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Chapter05
這一日,許芳菲走到家門口時已經快晚上十點。
樓道的聲控燈還是壞著,整個空間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她捏著鑰匙串,手指用力,關節鉻在金屬的鋸齒上,眉頭深鎖糾結遲疑。
托趙益民那幫人的福,她這會兒衣服髒了,腳踝也崴了,整個人不照鏡子也能想象有多狼狽。又回來得這麼晚,「大掃除」「寫作業」之類的借口,肯定糊弄不了媽媽。
得提前想好可信度高的說辭才行。
又琢磨了幾秒鐘,許芳菲在心中暗暗打好腹稿。抿抿唇,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才拿鑰匙打開門鎖,故作鎮定地進了家門。
「你去哪兒了呀?我剛給你們班主任打了電話,楊老師說你九點不到就從學校走了。」
門剛開,一句焦急的質問便劈頭蓋臉砸過來。
許芳菲扶著牆換鞋,腦袋埋得低低的,因為心虛,她並不敢看媽媽的臉。只是照著打好的腹稿緩慢道:「今天下雨,路太滑,我不小心崴到了腳,有個同學一路把我扶回來。所以耽誤了些時間。」
喬慧蘭眉頭擰得緊緊的。注意到女兒換鞋的姿勢彆扭,身上的校服也沾著泥污,倒確實是雨天路滑摔了一跤的樣子。
喬慧蘭走過去,雙手扶住許芳菲幫她換鞋,目光里仍舊殘留著一絲疑惑同擔憂:「只是摔了一跤?沒有遇到什麼壞人吧?」
「沒有。」許芳菲連忙搖搖頭。
「沒有就好。」喬慧蘭並未懷疑許芳菲的話,如釋重負地嘆出一口氣來,「還是楊老師想得周到,想著你一個女孩子晚上回家不安全,還專程找了你們班的一個男同學送你。扶你回來的就是那個學習委員吧?」
許芳菲略安靜,聲若蚊蠅地「嗯」了聲,咬咬牙,一橫心,把右腳的白色運動鞋拔下來。瞬間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喬慧蘭垂眸看了眼,才剛舒展開的眉頭立時又皺做一團,「腫得這麼厲害。」說著她彎下腰,小心翼翼用雙手托起女孩兒紅腫的腳踝,「試著扭一下。」
許芳菲忍痛動了動。
「應該沒傷到骨頭。」
喬慧蘭年輕那會兒在擀麵廠的醫務室幫過忙,一些小傷小病勉強能應付。她一手接過許芳菲的書包,一手攙扶著許芳菲坐到沙發上,接著便轉身進了廚房。
不多時,喬慧蘭去而復返,手裡多出一瓶治療跌打損傷的藥酒。
「得揉一揉把淤血散開。」喬慧蘭自言自語地念叨著,麻利挽起袖子,抬高許芳菲的右腿放到自己的膝蓋上,雙手並用給她搓腳踝。
傷處火燒火燎,直疼得許芳菲喊出一聲。
屋裡的外公聽見響動,虛弱的嗓音飄飄乎乎傳出來,擔心道:「菲菲回來了啊?怎麼了?」
「外公我沒事。」許芳菲滿頭滿臉的汗,忍著痛回道:「我不小心崴到了腳,沒事的。」
老人放下心來,又昏沉沉地睡過去。
折騰好一通,喬慧蘭手法談不上專業,好在效果不錯。搓了十幾分鐘,許芳菲原本腫成饅頭的右足踝已經消腫大半。
喬慧蘭拿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把藥酒收了起來。
許芳菲則一瘸一拐地拿了換洗衣物去洗澡。
溫熱水流洗去渾身疲憊。她穿著睡裙走出來,正要回房間,餘光里卻看見餐桌上擺著一盤剛出鍋的包子。
老式吊扇在頭頂上方轉啊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兒到處飄。
許芳菲摸了摸癟癟的肚子,跛著腳過去拿起一個包子,咬一口,邊腮幫鼓鼓地嚼,邊含混道:「媽你蒸的包子?」
「收拾屋的時候翻出來一包麵粉,再不吃要過期了。」喬慧蘭系著圍裙打掃著廚房,隨口說,「對了,包子我做得多,你明天帶幾個去學校,給那個幫助你的同學送去。」
許芳菲想起今晚的事,支吾了下,回道:「……有必要嗎?」
「人家又是幫你,又是送你回家,當然有必要了。」喬慧蘭臉上的笑容和藹,「菲菲,誰幫過我們,我們就要心存感激,知恩圖報。幾個包子不值錢,貴在心意。」
許芳菲捏著包子,不知道說什麼。
喬慧蘭:「那就這麼說定了?男孩子飯量大,明天我多給你裝幾個。」
許芳菲囁嚅好半晌,最終只能點頭:「好的。」
今天各科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不多,許芳菲在學校就已經全部做完。她在卧室複習了會兒功課,隨後便關了燈,上床睡覺。
窗外,雨聲停歇,被雨水沖刷后的小城稍稍降溫,就連夜風裡也多出了絲難得的涼爽。
許芳菲躺在被窩裡,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發獃。
媽媽讓她答謝送她回家的男同學。但媽媽不知道,今晚送她回家的男同學,在遭遇危險后丟下她跑了。
人各為己,非親非故,許芳菲並不責怪鵬宇,但也不會感激他。
趙益民那群人什麼混事都幹得出來,如果不是3206,她今晚的下場不堪設想。
突的,腦海中閃過一雙漆黑的眼睛,恣意輕狂,深不見底。
胸口沒由來地突突兩下,許芳菲莫名心慌,翻了個身,閉上眼睛數羊,藉以催眠自己儘快入睡。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說起來,今天她的行為是不是有點過分?
