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時間回溯至兩個小時前。
唐小虎轉身離開,黃瑤卻沒有去登機,而是轉身找了個無人的角落。
電話撥出,那邊居然是劉蓓的聲音:「瑤瑤,我按你說的給龍哥打了電話,你說能行嗎?」
「拖幾個小時夠了,你到哪了?」黃瑤問。
「我馬上到機場了,但我有點緊張。」電話那端,蓓蓓的聲音有些發抖。
「沒事,」黃瑤安慰她,「你現在還可以反悔。」
「倒也不是要反悔……」蓓蓓的焦慮溢於言表。
時間繼續倒退,回到蓓蓓剛被唐小龍趕出去的時候。
她坐在計程車上時,接到了黃瑤的電話。
「瑤瑤小姐?」她疑惑道,「您找我有事嗎?」
黃瑤的聲音壓得很低,還有些急促。她說:「蓓蓓,我想求你幫個忙,你聽我說完,再決定要不要答應。」
接下來,黃瑤三言兩語說了她的打算。
她知道蓓蓓想當演員,她可以為她提供足夠的費用讓她去北城打拚,條件則是要蓓蓓「替」她去北城。
她給蓓蓓買了同一班航班的機票,讓蓓蓓換上她的衣服上飛機。
機場肯定有高啟強盯梢的人,但他們跟得遠不一定看得清臉。北城那邊安排接機的人沒見過她,也不會在第一時間發現人不對,即便意識到后再和京海這邊確認,這個時間差也足夠了。
足夠黃瑤做完她要做的事,再像水滴一樣,隱藏進京海的茫茫人海中。
聽完這個計劃,蓓蓓有一百個問題要問,但黃瑤沒時間回答她。
「想好了就直接來機場,沒有時間了。」
即便並非天生的領導者或支配者,黃瑤也在耳濡目染中學到了上位者的語氣。
蓓蓓聽得雲里霧裡,甚至沒聽懂自己到底要幹什麼,卻像是被下了蠱一樣,精神恍惚地對司機說:「師傅,我們去機場吧。」
路上,黃瑤教她給唐小龍打電話。因為一旦唐小龍找不到她,事情就會暴露得很快,因此她要想個借口,保證唐小龍幾個小時之內不會要見她。
一路狂飆到機場,見到黃瑤時蓓蓓猛然一拍大腿,她真是蠢,她把吉他落在了唐小龍家,卻還騙他自己去唱歌了。
「沒關係,」黃瑤堅定的語氣讓她定了神,「他不一定這麼快回家,即便回家可能也想不到這。」
她們擠在一個廁所隔間快速地換衣服,這時候也顧不得尷尬,黃瑤一把扯下針織衫,露出滿是痕迹的後背。
「嘶——」倒是蓓蓓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輕輕觸碰黃瑤腰側已經泛青的痕迹,問她,「不疼嗎?」
黃瑤避開她的手:「不搞女同,謝謝。」
蓓蓓本來又糾結又緊張,整個人都慌得不行,現在卻被黃瑤一句話逗笑了。
換好衣服,黃瑤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蓓蓓,接下來的話你認真聽。」
「我知道徹底放棄京海的生活對你來說很難,也並不是能在一天之內做出決定的事。我也知道龍叔對你有恩,你不想一走了之。」
「如果你願意留在北城發展,你就拿著錢好好過日子,那邊當演員的機會很多,你很漂亮,你會成為大明星的。」
「如果你捨不得這邊,錢你也不用還給我,落地北城后,可以跟接機的人說明情況,讓她們送你回來。如果有人為難你,你就說是我逼你做的,龍叔會保護你的。」
蓓蓓的眼圈瞬間就紅了:「瑤瑤小姐,我……」
黃瑤伸出食指抵在她的嘴唇上,她冰冷的手指把蓓蓓的話堵了回去:「不要感謝我,以後……如果還有以後,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再報答我。」
看著蓓蓓眼中的慌張漸漸消退,進而轉換為堅定,黃瑤卻不覺得開心。
相反,她只是覺得恐懼。
她覺得自己和高啟強越來越像了,她學會了如何用恩惠售收買人心,如何拿捏她人,她漸漸變成了自己最害怕的人。
她看著蓓蓓穿著她的衣服從隔間走出去,靠在牆上,深吸了一口氣,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
意識轉醒之時,黃瑤先是感覺到一陣劇痛。
身體從頭到尾都在疼,每一寸骨頭都好像是被打斷後又重新連起來,太陽穴處好像有電鑽在攪動,哪種感受都讓她痛苦不已。
她嘗試動了動,卻首先感到一陣失重感,身體的劇烈晃動讓她瞬間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她被綁縛住雙手,吊在了空中。
記憶漸漸回籠,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送走了劉蓓,撥通了電話,躲過高啟強的耳目往機場外走去。為了避免被發現,她特意選了一條小路。
突然之間,身後風聲驟起,她來不及反應,只聞到一股劇烈的刺鼻氣息,下一秒便直接失去了意識。
過山峰,是過山峰。
過山峰瘋了一樣在找她,並不是高啟強說的假話,而是真實存在的。而她在設局騙過高啟強、和蔣天偷偷聯繫上的同時,竟然忽略了提防過山峰的存在。
黃瑤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她還是不夠謹慎,也不夠面面俱到。
她的第一反應是慌張,過山峰的可怕她既有耳聞也親眼見識過,難道她就要死在他的手上了嗎?
