出問題才對。」
士兵們陷入了糾結,那邊埃爾弗把自己被關在地牢的經歷三言兩語帶過,對著一個疊聲問「你回來了還要走嗎?」的小少年說:「我要走。」
所有人都露出了失望的眼神,如果伊萊或者過去在這裡巡邏過的士兵此刻在這裡就會很容易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從前萊昂和瑞文特在的時候埃爾弗明明是徹頭徹尾的邊緣人物,此刻卻像是這兩百多個外來者的中心了似的。
埃爾弗看著外來者們失望的眼神,臉上卻沒有半點傷心。
「我要走,你們也要走。」
「走?」一個外來者問,「走去哪?」
埃爾弗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回憶起昨天夜裡的場景。
他身份特殊,是被單獨關在一個地牢里的,那時他閉著眼睛昏昏欲睡,不遠處卻亮起一道柔和的光,他以為是來審問自己的士兵,於是不怎麼願意睜開眼,誰知那道光一直在眼前晃來晃去,他不勝其煩,乾脆扯出應付的笑容,剛掀開眼皮、一句衛兵老爺還沒有說出口,耳畔便響起了清凌凌的少年音。
「弗朗西斯打算給領民建一所學校,人手不是很夠。」弗朗西斯的小少爺眨眨眼睛,白皙面龐在暖色燈光映襯下柔和得要命,說出的話語卻分外直白,「你的同伴要麼現在就滾出弗朗西斯,要麼就過來幫著修一修房子。」
一名外來者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他們是想讓我們換個地方服勞役嗎?」
外來者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是困在弗瑞茲臨時監獄好,還是去到弗朗西斯內部服勞役比較好。弗瑞茲臨時監獄就這麼大一點,離邊界也不算遠,可是勞役……那不是要死人的嗎?
「不,不是勞役,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會被限制自由。」在外來者們憂心的注視中,埃爾弗揚起笑容,語調飛揚,「弗朗西斯為我們提供住所與食物,發放薪資,數額是參與修建的弗朗西斯領民的一半。」
在場聽得懂奧斯都語的人都一怔,聽不懂的急切地戳戳同伴,同伴夢遊一般用那種地宮中學會的語言重複一遍,所有人都懵了,過了一會兒,一個來自某個邊陲小國的外來者問:「你說真的。」
埃爾弗點點頭,還不等大家反應過來,他就再次投下一個重磅消息。
「在這個過程中擁有突出貢獻的外來者將獲取弗朗西斯臨時居民的身份,在臨時居民期間又做出突出貢獻的,將獲得弗朗西斯領民的身份證明。」埃爾弗狠狠揉了一把小少年的頭髮,單手附在心口上,輕聲說,「那面壁畫說得沒錯。」
「由大陸最南端一直不停地向北走,走到廣袤的冰原之上,止步在冰雪終年不曾消融的國度之前,巨龍的脊骨隆成綿延山脈,最貧瘠的地方盛開最嬌嫩的花朵。」
「那是人類難以阻擋的黑暗來臨時,唯一的黃金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