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昨日剛立春,今日春雷響動,天際陰沉沉的,細雨婆娑。
舒筠輕輕推開小軒窗,一片寒風夾雜著濕氣撲面而來,嗆得她打了個寒顫,她細細咳了兩聲,抬眸望去,雨絲如織,牢牢織出一片嚴密的網籠住整座上京城,也如霧霾籠罩在她心口。
昨個兒上元佳節,她無意中捉到未婚夫與旁的女子相會,可惜當時黑燈瞎火,她不曾瞧清那女子的容貌,更不知是何人,不僅如此,因她追得緊,反倒是嚇得未婚夫摔了一跤,撲下去時,好像磕著什麼。
那一聲尖叫險些衝破烏雲,震耳欲饋,光想一想,舒筠渾身打哆嗦,而未婚夫更是當場痛暈了過去,幸在淮陽王府的侍衛反應極為敏捷,火速將未婚夫抬上馬車送回王府。
舒筠追去王府,卻被王府嬤嬤攔了下來,嬤嬤笑吟吟告訴她,世子並無大礙,讓她回去歇著,等有消息便通知她,並暗示她不要聲張。
王府明顯有意遮掩,舒筠也不好多問,遂回了府。
今晨王府來了人,說是王妃請她去喝茶。
「喝茶」這樣的字眼本是尋常,舒筠卻嗅到了一絲興師問罪的氣息。
也好,昨夜的事也該弄個究竟。
她與未婚夫相處一年,除了他偶爾想牽牽她的小手為她所拒外,其他之處還算妥帖,每每她贈了節禮過去,他總要挑上一車子好禮送回,不僅掛記著她,就連家裡姐妹兄弟都是有的,堂姐每每都誇她命好,能遇上這麼好的未婚夫。
不成想,也有背叛的一日。
她連忙梳洗一番,匆匆喝了幾口小粥,先去正院給母親請安,母親蘇氏身子瘦弱,常年纏綿病榻,舒筠不忍母親擔心,隨意尋了個借口便出了門。
丫鬟芍藥與她一道目睹世子受傷,熬了一宿不敢吱聲,眼下總算得了機會,便憂心忡忡,一吐為快,
「姑娘,世子傷在那一處,豈會無大礙,奴婢擔心王府故意騙您,好叫您死心塌地跟著世子,姑娘,那...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您千萬別犯糊塗,要不,奴婢等在王府外,等郎中出來奴婢去打聽?」
舒筠靠在車壁,輕輕揉著額尖,心中思緒翻滾,扭頭見芍藥眉尖緊蹙巴掌大的小臉煞白煞白的,如同塌了天似的,遂擠出一抹安撫的笑,
「王妃辦事雷厲風行,她沒有請宮裡的太醫,而是請的郎中,可見打算把此事瞞嚴實,如果我猜得沒錯,短時日內,她不會讓郎中出府,你是打聽不到的。」
「那世子與人私會的事,又當如何?好不容易得了一門婚事...」芍藥小聲哭著。
舒筠也吸了一口氣,輕輕握了握芍藥的手心,半是開導丫鬟亦是寬慰自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咱們別自亂陣腳。」
說來這門婚事也算她高攀,她父親只是國子監一介六品司業,原也沒可能與淮陽王府這等天潢貴胄結親,只因他父親極擅丹青,素有丹青妙手之美譽,被同樣喜好書畫的淮陽王引以為知己,王爺做主結了姻緣。
自結了這門婚事,三房地位水漲船高,原先祖母因母親未誕下兒子,對三房一直嗤之以鼻,待攀了宗親,祖母不敢輕易欺辱,各房也不再隨意拿捏三房,舒筠小心翼翼守著這門婚事,逢年過節便捎著糕點與綉品孝敬淮陽王夫婦,在未婚夫面前更是乖巧溫順。
她已滿十六,依照約定,今年便要完婚,哪知節骨眼上發生了這等事。
怔忡間,馬車在濛濛細雨中抵達王府。
這一回接待她的是王府管家,管家將她引入世子爺的正院,舒筠提著食盒在廂房坐著,時不時朝正房投去關懷一眼,她眼中布滿了血絲,帶著幾分孱弱,管家瞧在眼裡,默默嘆息一聲,悄然離去。
正院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可見痛得緊,舒筠坐在錦杌上沉吟不語,昨夜的事捕風捉影,她一時拿不到證據,也不知當如何料理。
少頃,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連忙起身,門帘霎時被掀開,寒風裹挾天光湧進來,一滿頭珠翠的婦人大步跨進,她生得一張闊臉,眸眼低垂,本就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眼下眉峰寒厲,眼底嗜血似的,瞧著越發令人犯怵。
正是淮陽王妃。
婚事是淮陽王做主定下的,淮陽王妃並不滿意,她自來嫌棄舒筠出身不高,空有一副美貌,平日就沒拿正眼瞧過舒筠。
舒筠拉著芍藥一拜,
「給王妃請安,世子傷得嚴重嗎?」
淮陽王妃鳳眼眯起,寒光冷冽,低斥一聲,
「你怎麼有臉問?若不是你要摘燈,成兒何至於從樹上跌下來?」
舒筠一怔,杏眼睜圓,「王妃誤會了,臣女不曾讓世子爺去摘燈......」