她深吸兩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對,過山峰要殺她早就殺了,她現在屍體都已經硬了,何至於把她掛在這裡遲遲不動手。
他既然沒有立刻殺自己,就一定還有別的需求。不管這個需求是什麼,還有時間就是還有生機。
她正要開口,眼前卻突然一亮,是蒙眼的布條被過山峰扯了下來。
在短暫地適應光線后,黃瑤猝不及防看清了過山峰的臉,上次在商場她逃跑時她沒有敢回頭,通過後視鏡也只看清了隱約的身形,並沒有看清過他的臉。
但出乎她的意料,過山峰的長相併不猙獰,如果沒有那種陰狠的氣質,走在路上甚至無人會注意他。
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普普通通的老實人,身上卻背負了無數的人命。
過山峰死死地盯著他,眼神陰鷙,像是要從黃瑤身上生生剜下一塊肉來。
在他的眼神下,黃瑤被壓製得幾乎沒有正常思考的能力。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關注起了周邊的環境。一看,她卻覺得心驚肉跳。
——他們正在一個大佛的腳下
準確地說,他們在一處爛尾的建築中。這座建築主體框架已經達成,五層樓的地面由水泥澆築而成,起支撐作用的立柱暴露在空氣中,腳手架環繞在建築的周圍,隨處可見堆積的水泥和裸露的鋼筋。
就在這樣一圈破敗的鋼筋混凝土中,端坐著一座金色的佛像。
與爛尾的建築不同,佛像已經修築完成,近二十米高,呈盤坐姿態,雙手疊於腹前,掌心向上,呈現最經典的禪定印,即『手捧』的姿勢。大佛垂眸看向地面,面容平和,似已入定。
在巨大的事物面前,黃瑤下意識便呼吸一窒。然後她想起來,這是京海近郊一處著名的爛尾建築,大家都叫它『破廟』。
黃瑤沒來過這裡,最初聽到這個名字,還以為這裡會是一座小小的廟宇,卻沒想到是如此宏偉的一棟建築。
此處已經荒廢多年,大佛金身上被浮灰覆滿,唯有細細的一道佛眼光亮如新,彷彿有真實的神明附身其上。
肉身近腐,神魂不滅。
這時,過山峰開口了。
他的聲音嘶啞,口音非常奇怪。他說:「有個小尾巴,是你帶來的。」
剛吸入過□□,黃瑤大腦的反應速度不快。她眼睜睜看著過山峰拿出一個小巧的弩箭,朝著窗口走了出去。
他沒有任何猶豫,瞄準目標就是一弩射過去。只聽外面傳來一聲痛呼,聲音又很快消失。
「怎麼沒死?」過山峰又再次瞄準了目標。
「等等!」黃瑤不受控制地喊了出來,聽到聲音,她突然意識到了外面是誰。
是蓓蓓!
