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夜間囈語紛亂不休,第一幕

第十七章,夜間囈語紛亂不休,第一幕

夢對我們而言是多麼稀奇的存在,做夢對我們而言是多麼珍貴的體驗。

當一個人對他的夢表示厭煩,那一定是因為他初次來到陌生的地方而感到拘謹不適,這是自然和正常的,就像我剛嘗試游泳那陣子的感覺一樣,手腳觸摸不到堅實的扶手或者地面,整個人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在水面飄忽不定起起伏伏,時刻害怕自己會溺水,想用力划水前進卻又不得要領。這種周身環境脫離自己掌控的體會很容易讓人憂慮。可一旦適應了水,我就能隨心所欲地在水中嬉戲,無論是全速前進,還是翻騰潛水,我都能任意控制自己的四肢來完成相應的動作。對未知的恐懼和憂慮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掌握一切的欣喜和自豪。

而有關於做夢,就像我說的那樣,每個人都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游泳的人需要適應水,做夢的人需要適應夢。你不知道前方的水是渾濁還是乾淨、淺還是深、溝坑遍地還是一馬平川,你也不知道你之後要面對的夢是美遇還是噩兆,是一次值得紀念的盛會還是一場空歡喜,等等。適應做夢要比適應游泳難得多,因為夢的變化比水的波浪還要猛烈,但我想,從夢中獲得滿足感要比游泳來的甚至更容易一些。

為什麼?你不可能把夢變成你手中的橡皮泥,隨意揉捏成你喜歡的模樣;你也不是海底的精靈,能夠隨時平息水上的暴風和漩渦,那根本就不存在。事實上絕大多數人到訪萬夢並不是抱著什麼具體的目的而來,更像是一場邂逅——沒有一點刻意的安排,所以大家也很容易從訝異中恢復鎮靜,大家都認同「夢中發生什麼都有可能」這樣的觀點。當我們恢復了對自己手和腳的掌控權,就可以自如地在這片新天地中行走,像新生兒一樣看待萬物。

你喜歡你的夢嗎?沒有人不喜歡。哪怕你剛剛經歷了一場噩夢,你也會拚命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這隻不過是一場夢而已。當自己醒來,噩夢只會變成與他人閑聊的談資。人最擅長的就是安慰自己的心,盡能想出一千個理由來裝飾面前的困境。可惜夢是不會騙人的,它能忠實地記錄下懷中每一個孩子每一刻的真切想法,然後將這些星星點點灑得到處都是,這就是萬夢中的印象剪影。當孩子們要告別時,它也會捧出最令他們滿意的果實,作為送別的禮物。這就是每個人順利離開萬夢時保留的那部分關於夢的最美麗的記憶。

但很可惜,萬夢並不是一位聖母,她的懷抱對於某些人而言更像是牢籠。為什麼有些人在大夢初醒時異常亢奮,卻全然無法回憶起關於夢的一點細節?他們在逃出萬夢時,丟棄了某些東西,這是沒辦法的事。如果在萬夢中徘徊的遊人已經徹底疲倦不堪,喪盡了探索夢的精力和渴望仍然難以尋求滿足,他們還有最後的路可供選擇。離開萬夢的門也許到處都是,但真正意義上的「出口「只有一個地方——花岸的千葉之底。迷茫的人們會自發來到這裡,捧出他們這一路走來的種種回憶,獻給花岸中最美麗的花兒,她就會網開一面,用葉子將他們包裹起來,送往自己最底下的根處,那裡是連接著萬夢與現實的空洞……

……

「這部分內容真不像作者一貫的手筆,酒保先生,您認為呢?」

眼鏡男將書合上,閉著眼,在腦海中細細回味自己剛才盡情朗讀的文字內容。

「啊……啊?抱歉,我剛才有些失神,沒聽到你的問題。」酒保伏在吧台上打了一個大哈欠,「作為酒保,未能及時回應客人的需求是嚴重失職……」

話雖如此,他的眼皮已經放棄了掙扎,再一次緊緊閉上。酒保雙手埋頭,像個享受睡眠的嬰兒一樣安詳恬適。

「並不是您的問題,先生。」眼鏡男自說自話道,「是我提出的要求,希望您不用以主人和賓客的身份關係來招待我,我更需要您把我當作一位相處自如的朋友,而現在這樣就非常合適……」

他把書壓在右胳膊下,側過頭,問身旁的少年:「你想喝點什麼,小夥子?不用客氣,這位酒保可以滿足你的任何需求。」

他說話的對象像雕塑一樣端莊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任何回應。少年表現得像丟失了魂魄,只有眼珠偶爾移動一下,努力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好。」眼鏡男說道,「他說,想喝一些清涼飲料。」

「他什麼都沒說,眼鏡先生。」酒保擺出一個舒服的姿勢,歪著頭枕在小臂上,注視著兩人。「他從進入啟點酒屋就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在想他是不是你做的人偶,而你是一個隱藏的木偶藝人……」

「我看起來像是一個四處奔波的手藝人嗎?」眼鏡男淺淺微笑,「一個木偶藝人會在萬夢中尋找什麼呢?一件完美的傑作?可我已經得到了——不,當然不是他。這個小夥子只是出於偶然才跟隨我的,我對他有點好奇,僅此而已。」