「你還狡辯?」王妃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細眉擰如麻繩,咬牙切齒道,「你敢說成兒受傷與你一點干係也沒?」
兒子傷處不好,恐有礙子嗣,無論如何婚事不容有變,再瞧面前俏生生的小姑娘,唇紅齒白,嬌滴滴的,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責她幾句,她便不知東西南北,死心塌地了。
舒筠氣笑了,見過胡攪蠻纏的,沒見過這麼胡攪蠻纏的,她性子雖柔卻不蠢笨,沒有任何證據,她說什麼皆是枉然,屆時沒尋出未婚夫的錯處,反倒給自己招惹一身麻煩。
舒筠沉住氣,壓下滿腔憤懣,紅著眼細聲細氣問道,
「王妃責怪,臣女不敢辯駁,可臣女實在是擔心世子爺,他傷勢如何了?」
舒筠說到這裡,鼻尖慢慢聚起一抹酸楚,擔憂溢於眼底,
王妃見她如此,只當自己震懾住她,暗中鬆了一口氣,正斟酌著措辭,正房內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叫,王妃急得扔下話頭,匆忙折回。
舒筠聽得那叫聲實在驚心動魄,大著膽子跟過去,待立在門口往內探目,才知未婚夫要如廁,疼得全身抽搐,額尖泛白,淮陽王妃招呼小廝抬著他往內寢去了,舒筠自是不敢跟去,瞥見未婚夫剛躺過的塌上濕漉漉的一片,她臉色一僵。
尷尬歸尷尬,舒筠尚有幾分機靈,趁著次間無人,快步邁進去,先是在未婚夫的桌案上掃了一眼,不見異常,隨後環視一周,見半掀開的褥下露出一角黛色,舒筠心生疑惑,立即輕輕一掀,見是一個黛藍綉金線的香囊,未婚夫攜帶香囊不奇怪,奇怪的是香囊並非她所贈,且上頭綉了一株紅豆,紅豆表相思,瞧著那綿密的針腳,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一手錯金綉正是堂姐的拿手好戲。
舒筠足足愣了半晌,淚痕都已僵在面頰,她才反應過來。
待反應過來后,她迅速復原床榻,悄悄邁出門廊。
春寒拂來,一片沁涼撲在嬌紅的面頰,她身上出了一層薄汗,被風一吹頓生幾分冷意,侯在廊廡下的芍藥察覺,連忙將擱在手肘處的緞面輕羽披風裹上來,舒筠緊了緊如意結系帶,望著漸沉的天色,微微失神。
所以,未婚夫與堂姐暗通情愫?
這個念頭一起,舒筠心口頓時一窒,惱怒湧上眉梢。
細細究來,倒也並非無跡可尋。
每每未婚夫來舒家探望,堂姐總打扮得花枝招展,艷若海棠,走起路來,更是扶風弱柳,搔首弄姿,回回出遊,堂姐也總尋借口同往,再聯繫堂姐掐尖要強的性子,瞧上她的未婚夫也不是不可能。
冒然拿走香囊,恐打草驚蛇,事關重大,她又人單力薄,尚需好好計議。
等了片刻,發現淮陽王妃面色冰冷立在門檻內,相比剛剛的跋扈,神色明顯平靜不少。
王妃淡淡看她一眼,見她眼角淚痕未消,微微頓了頓,淮陽王妃畢竟見慣大風大浪,說起話來四平八穩,
「你回去吧,成兒乏了不便見你,郎中已給他上好了葯,大約四五日便好了,不妨事。」
少頃,她語氣一變,半是敲打半是吩咐,
「此事起因在你,只是成兒替你辯解,我也就不追究,這畢竟於你二人名聲不雅,回頭舒家人問起,你便遮掩過去,明白了嗎?」
這是以不追究,換她守口如瓶。
舒筠猶然沉浸在剛剛的情緒中,無暇計較,懵然地點了頭。
淮陽王妃擺擺手示意她離開。
待出了王府,上了馬車,芍藥見舒筠格外安靜,神情與來時鮮見不同,焦急道,「姑娘,您真的不與夫人與老爺分說嗎?此事不可兒戲,無論如何,得讓老爺替您做主才成。」
舒筠慢慢抬起眼,烏黑的眼珠兒半天不動,「你別擔心,我自有分寸。」
事到如今,未婚夫傷勢已沒那麼重要,她更在意那隻香囊。若未婚夫背叛,無論有傷沒傷,這門婚事斷不能要了。
母親纏綿病榻,父親霽月風光,在事情未查明前,她不敢據實已告,一隻香囊還說明不了什麼,得逮到他們私會。
舒筠吩咐芍藥決不可走露半點風聲,芍藥再如何擔心,也不敢違背主子的意思,愁眉苦臉應下。
回到舒家,天色漸開,瀟瀟雨歇,路過垂花門西面的花廳,卻見堂姐舒芝身邊的丫鬟探頭探腦,見舒筠發現了她,那丫鬟連忙探出身來作了個揖,笑眯眯道,
「三姑娘,我家姑娘聽說您回來晚了,擔心您沒用午膳,特在梅花苑留了膳食,請您去用一些。」
換做以前,舒筠只當這位二姐格外體貼,如今嘛....怕是別有用心。
舒筠跟著丫鬟到了梅花苑,果然瞧見二姐舒芝站在西次間的八仙桌旁,她梳著一個墮馬髻,穿著一件海棠紅的褙子,原先沒刻意留心,如今仔細端詳,二姐眉梢含情,頗有幾分風情萬種,莫非未婚夫喜歡這樣的?