劉蓓應該是不知怎麼發現了她被過山峰擄走,一路跟了過來,又被過山峰發現了。但這時黃瑤來不及想前因後果,只能下意識地叫住過山峰,不讓他殺掉劉蓓。
過山峰並不理會她,依舊要繼續動手。
黃瑤只能孤注一擲地喊道:「過山峰!我和你做個交易!」
過山峰的動作停住了,他拎著□□走了過來,站到黃瑤面前。
「我跟你做個交易——」
「啪」的一聲,她的話被重重的巴掌打斷。
從左臉處傳來火辣的劇痛,然後漸漸蔓延開來。她的耳邊嗡嗡作響,口中也品出了血銹味。
疼痛越來越強烈,她要死死咬住牙,才能不泄露任何一點會顯得她軟弱的聲音。
「你也配。」過山峰的語氣沒有一絲起伏,下一瞬又是重重一腳踢在她的小腹。
小腹沒有骨頭保護,全都是柔軟的內臟。他這一腳不知踢在了哪裡,黃瑤覺得身體內部被他踢開了一條裂縫,與這下相比,剛剛那一耳光根本都不算痛。
但偏偏她被吊在空中,甚至不能彎曲身體來緩解疼痛。大滴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滲出來,又順著臉頰滑落,她無法忍耐痛苦的表情,只能死死咬住牙關。
過山峰似乎被她痛苦的樣子取悅到了,他從旁邊拿起一把匕首,割斷了吊著她的繩子。
黃瑤跌落下來,卻無法站穩,痛苦讓她蜷縮在地上,緊緊咬住的牙齒髮出咯咯的聲響。
過山峰用腳尖踢了踢她的肩膀:「你要跟我做什麼交易?」
「我……我幫你……」黃瑤倒了好幾口氣,才勉強能說出來話,「你可以用我把高啟強引出來,然後殺了他。」
「我為什麼要殺他?」過山峰蹲了下來,匕首在黃瑤眼前晃來晃去,彷彿下一秒就要割到她的臉上。
「你今天肯定會殺了我,對嗎?」黃瑤問。
「沒錯,」過山峰說,「你撞死我們兩個人,又耍了我一次,如果我不殺了你,那我以後也沒法混了。」
黃瑤點點頭,並不意外。
「但你不會不知道,你老闆已經跟高啟強達成了協議,暫時不能動我。」黃瑤劇烈地喘息著,既是劇痛,也是緊張,「而且,你老闆也和我達成了合作。」
「你說什麼?」過山峰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黃瑤知道有門,連忙道:「你應該拿了我的手機,可以去看通話記錄里最後一條,你老闆的電話你應該認識的。」
過山峰從口袋中掏出黃瑤的手機,半信半疑地翻開通話記錄,又收起了手機。
「你為什麼和我老闆打電話?」他緊張地問。
「因為我原本打算和他合作的,要想扳倒高啟強,只有這一條路。」
那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漸漸過去,黃瑤覺得她的頭腦漸漸清晰起來,她用綁在一起的雙手撐著地面坐起來,努力讓自己顯得體面一些。
她說:「你完全可以殺了我,我也並不怕死。只是現在這種情況,殺了我等於是打你老闆的臉,你沒法和他交待。
「但殺了高啟強就不一樣了,他死後,他的一切都可以被你老闆佔為己有,他跟高啟強的協議自然也不算數了。到時候他不僅不會嫌你壞事,反而要把你當成大功臣。」
黃瑤邊說,邊悄悄觀察過山峰的表情。
看見過山峰的視線不經意地移開了一瞬,她立刻意識到有戲。
她不慌不忙,接著說道:「但我也有條件,只是我的條件對你來說很簡單。」
黃瑤緩緩地看了一眼外面,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放了外面那個人。」
沒有理由,沒有贅述,只是要求。
她話音落下,偌大的建築陷入了令人發寒的沉默,黃瑤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這是一場賭博,是一場豪賭。無論輸贏她都會死,但一旦賭贏了,虎叔卻可以獲得永遠的自由。
於現在的她而言,這是無本的買賣,穩賺不賠。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她聽見過山峰問:「你要怎麼做?」
「你有可以使喚的手下嗎?讓他們在老化肥廠埋伏,那裡地形複雜,適合暗殺。然後你和高啟強說,想要我活,就去那裡見你。」
過山峰點了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提議。
他正要打電話,卻突然轉身折返回來:「你總要給我點東西,讓高啟強相信你在我手裡。」