他雖然是個壞人,但是他救了她,一碼歸一碼,她怎麼都應該跟他說一聲謝謝才對。
四隻羊,五隻羊,六隻羊……
不然之後再找機會跟他當面道個謝?但是今天晚上在小區里遇見的那群人,紋身的、戴耳釘的、剃寸頭的,弔兒郎當玩世不恭,但一個個眼神里卻全都透著股玩兒命的狠勁與殺氣,遠遠不是趙益民那種街溜子能比的。
看那些人對3206的恭敬樣,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個很可怕的狠角色。
七隻羊八隻羊……
所以還是敬而遠之好了。
這種人,和她根本就處在兩個世界,偶有交集,純屬意外。他也不缺她一句「謝謝」吧。
九隻羊十隻羊十一隻羊十二隻羊……
做出決定后,壓在心裡的一塊石頭便算挪了窩。許芳菲心事消除倍感輕鬆,彎彎唇,在數到第三十七隻羊的時候,一陣困意悠悠襲來。她呼吸逐漸平緩,進入了夢鄉。
然而,剛睡著,一陣聲響卻陡然響起:
「胡了!大三.元!哈哈哈!」
「操!胖子你這爛手開過光啊,第一局就這麼邪門兒!」
「老大買我的馬就是給我開光,廢話少說,給錢給錢。」
……
夜深人靜中,男人們罵罵咧咧重新洗牌,麻將聲和喧鬧人聲此起彼伏,將許芳菲吵醒。
許芳菲揉了揉睜不開的眼睛,細細一聽,發現這些聲音是從樓下3206傳出來的。
許芳菲:「。」
搞什麼。大半夜打麻將,這麼沒有公德心的嗎?
許芳菲沮喪又鬱悶,不敢下樓找那些人理論,只能拉高被子蒙住腦袋,絕望地嗷了聲。
*
與此同時,一道樓板之隔的3206。
3206這套房,說來還有點故事。
這房子最初的房主是個老婆婆,已經七十好幾,卻依舊每天起早貪黑烙餅子煎油條,推一輛早餐車在凌城中學附近賣早飯,只因有個遊手好閒的兒子要養活。
後來,這不爭氣的兒子結交了些社會上的狐朋狗友,又學會了賭,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他偷了這套老房的房產證,背著年邁老媽將房子抵押,貸出了一筆錢用作賭資。
將賭資揮霍一空后,這個不爭氣的畜生竟還打起了老媽棺材本的主意,以投資為由,把老婆婆剩下的一萬元存款也騙了去,很快也輸個精光。
知道真相后的老婆婆受不住打擊,半年不到就抑鬱而終,而賭鬼兒子為躲債,也從此人間蒸發。再後來,這套房子便被法院以低價拍賣了出去,徹底閑置。
直到今年,這套房子才又被轉賣,迎來了它數年以來的第一位新主人。
大部分傢具在當初拍賣出去后便被上任房主清空,只留下兩張床,一個破舊木沙發和一張同樣破舊的四腳桌。
此時,沙發上沒骨頭似的坐了幾個壯漢,一個個都在低頭玩手機。
那張四腳桌上鋪陳開一張墨綠色麻將布,四個牛高馬大的男人分別坐在桌子的東南西北,咬著煙,喝著酒,吞雲吐霧搓麻將,整個屋子裡煙霧繚繞。
第一局,胖子先開張,大.三元吃三家,寸頭和鼻釘男從兜里摸出大把鈔票丟過去,不忘沖他破口大罵。
贏了錢,胖子不和他們計較,笑呵呵數錢。
「自家兄弟,這個兜進那個兜,計較這些做什麼。」說話的男人坐在牌桌東方,語氣懶洋洋的,二十三四的年紀,模樣是透著股痞氣邪佞的俊,眉眼飄逸,眼神放浪,左肩牽連著一條極其誇張的花臂。
「就是就是!」胖子附和著拍馬屁,「都學著點兒,咱昂少這才叫『格局』!」
蔣之昂看出寸頭和鼻釘男輸了錢不痛快,嗤了聲,說:「行了,別他媽板著個臉。今天這牌,贏的你們拿,輸的我來掏。」
幾人一聽,登時眉開眼笑樂開了花,口中卻道,「昂少您這是說的哪裡話。您難得有雅興讓兄弟們陪你打回香港麻將,這都是咱哥幾個的榮幸,怎麼能讓你幫我們掏輸的錢。」
