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高貴之人的義務,第二幕
斜刺而下的匕首在最後一刻偏離了它的路徑,牢牢嵌入眼鏡男斜靠著的石頭上,距離他的脖頸只有兩厘米。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是第三拓荒者?」
希格萊特叉著腰,俯視著下方蜷縮成一團的可憐人,歪著頭,用一種極其古怪的語調問道。
然而令她驚駭的事情發生了,聽到這一聲突兀的發問,眼鏡男那原本緊閉的雙眼猛地睜大,眼眶快要皸裂,原本緊張火熱的眼睛變得慘淡無神。儘管他沒有死,但這一刻他的表現像極了一個精神崩潰的瀕死病人,有人掐斷了他賴以生存的火苗。他的右手試圖去撫摸左手的手背,左臂在毫無規律地抖動,原本止住血的傷口又開始滲出鮮血。他只是在無意識地重複用右手摩梭左手手背的動作,就像上了發條的機械。原本在他懷裡的書抖落下來,栽在地上。
希格萊特一腳踩在他的左肩,用力踩踏,他卻全無反應。
「說!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是第三拓荒者?!」她大聲喊著,「說啊!說啊!」
眼鏡男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雙眼,無限的黑洞像是要吞噬一切她隱藏的心思。希格萊特在他的眼睛里窺視到了一絲令她渾身發涼的存在,這種久違的恐懼感讓她感到不可思議。捕魚的漁夫進行過數不勝數的收網,但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今天一樣的魚,它本像其他魚兒一樣羸弱不堪,在面臨死亡的時候卻並未表現出對死亡本身的恐懼,它在介意其他的事情,在試圖捕捉那個捕捉它的漁夫的內心。它丟出的鋪天蓋地的網正在一點一點將漁夫包裹。
希格萊特惱羞成怒,握緊匕首想要拔出來,可無論她怎麼用力,深深嵌進石頭的匕首卻並未鬆動分毫,想來是剛剛用力過猛。這一戲劇性的遭遇讓她發獃了一刻。眼鏡男恢復神智,抓住時機,突然暴起,一頭頂在對方的腹部,終於得以脫身。希格萊特被突然襲擊,好不容易才穩住後退的腳步。
「你在說謊!」眼鏡男的聲音已經被憤怒和不安所扭曲,「在這個時候你想掩飾自己的身份嗎?你根本沒有理由這麼做!」
「哈?」希格萊特歪著頭,「你是瘋了才會認為我是第三拓荒者?……」
眼鏡男將書高舉過頭頂,一字一頓地說道:「第三位拓荒者……這是書告訴我的,第三位來到萬夢的人,以自己獨特的思想理解萬夢,以自己專屬的方式聆聽萬夢,以自己孤獨的行動影響萬夢……你完全符合這個形象。我絕對不會相信,除了閱讀過這本書的我、以及這本書中的提到的拓荒者們,還有其他人能夠通曉萬夢隱藏的秘密,還有其他人能清楚地了解萬夢的現狀!絕對不可能!現在,你站在這裡,試圖貫徹你一直秉持的意圖,想要把我從萬夢中抹除,以此來拯救我和萬夢——你絕對不能只是一個普通人,絕對不能屬於在萬夢中滯留的芸芸眾生的一員!現在你居然告訴我,你並不是……你並不是很久很久之前就來到萬夢的拓荒者,你的所作所為,完完全全是憑著自己的好惡來判斷,你只是從別的地方竊取到什麼有關萬夢的信息,來滿足自己恐嚇他人的病態心理而已!你是個可恥的小偷,是個應得審判的瘋子,你根本不配守護萬夢,你沒有那個資格!」
眼鏡男突然猛衝過來,眼睛冒著紅光,手中揮舞著快要四分五裂的書。希格萊特慌忙側身躲避,卻沒料到對方的視力突然像是完全恢復一樣,一個回身,書不偏不倚重擊在她的額頭。希格萊特掐斷了連接著匕首的微絲,擺出時刻做好搏鬥的架勢。
「我幾乎要把書拱手相送了……有那麼一刻我居然真的在想,成全你的想法,至少把書完好無損地留下,留給第三拓荒者,讓她去拯救萬夢……呵呵,哈哈哈哈!如果我的目的早已無法達成,那以抹除我自己來促進萬夢的復原,至少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我相信第三拓荒者——但絕對不會相信另一個和我一樣在萬夢中掙扎的普通人,尤其是你!我再說一遍,你沒有那個資格!」
這還是第一次在爭執中吃虧。希格萊特暗想著。面前這個男人已經三番五次給她帶來驚喜了,她本來很願意陪他多玩玩,但他這次觸及了自己的逆鱗,那隻能怪他活該,在自己的腦海中發酵出了一些不該冒出的氣泡。
「我改變主意了。」希格萊特冷冷地說道,一改之前有恃無恐的態度。「第三拓荒者——如果你忘不了這五個字,那我不得不幫幫忙,包括那本書,我也會一起處理掉的。」
「真可笑。」眼鏡男的聲音更加恐怖,「我只會對真正為守護萬夢而努力的拓荒者作最少的妥協,而不會向一個毫無資格卻亂蹦亂跳的小丑低頭半分。」
希格萊特翻了翻白眼,看來談話已經不是什麼值得期待的交流方式了。她再一次擺出了搏鬥的架勢。眼鏡男一手持著書,另一手捏成拳頭,屏住呼吸。
……
……
什麼是「資格」?