黃瑤心裡一緊,但她知道面對過山峰,唯一不能露出的就是害怕。
於是她點點頭:「你隨意。」
過山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刀在她的手指關節處比劃了一下。
黃瑤全身汗毛直立,恐懼讓她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她用力地吸氣,一下接著一下,試圖讓她的畏懼看上去不那麼明顯。
但過山峰卻改了主意,他的刀尖從指節移到了指尖,在她右手食指上點了點,問:「這個為什麼不一樣?」
黃瑤下意識看過去,卻看見過山峰手下用力,她眼睜睜看著鋒利的刀尖從她的指甲縫中狠狠戳了進去,又向上一撬,整片指甲帶著血肉飛了起來。
鮮血濺射出來,噴洒一地。
在超越神經承受能力的痛苦下,人的大腦會觸發應激機制。
黃瑤先感受到的是空白,好像什麼東西飛過去了,然後眼前變成了一片紅色。半秒過後,她聽見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好像是從她的喉嚨中發出來的。
隨後,她失去了意識。
*
高家,高啟強重重地摔了電話。
蔣天在電話中一問三不知,任憑高啟強如何威脅他都說不知道。
「派人到各處去查!把京海給我翻個底朝天也要查出來!」
高啟強氣急敗壞,他和黃瑤的關係是一回事,但外人綁架了黃瑤又是另一回事。前者是家事,後者則關乎面子。
「是,強哥,我這就去。」唐小龍正要往外走,高啟強的電話再次響起,來電顯示是黃瑤。
高啟強深吸兩口氣接起來。電話那端,過山峰奇怪的口音糅雜著電流聲,彷彿是從地獄那段傳來的。
「高老闆,我是過山峰,禮物收到了嗎?」
高啟強按下免提,讓屋子裡的人都能聽見。
唐小虎幾乎是衝過去的,他的手裡緊緊攥著紙包,將瑤瑤的指甲攥在手心。
他聽見了過山峰的聲音:「和你爸爸說句話。」
一陣窸窣過後,手機中傳來一陣「嘶嘶」的聲響,並不能形成完整的句子。
但唐小虎瞬間就認出,那是瑤瑤的聲音。
「你——」他剛要說話,唐小龍從身後重重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冷靜。
「說話!」過山峰的吼聲伴隨著一聲悶響,黃瑤發出了一聲慘叫。
過山峰滿意了,拿回手機:「你這個女娃還挺硬,打了半天沒打死,不過也不好說,看著就剩半口氣了。」
「你他/媽別動她!」
唐小虎和高啟強同時吼道,只不過兩人的情緒截然不同。
「老化肥廠,不許報警。」
過山峰的聲音瞬間被忙音取代,高啟強罵了一句,咬著牙說:「小龍小虎,帶上人走。」
「老高!」陳書婷攔了他一下,「別衝動,能談則談,瑤瑤得平安回來,但你也不能受傷。」
「我知道。」高啟強帶著人剛要走,高曉晨突然從外面沖了進來。
「爸!黃瑤被過山峰綁架了?」他把袖子一擼,「我跟你一起去!」
「高曉晨你胡鬧什麼!」陳書婷上去拉他,「你給我在家老實待著。」
高曉晨不滿地嚷道:「他們都能去,為什麼我不能去!」
「曉晨,這不是你該去的地方。」高啟強說著就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看了一眼唐小虎,「小虎,你在家裡看著曉晨,不能讓他亂跑。」
「強哥?」唐小虎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用力搖頭,「強哥,我得去,我得去救瑤瑤。」
「你看看你現在的狀態,你連魂都沒了,你去了也會壞事。」高啟強用命令的語氣說,「你就給我留在這,小龍跟我去就行。」
「強哥,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讓我去。」唐小虎腿一軟,就快要給高啟強跪下。
他不敢相信瑤瑤在遭受什麼,連她的指甲斷了一截,他都會覺得心臟發疼,更何況將指甲生生拔下來。
如果有選擇,他寧願將瑤瑤遭受的痛苦十倍加諸自己身上,只要能讓他代替她受苦。
她是那麼嬌小,那麼脆弱,稍稍用力就能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痕迹。即便她有著無窮的精神力量,又怎麼能抵抗□□的痛苦。
但高啟強的決定沒人能違抗。
唐小虎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看著高啟強和唐小龍離開的背影。