「少廢話。」配牌不好。蔣之昂眯了眯眼睛,咬著煙煩躁地把一記九萬丟出去,「給老子摸牌。」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不緊不慢從卧室傳來,然後就是哐哐兩聲,有人拿指關節叩了兩下門板。
客廳里的喧嘩聲戛然而止,男人們紛紛抬頭,表情恭謹。
鄭西野呼出白色煙圈,撣了下煙灰,隨手把手裡的手機丟給蔣之昂。
扔得有點兒偏。蔣之昂兩隻胳膊都抬起來,差點兒沒接住,帶著點兒困惑,「怎麼了野哥?」
「蔣老讓你接。」鄭西野冷淡地說。
蔣之昂聞言,臉上不可一世的表情有剎那凝固,然後便朝沙發喊:「來個人幫我打。」說罷不敢耽擱,舉起手機貼近耳朵,闊步進了卧室,「爸……」
卧室門砰地甩上。
一個染金毛的男人坐在了蔣之昂的位置上。
胖子喜滋滋地搓著牌,還不忘招呼:「老大,這把買馬不?再賞兄弟一手好牌通吃啊!」
鄭西野隨手拿起桌上的一罐沒開封的冰汽水。掃一眼滿屋的烏煙瘴氣群魔亂舞,靜默兩秒,忽然面無表情地說:「都給我小點兒聲。」
眾人愣住,頗有些被驚到似的不明所以。
下一秒,鼻釘男最先回過神,一巴掌打在寸頭和胖子的腦門兒上,罵道:「都他媽吵吵啥呢!讓你們小點兒聲聽見沒,吵到老大了知不知道……」
話沒說完,便被「呲」的一聲響給打斷。
鄭西野拉開易拉罐的拉環,喝了口。
「這樓里還住著學生崽。」他晃了晃汽水罐,趿著拖鞋轉身回屋,玩味地撂下後半句話,「祖國的小小花骨朵,別打擾到人休息。」
*
次日,許芳菲瘸瘸拐拐來到學校,打開書包,一眼便瞧見了喬慧蘭放進她書包里的包子。
足足四個大包子,酸菜肉絲餡兒,皮薄餡足,里三層外三層,仔細包好裝在食品袋裡。
許芳菲拿出各科作業,走到第一排去交。
回身剎那,與一道瘦高身影迎面相遇。對方看見她,臉色驚訝探究里折射出點點愧疚不忍,動了動唇,似乎想對她說什麼。
是鵬宇。
在鵬宇一言難盡的複雜神色中,許芳菲安靜地繞開他,往座位方向走。
鵬宇注意到她腿腳不便利,兩隻手在身側握了握拳,仿若鼓足勇氣般,開腔道:「許芳菲。」
許芳菲微跛的步子停住,回過頭來,不解地看他。
鵬宇:「你、你昨天晚上……」
「我沒事,只是不小心崴了腳。」她這麼回答道,然後便離去。
整整一個上午,因為那四個找不到真正主人的大包子,許芳菲顯得有丁點心不在焉。午飯時,她回請了楊露一份牛肉套飯。
「你校園卡找到啦?」楊露很驚奇,「掉在哪裡?」
許芳菲老實說:「被鄰居撿到了。」
「然後還給你了?」
「嗯。」
「那你要謝謝人家。」楊露喝了口套飯里的番茄湯,老氣橫秋道,「這年頭,好心人不多了。」
許芳菲笑笑,若有所思不作回應。
*
許芳菲前一晚摔跤崴了腳,走路不方便,這天晚上,喬慧蘭早早便收了紙錢鋪,騎著車到凌城中學門口接許芳菲放學。
喬慧蘭的自行車購於好些年前,已經老掉牙,人騎在上面吱嘎響。
好在許芳菲骨架子小,體重也輕,坐在後座並沒有給這輛一把年紀的老爺爺單車造成太大傷害。
她從背後環住喬慧蘭的腰,臉輕輕靠在媽媽背上,恍惚間有種回到小時候的錯覺。
風輕輕,夜也柔。
母女二人騎著車穿行在街道上。許芳菲一言不發,聽媽媽講著今天開門做生意時遇到的有趣事。
學校離喜旺街本就不遠,騎車更快,沒過幾分鐘就到了。
喬慧蘭把自行車鎖在單元樓下,一掏兜,哎呀一聲,說:「我忘帶手電筒了。菲菲,你手電筒呢?」
許芳菲拿出手電筒摁下開關,沒反應。再摁,還是沒反應。