包括自己在面對啟點的酒保時,自己也是這樣說的——
沒有「資格」的人,就算用盡渾身解數,最終也只能向現狀妥協。他永遠永遠都不能在有限的時間內達成自己所期許的目標,這是萬夢天生的壁壘。她想起自己在滌水河畔面對那兩個進退維谷的旅人時的場景。對她而言,滌水河就在自己身後數十米遠,花岸就在那另一邊規律地呼吸,她能聽到偶爾響起的水升成浪花拍打在河岸堅固的石頭上的清脆聲音,也能聞到自一個方向吹來的風所挾裹的淡淡的潮濕氣息,甚至只需要一回頭,就可以用詳細的言語來描述出自己親眼看到的河上景觀——但這一切只有她的感官能夠接收到,那兩個人,一男一女,全然不知。
你能看得見滌水河,我們真的很羨慕。她記得那個很魁梧的男人是這樣說的。
資格,資格……我們也要資格,我能看見,我也想看見滌水河,我們在哪?……哈哈哈哈。
男人背上的那個樣貌年輕的女人眼神渙散,口齒不清,神智已經模糊。
但男人似乎真的認同了自己關於「資格」的說法,想必也是不得不接受這一路上的種種遭遇吧。有些人,比如她自己,清楚地知道滌水河的存在,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到那裡去,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而像男人女人這樣,無論是抱著多麼強烈的意願,經歷了多少艱險險阻,到頭來也只能在無謂的迷宮裡轉圈,連滌水河的影子都找不到,直到在痛苦中徹底崩潰。
我們真的不想再這麼沒頭沒尾地趕路了,我們放棄。
男人幾乎是用乞求的語氣來拜託她幫助兩人從這片虛無中解脫出來,她也自然這樣做了。她向來不習慣被別人要求著做事,從來都只是牢牢遵從自己的想法行動,但這一次她不由得自我懷疑起來。
自己的資格是怎麼來的?
為什麼自己有遍覽萬夢的資格?為什麼他們沒有遍覽萬夢的資格?
自己真的有替其他人作決定的資格嗎?
她為這些自我思索感到噁心,這從來都不是她會考慮的事,然而現在她煩躁的心在一步步膨脹,恍惚間,她感覺自己的一切行動,一切選擇都不是因她自己而起,更像是某些高於她的存在所給予的許可,就是那個存在決定了萬夢中所有人的資格,決定了她能看到什麼,看不到什麼;能做到什麼,做不到什麼。她的身心,她的全部都拘束在那位存在所設置的牢籠里,只不過這個牢籠比其他人的要稍微寬敞一點兒而已。
她頭痛欲裂,匕首刺進大腿,疼痛讓整個人一激靈。
不去想這些。她打定主意,想做什麼就去做,從來都是秉持著自己的善惡觀,從來都是選擇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她做任何事,只是因為她相信這樣做是正確的,值得的,絕對不是因為自己有什麼混蛋資格。她把匕首擦乾淨,揣回衣袖中。
資格也許能限制我做不了什麼,但是限制不了我能做什麼。她一直都是這樣想的,直到現在——
「給我清醒一點!」
眼鏡男俯下身子衝過來,一隻手死死扼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捏住書朝著她的額頭砸下來。希格萊特抬手抵擋,順勢一扭,書從眼鏡男的手中飛了出去。她猜對方會立刻去爭搶書,卻沒想到眼鏡男已經紅了眼,根本不去管書在半空中凌亂,趁她鬆懈的時機一擊打出,一記上勾拳狠狠命中了她的下巴,上下顎猛撞帶來的衝擊讓她幾乎昏過去。她掙扎著想要反抗,抬眼卻發現眼鏡男跪在地上捂著眼睛嚎叫,原來是掉落的書不偏不倚砸在他的太陽穴旁。她感到很是好笑。
「看出來了,你之前確實把我當成了拓荒者,多少給我還是保留了幾分面子。」希格萊特喘著粗氣,捂著腹部,不住地乾嘔。「額……小看你了,你的身手還是相當可以的,眼鏡男先生。如果你沒有拿著那本書,我恐怕還真對付不了你。」
話雖如此,但論傷勢似乎還是眼鏡男這邊更嚴重。原本全身被憤怒所駕馭,現在一鬆懈下來,全身的大小淤青都同時傳來陣痛,疼得他倒吸涼氣。左肩的舊傷口因為沒能及時處理,開始化膿。他躺在地上,手覆蓋著地上的書,再也不想動彈了。希格萊特看對方沒有再打的意思,也徹底癱下來。
「認不清情況的人是你,女士。」眼鏡男開口了,「這裡沒人願意陪你玩危險的角色扮演遊戲。你永遠都不會作出像萬夢中流傳的拓荒者們那樣的貢獻,收手吧。你沒有……」