出門前,唐小龍回過頭,朝他輕輕點了點頭,那是一個讓他放心的暗示。
只是唐小虎就像是看不到一樣,他頹然地蹲了下來。
*
黃瑤蜷縮在地上,她手上的繩索已經被解開,但她連一點抗爭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被過山峰拖到了建築的頂層,扔到了平台邊緣,離佛首隻有幾步的距離。但這幾步的距離,下方卻是深淵。
平台沒有加任何護欄,她只要再往外一寸,就會跌落下去,下方則是縱橫交錯的鋼筋,斑斑銹跡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太疼了。
她終於明白過山峰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殺了她。
因為他就是要折磨她,即便沒有這場交易,他也不急著殺她,而是要一點點虐待她,看著她在哀嚎中耗盡生命。
她又失去了兩枚指甲,她的腿應該是斷了,肋骨也陷進去一塊,疼得她甚至不敢呼吸。
她只能短促地發出「嗬嗬」聲,在口腔和鼻腔之間進行少許的氣體交換。
過山峰蹲在不遠處看著她,他像是在好奇,明明她只要輕輕動一下就能獲得解脫,但她卻非要在這死熬。
她也不求饒,也不說話,只是用盡全力沉默地忍耐著,像一個用折磨自己來修行的苦行僧。
終於,他們聽到了彼此都在期待的聲音。
過山峰的手機響起,他當著黃瑤的面接了起來。
「到了?帶了人?有誰?哦,唐家兄弟……」
「不要——」
聽到『唐家兄弟』這四個字,黃瑤突然劇烈地掙紮起來,她想坐起來,卻失敗了。她眼睜睜看著過山峰打開免提,將手機放到地上,平靜地說道:「炸吧。」
轟———
劇烈的爆炸聲傳來,接二連三。
剎那間,她渾身的力氣都在爆炸中消散了,她放棄了掙扎,躺在地上。
她失算了,她賭輸了。
她以為高啟強不放心虎叔,不會讓他跟去。她以為過山峰會採用別的暗殺方法,而不是爆炸這種「驚天動地」的手段。
但世界上沒有她以為。
她親手扣下了扳機,射出的子彈殺了她最愛的人。
她大睜著雙眼,看見過山峰提著刀走來,要送她上路。
她卻不感到恐懼,她不感到悲傷,她甚至不感到疼痛了。
她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同一顆子彈也將她帶走。
但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只聽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過後,一根鋼管當空刺出,直直地捅在過山峰的手臂上,刀子應聲脫手,黃瑤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伸出腳一踢,用短腿將刀子踢下了高台。
刀子直直地飛下去,在鋼筋上磕磕絆絆,帶起了一串錚鏘,最終落到黑暗的深處。
她顧不得看落下的刀,而是抬頭向來人處看去——是虎叔。
唐小虎的雙眼猩紅,他握著鋼管的雙臂青筋迸起,肌肉膨出,如同地獄羅剎。
他甚至不敢看黃瑤,他怕看她一眼就會心痛得失去力氣。
過山峰眼神一變,向旁一個魚躍,躲過了唐小虎的橫掃,起身時他順手撿起一塊石磚重重扔出。
唐小虎用鋼管掃開,相撞時的劇震讓他手臂發麻。就在這個當口,過山峰劈手奪下了他手中的鋼管,遠遠地擲了出去。
鋼管和刀子一樣墜落,但這次下面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
「過山峰!我們是警察,你已經被包圍了,立刻放下武器,不要負隅頑抗。」是安欣的聲音。
建築外,兩個警察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劉蓓。
「來人!還活著!」醫生很快趕來,將她放到了擔架上。
劉蓓的胸口上插著一根短短的弩箭,這根箭避開了心臟,卡在了肋骨之間,幫她保住了半條命。
她已經說不出來話,指了指前方的破廟。
「放心,我們的同志已經進去抓捕救援了。」有人在她耳邊說。
聽見這話,劉蓓放心地暈了過去,手中緊緊抓著的手機也滑落在地。手機停留在簡訊界面,上面是給唐小龍發的信息——【破miao】
「裡面情況怎麼樣?」增援在對講機中問。