舒筠如常上前見禮,舒芝一面招待她用膳,一面仔細觀察舒筠的神色,見她面色平然,不像是出了大事,心中微微放了心。
昨日燈節,她隨舒筠等人一起賞花燈,中途她和淮陽王世子先後借口離開,二人雙雙在林子里相見,不成想很快被舒筠追來,她急得提著裙擺離開,待出了林子,聽得身後一聲尖叫,她嚇得四肢五骸俱顫,不敢去瞧動靜只得倉皇而歸,今日又不聞王府消息,心中惴惴不安。
待用了膳,姐妹倆挪去東次間炕桌上喝茶,舒芝狀似無意問道,「對了三妹,你今日去了王府嗎?世子平日待你極好,總要搜羅一些玩意兒給你,想必今日又捎了禮盒回來,若有新鮮玩物,可別忘了讓我開開眼界。」
舒筠不動聲色瞥了她一眼,堂姐心虛,故作淡定挪開視線,慢吞吞飲了一口茶,舒筠算看出來了,堂姐昨夜定是在林子附近,聽得那聲慘叫,擔心未婚夫傷勢,故而以語試探。
舒筠眨了眨眼,「世子摘了一盞兔子燈給我,不過昨夜路滑,蹭破了些,世子說待修好再給我。」
舒芝聽到「兔子燈」,臉色微微變了變,手中細指掐緊,心跳忽上忽下,不過很快她輕笑一聲,乾巴巴遮掩過去,「妹妹的福分讓人羨慕不來。」世子能與舒筠交談,可見傷勢無礙。
她看了一眼炕桌對面的三妹妹,今日舒筠穿著一件杏色的褙子,領口處綉著精緻的蘭花紋,上頭綴著幾顆細碎的珍珠,珍珠生著瑩輝,襯著那張春花秋月般的面容姣好無雙。
那對水汪汪的眼眸,潺潺而動,但凡誰瞧她一眼,都不自禁要憐惜幾分,連著與她說話也不敢大聲,怕嚇著她似的。
三妹美貌名動京城,偏生性子嬌憨,有些孩子氣,不懂得如何籠絡男人心。
舒芝半是嫉妒,半是嘲諷,一樁心事已了,她又想起另一樁心事,漸而慢悠悠擒起茶杯說道,
「三妹,昨個兒我父親回來,說是太上皇下旨將在燕雀湖舉辦賞花宴,聽那意思要給當今陛下選妃,王子王孫都是要去的,三妹妹能不能捎我一道去?」
舒筠並未立即搭話,也不知那未婚夫傷得如何,想了想便道,「若世子邀我,我定捎上堂姐。」
舒芝笑了笑,舒筠就是這樣的性子,軟軟糯糯,淮陽王世子指東她不敢往西,舒芝細白的手指輕輕扣著茶柄,意味深長道,
「筠筠,你也曉得,你和長姐都訂了婚,我被夾在當中有些焦急,哪有妹妹先嫁姐姐留在家裡的道理,勢必得我儘快定了親,妹妹才好順順利利嫁去王府。」
「這一回,無論如何你得陪我去。」
她已籌備許久,趁著太上皇坐鎮賞花宴,便可大功造成。淮陽王乃太上皇的長子,在諸王爺中聲望隆重,淮陽王世子更是太上皇的心頭肉,這樣的潑天富貴不能便宜了舒筠這個獃子。
舒筠不知堂姐打著什麼主意,心想若能去,她也好趁機摸清虛實,她眼巴巴道,「我先等世子消息。」
七日後,淮陽王世子派人遞訊,邀請舒筠一道去賞花宴踏春,不出意外,也給舒家其他姑娘捎了請帖。
舒筠久久看著那張燙金貼,陷入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