「沒有資格。夠了,我真不想再聽見這兩個字。」希格萊特打斷他的話,「全是廢話。資格是誰規定的?這樣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誰也不比誰更有什麼資格,誰也不比誰更高貴一些。你能看得見滌水河,我也看得見滌水河,你通過那本書來了解萬夢,我通過自己的所知所見來了解萬夢……資格限制不了我能做的事情,而且我做就要做到底,你不也是一樣?」
眼鏡男的聲音陡然抬高了幾分:「你難道知道我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也懶得知道。」她大笑著,「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你從哪裡找到的書,這都不是我在意的重點。不過我可以給你下個預言,你大概率會步那些拓荒者的後塵……」
「什麼胡話?!」
「從你堅定不移地相信書的內容就可以看出來。」她說道,「不過你倒是還不像個書獃子。從書中獲悉的內容在你添油加醋的想象下都變了味。很容易看出來,你很想通過書的指引來推斷什麼結論……」
眼鏡男的臉都憋得發紫。
「啊!我猜猜,你在啟點飲下的是『絳紫』。對不對?那代表著『詭逆之慮』,看來酒保的獨特飲品確實能起到作用。」
「你……!你居然連這種事情都了解?」
希格萊特稍微挺起身體,說道:「先生,你搞錯了一點。也許我們跟大多數人相比,確實是多了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資格,我們在萬夢中可以看到更多他們看不到的東西。但更多的資格從來都不是被賜予的,你想要了解什麼,搞清楚什麼,獲悉真相的資格都是自己爭取的——你難道認為沒有那本書,你就與萬夢背後的故事無緣嗎?大錯特錯!並不是書給予了你一個普通人去追尋更多答案的資格,而是你已經擁有這個資格,才能有機會遇到那本書!我也一樣,那些拓荒者也都一樣!」
「還試圖說服我嗎,女士?那你要怎麼證明自己不是在說謊呢,你又有什麼能做的來證明自己不是在開玩笑??」眼鏡男怒吼道。
希格萊特不慌不忙地從衣服內取出一個小瓶子,裡面盛滿了透明的液體。
「那是……滌水河的水?!」眼鏡男驚呼。
她哼了一聲,拔開瓶塞,將裡面的水一飲而盡,沒有一絲猶豫。眼鏡男真的沒有料想她會這樣做,吃驚地目不轉睛看著她。希格萊特並沒有其他反應,就好像那個瓶子里裝的只是普通的水一樣,喝下去可以解渴,僅此而已。
「這足夠了嗎?」她揚起嘴角。
過了不知道多久,眼鏡男才開口回答:「你真是一個謎,女士。你真讓人感到恐懼。」
「聽著,我們不如做一筆交易。」她突然提出了一個要求,「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不管你具體想要探明什麼事情,現在的你還遠遠不夠。我可以給你指出一個方向,那也是我所希望的——帶著書,回到啟點去。把書交給那裡的酒保。」
「哼?你不是無論如何也要將我抹除,奪走書么?怎麼就改變主意了呢?」
「我肯定不會做虧本買賣。」她揚著下巴,「這也是我原本的打算——把書帶到酒保那裡,這自有我的道理。你也肯定不會吃虧,酒保多少會給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信息。如何?」
「我為什麼會有些擔心呢?這怎麼看都像是陷阱……只是需要我把書帶到啟點去,你的條件未免也太低了點。」
「當然還有額外條件,而且你沒有拒絕的餘地。」希格萊特的聲音再一次沉到最低點,「忘記這五個字,『第三拓荒者『,絕對不能再向其他人提到這五個字,不然我會不惜任何代價毀掉所有你所珍視的事物來報復,我很享受被負面情緒驅使著行事的體驗。」
「無所謂。」眼鏡男報之不屑。「但你也休想插手我的行動,女士。你還不值得其他人信賴。」
她本來還想說什麼,但在滌水河的對岸,在花岸的正中心,突然傳來攝動心魄的吶喊聲。漫無邊際,充斥著無奈、不甘的哭號,讓人聯想到失去孩子的母親,跪在地上,仰天痛哭,絕望的心情像萬夢的黑白二色一樣侵蝕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