「非常不利,人質狀況很危險,極其容易墜落。」
「狙擊手是否就位?」
「嫌疑人在最高點,四周沒有更高的位置。而且嫌疑人在高速運動,很難瞄準。還有就是建築中全是鋼筋,跳彈風險很大,認為不具備狙擊條件。」
「防護網架好了嗎?」
「無法架設防護網!因為大佛在中間,所以可能墜落的空間呈圓環狀,不具備防護條件。」
不行,不能,不具備。
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安欣點了兩個人:「你們先跟我向上,其餘人按原計劃行動。」
但這些舉動頂上的三個人並不知道。
唐小虎和過山峰纏鬥在一起,像兩隻困獸。
唐小虎一拳將過山峰打翻在地,過山峰倒下后一個剪刀腿將他鎖住,兩人一同砸在地面上。
過山峰一肘砸在唐小虎肋下,趁他岔氣的晃神,對著他的太陽穴便是兩拳。
唐小虎受了兩拳,吐出一口血來,他大吼一聲挺起上身,雙臂勒住過山峰的脖子,額頭重重地撞向他的鼻子。
這一下將過山峰撞得口鼻噴血,他一腳踢開唐小虎,兩人都躺在地上緩了一秒。
唐小虎先爬起來,他抓起地上的石磚就要砸向過山峰。但只聽「噗」的一聲,那是尖銳的箭頭破開空氣的聲音。
「小心——」黃瑤覺得自己的聲音很慢很慢,慢過了射進虎叔胸膛的弩箭。
世界都在黃瑤的眼中慢了下來,她看著虎叔的身體在空中僵了一瞬,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倒下。
他高大的身軀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了一層灰塵,彷彿是一堵牆的轟然坍塌。
「虎叔」
她聽見自己的微弱的呼聲,她看見唐小虎朝著她的方向伸出手,她掙扎著想握上去,但她的腿使不上力了,甚至無法將自己移動到他的身邊。
「瑤……瑤瑤……」唐小虎一開口,有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
「虎叔!虎叔!」黃瑤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用她血肉模糊的手扒著地面,一點點向他靠近,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瑤瑤……」
「我在!虎叔,我在!」黃瑤拚命將耳朵貼到他的嘴邊,聽他的話。
「當年……」唐小虎的聲音很微弱,要非常努力才能分辨,「默哥出獄……是我告訴他的……是我……告訴他徐江殺了黃翠翠……」
黃瑤先是迷茫,然後被巨大的衝擊所裹挾。
殺徐江給黃翠翠報仇,是她爸爸一切悲劇的起源,起源是唐小虎。
她死在這裡,將是一切悲劇的終結,終結是唐小虎。
命運將他們扔在巨大的莫比烏斯環上,首尾相接,只有一個表面,只有一條路。
她知道虎叔說這話的意義,他想讓她恨他,如果她能活,帶著恨活下去,總比帶著愛活下去要容易很多。
但她偏不,她用血肉模糊的手觸上唐小虎的臉頰。
她笑著說:「我早就知道了,我愛你。」
她看著過山峰朝她走來,不再用刀,而是用弩瞄準了她。
她看著警察爬了上來,但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
不對!
黃瑤腦中有一道光閃過,那是一個可怕的想法:虎叔為什麼會覺得她能活?
意識到的瞬間,她大喊著撲上去:「不要——」
弩箭射出,一道黑影從她面前劃過。
不,是兩道。
也不對,是三道。
弩箭堪堪擦過她的耳畔。
唐小虎用最後一絲力氣撲倒了過山峰,帶著他一起朝深淵跌落。兩人落下時毫無聲息,就像是兩片樹葉飄落。
重重的兩聲悶響,如同兩道重鎚砸在她的天靈蓋上。
黃瑤扭過頭,朝下方看去。
警察手中數十道手電筒不約而同地射向下方,如同整個世界為下方的兩個人亮起了天光。
過山峰被鋼筋扎穿了,鋼筋從他的背後穿入,又從腹部穿出。他仰面朝天,大睜著雙眼,如同一條死去的魚。
而唐小虎——
他跌落在佛祖交疊的掌心中,身下滲出一灘血跡,是刺目的紅色。
他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如同佛祖掌中捧著的一朵蓮花。
唐小虎覺得身體很輕,他不覺得疼,甚至眼睛還能睜開一條縫。
他看見萬千金光射下,金光正中是黃瑤的身影,她沐浴在佛光下,是那麼燦爛。
她已經成佛了嗎?