「沒電了。」許芳菲已經習慣了摸黑爬樓,她很少用手電筒,自然也忘記了定時給手電筒充電。
無法,母女兩人只好一前一後在黑暗中爬樓梯。
許芳菲還好,年紀輕,喬慧蘭就不同了,不比年輕人眼清目明,剛上兩個台階便險險踩滑,差點兒摔倒,還好關鍵時刻被許芳菲眼疾手快給扶穩。
就在這時,一束光忽然從背後投來,驅逐黑暗,將整個樓道照亮。
許芳菲怔住,下意識扭過頭。
背後那人身形修長,面孔藏匿在光后的暗色中,一時間看不真切。待她側首調整過某個角度,才看清對方長相,招搖又英俊,臉色寡淡,冷漠桀驁,看著涼涼的,不顯出半分情緒。
是3206。
許芳菲心一緊,嗖的收回視線,惴惴不安,生怕這人說漏嘴,在媽媽面前暴露她昨晚被趙益民圍堵的事。
不過很快許芳菲就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
從始至終,3206就只是安安靜靜地跟在她和媽媽後面,絲毫沒有要開口與她閑聊的雅興。
借著鄰居帶來的光,喬慧蘭眼前的景物清晰起來。她看了眼身後的年輕人,覺得他面生,不由多看了兩眼。
走到二樓半,許芳菲怕3206回家之後光源消失,媽媽看不清路,忍不住小聲說:「媽媽,我們走快點。」
喬慧蘭看她:「你腿這樣,走那麼快做什麼?」
3206停在了3樓。
但他只是站在門口,卻遲遲沒有開門進屋。
許芳菲並未多想,和喬慧蘭一同上到四樓,發現整片樓道還是亮亮的。往下瞟一眼,那個男人居然還在那兒。
許芳菲心生狐疑。
喬慧蘭掏出鑰匙開門,忽然笑笑,自言自語地低聲說:「樓下這個年輕人心眼兒不錯。」
聞言,許芳菲倏的一愣,這才反應過來——3206是在給她和媽媽照明?
喬慧蘭打開房門走進屋。
四樓開門聲響起的剎那,光亮消失,3206進屋關了門。
許芳菲木頭似的杵在原地,內心陷入一番天人交戰。好一會兒,她下了決心,轉身扶著牆下樓,站穩了,定定神,半晌才終於抬手,敲響了那扇緊閉房門。
砰砰——
屋裡沒有任何聲音。
許芳菲注意到防盜門上有個貓眼,下意識把頭低下去,打開書包,從裡面取出了個什麼,攥在手裡。忐忑地等待著。
幾秒鐘后,咔一聲,面前的門開了。
許芳菲驚了驚,抬起腦袋。屋子裡客廳漆黑一片,只有一間卧室亮著燈,光線極其微弱昏暗。
3206出現在門口。他穿著身簡單的淺色上衣,斜倚門框,站姿隨意,懶洋洋的,耷拉著眼皮有些玩味地看著她。
垂在身側的手指骨修長,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支煙,還沒來得及點燃。
整個人散漫又危險。
「……」許芳菲暗自深呼吸,鼓起勇氣把手裡的食品袋遞出去。
鄭西野順手接過來。
周圍黑漆漆的,他認真看了兩眼才看清,是一袋包子。繼而微揚起一側眉峰,看向她,帶著點兒疑問。
「謝謝你。」
語速飛快地說完這三個字后,許芳菲心跳如雷,再不敢多留,一跛一跛地上樓去了。
鄭西野盯著那道纖細背影。
小隻學生崽逃也似的消失於樓道,那身殘志堅的行動力,就像在躲妖魔鬼怪。緊接著,四樓砰一聲,大門重重關上。
與此同時,鄭西野敏銳地察覺到,他周圍的空氣里多了一縷氤氳不散的甜香。
和昨晚,他在某個瞬間聞到的一模一樣——
孤燈的光落在少女身上,披掛起一層溫暖薄紗,她崴了腳,踉蹌差點倒地,他下意識伸手扶了把,看見她頰邊垂落下一縷黑色髮絲,溫柔飄蕩在灰濛濛的雨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