「我並不是出於冒犯才打探兩位的隱私,但我還是想稍微了解一些兩位的經歷。」酒保的語氣稍微嚴肅了些,「畢竟,我也對你有點好奇,眼鏡先生。你之前甚至主動提出要品嘗『絳紫』,還有你此次回來攜帶的那本奇怪的書,都讓我很想有所了解。你和那些普通的遊人不一樣,至於這個少年……」

「關於我知道的事,現在還不用著急,我會在這裡多呆一段時間,在我出門之前您遲早會明白。」眼鏡男頓了頓,指向身邊的少年,略帶一絲戲謔地說道:「關於他的事,您得親自問他。」

酒保嘆了口氣:「奇奇怪怪的人怎麼越來越多……這個少年更不像能正常交流的樣子。」

「當然可以,我剛剛聽得一清二楚,他想要清涼飲料。請給我也來一份,謝謝。」

斯默克風風火火大步闖進來,一下撞開酒屋那扇並不堅固的木門,伴隨著咣當一聲響,他整個魁梧高大的形象就順利登場,沒有引來屋裡人的一句非議。酒保對此已經習慣了,眼鏡男和沉默少年正在沉醉於對飲料的回味中,更是選擇性無視了新客人的到來。斯默克左顧右盼了一陣,像是安保人員在檢查什麼潛在隱患一樣,確認安全后,他兩步跨上前,扯過一張小椅子,坐在吧台靠牆的另一端。

「喝的?喝的!」

還沒等酒保反應過來,斯默克瞧到眼鏡男面前的玻璃盞還剩一點液體,順手掃過來一飲而盡。

「你就這麼著急嗎?!」酒保面露慍色,還得轉頭去安撫他那受驚的稀客,「非常抱歉,眼鏡先生,我再立刻為你調製一份。」

「感謝您的好意,酒保先生。不過還是不勞煩您費力了。」眼鏡男將書緊緊抱在胸前,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我也很高興,斯默克老兄不跟我客氣。」

「你們原來認識?」

「一面之緣。」斯默克哆哆嗦嗦地回答,好像外面很冷一樣,只有酒保能看出來他這是過度勞累導致的。酒保立刻取出一些紅彤彤的花瓣,放在一個小玻璃盞中,用蠟燭的火略微烤了烤就遞了出去。斯默克也不遲疑,接過來就一口吞了個乾淨。

「呼……舒服了。」斯默克捋著自己的胸口,「鶴瓣……不是酒,卻有一些酒的火辣味道。永遠都能相信你的手藝,賣酒的。真是我的好夥計!」

「講講你的發現吧,斯默克。」

話剛一出口,酒保才猛然意識到還有其他人在場,剛想阻止斯默克說什麼,卻見他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酒保放輕鬆。眼鏡男在一旁也不說話,只是保持得體的微笑,看著兩人默契的互動,他並不想有所表態。

「無所謂,賣酒的。」斯默克攤開手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眼鏡老兄是咱們的人,你大可不用那麼警惕。咱們說什麼他都可以聽,當然,他也會跟咱們分享一些他知道的東西。」

「你怎麼去界定『自己人』?」酒保哭笑不得。

「嘖,你看看,你又喜歡搞特殊對待那一套。要我說,所有對萬夢本身有所了解和追求的人,都和咱們是一類人。我們應該爭取所有可以獲取的信息,這樣才能實現我們的目標嘛。」

「那這個少年是誰?」酒保問道。「他甚至都不能說話。」

斯默克故意壓低了聲音,還用手擋著半邊嘴,似乎不想讓沉默少年聽到,眼鏡男也湊上來,想要聽聽他到底要說什麼神秘的話。

「他,就是我的發現之一。」斯默克說道,「還記得我很久之前用紙和字告訴你的事情嗎,酒保。當時我說,我發現了唯一一個錯漏的夢境剪影,就在萬夢的入口附近……我沒有和你提到過剪影的內容,因為它實在是很離譜——剪影的主角,把黑白色的怪物捏成了粉末——對,就是侵蝕萬夢的黑白二色,在那個人面前完全不堪一擊……」

斯默克一邊說,一邊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雙眼瞪得巨大。

「……當我離開剪影后,它卻毫無徵兆地消失了,我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讓它消失了,我也就沒當回事,只是當作一次奇遇而已。直到我到達花岸,因為某些原因踏足千葉之底時,我找到了他——就是這個少年,他就是那個剪影的主角!更離奇的是,我發現他的時候,他被牢牢禁錮在千葉之花的根上,完全喪失了意識。」

斯默克清了清嗓子,聲音也恢復了正常亮度。

「我喚醒了他,然後遭了老罪才把他從花岸裡邊帶了出來。很可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那裡,這個小夥子失憶了。」

「接下來就讓我來講述吧。「眼鏡男推了推他的眼鏡,」斯默克老兄在滌水河畔遇到了我,我們短暫交談了幾句,他認為我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就把這個少年託付給我,拜託我領著到啟點酒屋——您這裡來。至於我為什麼答應這樁差事,一方面是我本來就要回到酒屋,另一方面,我對這個少年的事也很感到好奇。斯默克老兄剛說,他在印象剪影中能夠輕易擊退黑白色的怪物,這麼神奇的人,書上卻沒有任何關於他的記錄;按照老兄的描述,這個少年被禁錮在千葉之花的根部,按照書上的描述,他應該以失去記憶為代價,從千葉之底強行離開了萬夢才對——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出現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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