真好,他想,真好。
他終於可以用他最珍貴的東西向祂獻祭,請求祂接受他的祭祀,並接引他的靈魂去往極樂。他將在那裡永遠虔誠地供奉祂,成為祂最忠誠的使者,並期待來生與祂再次相遇。
他何其有幸得到了神明的偏愛,他是上蒼最愛的小孩。
他感覺由衷的滿足,那是他在廝殺中從未有過的滿足,那是他在金錢和慾望中從未有過的滿足,那是他在生命之中從未有過的滿足。
但他在佛光的普照下,填滿了最後的自我。
破我執成阿羅漢、破法執成菩薩、破空執成佛。
佛在垂眸看他,他與佛對視。他堪破了一切執念,跳出了六道,闔上了不含雜念的雙眼。
「虎叔——」黃瑤發出一聲嘶吼著的尖叫,不顧一切向下躍去。
她的腦中只有一個想法,她要和虎叔在一起,她要和虎叔死在一起。
但她的兩條腿被牢牢地抱住,安欣大喊著:「冷靜!冷靜!快來人!」
警察七手八腳將她壓住,黃瑤突然開始嗆咳,她停不下來,越咳越劇烈,血沫從她的口鼻中大股大股噴涌而出。她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嘴唇越來越紫,眼看就要窒息。
「醫生!醫生上來了嗎!」
「肋骨變形了!是不是扎穿了肺!」
「快點啊,人呢!」
黃瑤也不覺得疼,她只是看見了一條路,那是地獄中的一條路,兩邊全是鮮血和哀嚎,遍地都是她的苦難。
而就在她苦難的盡頭,出現了一扇門,她聽見了一種名為死亡的聲音。
頭頂上喧鬧的松樹枝杈晃動不定,空無微弱的燈光在乾燥的地面上搖曳。
她的知覺被漸漸埋進泥土,對倖存的恐懼結束了。她從另一個世界跋涉而來,她又能講話了。
她推開門,從門內湧起一股巨大的、湛藍色的噴泉,她的爸爸就站在噴泉中心。[1]
「爸爸!」她一開口,是一道清澈的童聲。
陳金默笑了,卻搖頭。
「爸爸,」她笑著撲了上去,「媽媽呢?媽媽怎麼沒來接我?」
「她還在為你祈禱呢。」
「為什麼還要為我祈禱?」
「因為她愛你,她比任何人都愛你。」
「那為什麼不帶我去見她?」
「還不是時候。」
「為什麼還不是時候?」
陳金默不再說話,而是笑著揮了揮手。
她沒有聞到那雙手上熟悉的魚腥味,她還想再聞,聲音卻消失了,爸爸也消失了。
她又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眼前是刺目的白。
「瑤瑤?」是高啟蘭的聲音,黃瑤卻差點沒認出來眼前的人。
高啟蘭沒了往日的精緻,她的臉色蠟黃,眼下掛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烏糟糟的頭髮攏起了馬尾,
「醒了?」她的聲音顫抖,「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再不醒我真的沒法和小虎交待了。」
「虎叔!」黃瑤想開口,聲音卻被呼吸機吞噬了。
「別急。」高啟蘭拉著她裹滿了紗布的手,給她講起了全部的經過。
在機場那天,蓓蓓已經穿著黃瑤的衣服進了登機口,上了廊橋。但她的右眼皮狂跳,不經意透過廊橋的縫隙往外一看,正看見過山峰的身影。
她不管不顧地跑下飛機,攔了車跟了上去,又徒步跟了一段,看著過山峰帶著黃瑤進了破廟。
她正準備偷偷離開去打電話,卻被過山峰發現,當胸中了一箭后失去了意識。
但黃瑤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實在是太慘烈了,又把她喊醒了。她用僅剩的一點力氣給唐小龍打電話,打了幾個都沒接,只能掙扎著發出那條簡訊【破miao】。
彼時,唐小龍正要和高啟強進入化肥廠,偏偏劉蓓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他只能把手機拿出來關機。要關機的前一秒,他看到了簡訊的內容。
他以為是蓓蓓有危險,他心裡著急卻脫不開身,無奈之下只能把消息發給唐小虎,讓唐小虎試著去幫忙。
唐小虎先是報了警,匆匆趕到時在外面發現了蓓蓓,又找到了黃瑤和過山峰。
而高啟強剛帶人進到化肥廠,就發生了爆炸,爆炸引燃了倉庫殘留的化學品,在荒廢的土地上燃起了陣陣濃煙。
爆炸當場炸死了三個人,之後的濃煙又嗆倒了無數的人。高啟強被手下保護著跑了出來,卻因為吸入了過量的化學品,目前還沒脫離危險。而唐小龍因為發簡訊,落後了兩步,卻撿了條命回來。
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又好像都是命中注定。
「虎叔呢?」黃瑤發不出聲音,只能用口型問。
高啟蘭露出了黃瑤醒來后見到的第一個笑容:「他比你還早醒兩個小時。」
唐小虎的傷很重,弩箭刺穿了內臟引發大出血,高墜又造成了重度的腦震蕩和腦出血,送來醫院時,他顱內的淤血和血腫就像定時炸彈一樣,隨時會爆炸,剛推進搶救室就下了病危通知書。
而黃瑤也不容樂觀,她斷了三根肋骨,斷裂的肋骨刺破了一邊的肺,右腿脛骨腓骨骨折,失去了幾枚指甲的手指連帶身體的傷口發生了嚴重感染。
最可怕的是,她的求生意志非常弱,明明指標看著還可以,但人就是不醒。
與她相反的是唐小虎,他的搶救和手術進行了整整六個小時,幾次眼看就要不行了,他卻能從閻王手裡搶過來半口氣。
雞飛狗跳地折騰了三天,他竟然成了先醒的那個。
他醒了第一反應就是拔了點滴非要下床,誰也勸不住,根本不像個剛在閻王殿門口走一遭的人。
最後大家只能把剛合眼十分鐘的高啟蘭又叫了起來,在高啟蘭的罵聲中,他重新躺了回去。
高啟蘭給他重新調好點滴,對他說:「你再睡一覺,醒來瑤瑤就醒了。」
唐小虎也不知是信了,還是精力耗盡了,果真又睡了過去。
聽到這,黃瑤伸手就去摘呼吸面罩,她想要去看虎叔,卻發現手臂被束縛在了床邊。
高啟蘭用一種早有準備的眼神看著她:「你男人都演過一次情深深雨蒙蒙了,我還能看你再演一次?」
「等著,」高啟蘭說,「我找人給你把床推過去。」
她一拉開門,就聽見了蓓蓓那熟悉的哭聲和唐小龍近乎失聲的嗓子。
「你都哭了一天了,能不能停一會?」唐小龍也嗆了兩口煙,說話聽上去像是公鴨嗓,有幾分喜感。
「我要是沒暈過去就好了。」蓓蓓抽抽搭搭說。
唐小龍無奈道:「你TM能活著老子就謝天謝地了。」
病房門打開,幾名護士走了進來,有人舉著點滴,有人推病床,有人推儀器設備,大家簇擁著她往隔壁病房走去。
「高主任,」有小護士問,「為啥最開始不直接讓這倆人住一個病房呢?」
高啟蘭翻了個白眼:「沒事,他倆有錢,讓他倆折騰。」
唐小虎的病床被向里挪了個位置,挪床的顫動讓他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見黃瑤正看著他。
護士將床位放好,高啟蘭卻說:「給這倆人離近點吧,儀器都放到外面,不行就重連一下,這倆人禁折騰,死不了。不過醫院好像也應該採購雙人床哈?」
病床漸漸貼近,黃瑤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拉住了那隻早就向她張開的、她差點錯過的、寬厚的、粗糲的手掌。
握上去的一瞬,他們好似因夢見彼此而醒來,夢中所見,全部失而復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