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朱窗半開,沁入涼涼桂香。
秋風獵,張牙舞爪的蟒龍衣擺在舒筠面前翻飛。
舒筠屬實難以想象,那被奉若神明的帝王,會與自己玩過家家的把戲,愣是鼓起勇氣,又偷偷瞄了一眼,
沒錯,是他。
那樣一張俊美到極致的臉,再也尋不出第一個來。
舒筠徹底絕望,額尖死死磕了下去。
斑駁的記憶慢慢湧現,過往的一幕幕變得格外清晰。
「您是馴馬師嗎?」
「算是吧...」
「家中七兄弟,排行第七,是幺子..」
真是好一個幺子呢,原來是太上皇的幺子。
雨剛歇,天色忽亮,大殿內靜得出奇。
頭頂繁複宮燈飄轉,映不出他眼底深處凝結的秋寒。
舒筠偷瞄那一眼,被裴鉞捉了個正著,指尖久久按在聖旨不動,直到一旁太上皇輕咳一聲,他方漫不經心將明黃的絹帛撩開,一眼落在「舒氏諱筠」四字,指腹緩緩挪上去,來回摩挲片刻。
「賜婚?」
「是。」裴彥生愣愣地點頭,亦不敢與這位年輕的皇叔對視,裴鉞自來性情冷肅,又是太上皇唯一的嫡皇子,大家並不敢親近他。
裴彥生也沒料到祖父會讓皇叔來賜婚,大約是大伯與皇祖父給他和舒筠的恩典。
一想到舒筠,裴彥生心裡仿若被塞了蜜糖,格外的甜,自然更有勇氣,
「皇叔,我與筠妹妹情投意合,還請皇叔成全。」
裴鉞眼神極深,面上幾乎不見多餘的表情,只慢慢捏起聖旨問,「情投意合?」
裴彥生絲毫沒嗅到皇叔語氣里的冰冷,他看了一眼伏低的舒筠,篤定地點頭,「是。」
「哦...」裴鉞平平靜靜應了一聲,視線不咸不淡往舒筠掠去,
「舒姑娘也心慕朕的侄兒?」
這話暗含鋒利。
與他往日溫和的語氣迥然不同,舒筠懷疑只要她點個頭,今日怕是不能活著出皇宮,也不能拆裴彥生的台,只軟軟地叩在地上,不敢作聲。
從他的角度望去,雪白的天鵝頸低垂,柔美的線條順著妍麗的衣裙慢慢延伸至纖細的腰肢,似折翅的蝶,擱淺的一尾美人魚,只需輕輕一折,便可掐在掌心。
淮陽王旁觀片刻,擔心兩個孩子嘴笨,惹惱裴鉞,笑融融上前來朝裴鉞拱了手,
「陛下,是臣兄做的媒,兩個孩子性情相近,年齡相仿,最是般配,臣兄的眼光陛下該信得過,這麼好的姑娘不是隨處可尋來的,她家也是書香門第,父親任國子監司業,孩子貌美賢淑,堪為皇家婦。」
裴鉞淡淡瞥著他。
性情相近,年齡相仿,最是般配...
他腦海里迴旋這幾個字,俊臉慢慢浮現笑容,只是笑意卻不及眼底,「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指尖微微往聖旨一叩,慢慢將其挪至劉奎的方向,
「劉掌印收好聖旨。」
裴彥生鬆了一口氣,只當裴鉞是應下的意思,跪著再拜道,
「叩謝皇叔天恩。」
這是答應了?
舒筠渾渾噩噩,還跟做夢似的。
也對,藏書閣那段密辛大約只是人家皇帝午後的消遣,裴鉞能不計較,自是最好。
劉奎深深看了一眼舒筠,彎腰將聖旨合上,捧在掌心,
「奴婢遵旨。」
淮陽王帶著裴彥生和舒筠緩緩往後退。
短短一瞬,彷彿耗盡舒筠一生的精力,她下台階來時,額尖的汗珠已密密麻麻布了一層。
重新回到席案落座,恍若劫後餘生。
數十名宮人捧著食盤魚貫而入,等到舒筠回過神來時,面前小案已擱了滿滿一桌的菜肴,有清蒸桂魚,爆炒雞丁,乳鴿枸杞湯等等,換作平日舒筠定是大快朵頤,眼下身心疲憊,惶惶不可終日,哪裡提得動筷子。
一旁的裴彥生只當舒筠緊張地不敢下嘴,湊過來小聲勸道,
「別怕,皇叔都應下了,明日下了聖旨,咱們便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婦,你放心大膽吃。」
舒筠直愣愣看著他,心裡卻沒這麼容易踏實。且不說旁的,皇帝隨意擰出一個罪名便可將她置於死地,她只能祈禱他老人家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她一般見識,至於婚嫁,她不敢奢望。
她算什麼身份,即便入宮,也會淹沒在千佳麗中,屆時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嫁給裴彥生,至少是安安穩穩的正妻。
就怕她沒這個福分。
舒筠眼底如覆著一層蒼茫的煙雨,急一陣緩一陣,哽咽難言,最後吸了吸鼻子,悻悻道了一聲好,垂眸攪動下湯勺,強撐著抿了幾口湯裹腹。
太上皇愛熱鬧,鐘鼓司準備了歌舞奏樂,鑼鼓聲,輾轉低吟的戲腔,連著那一陣陣此起彼伏的觥籌交錯聲,慢慢沒入夜色里。
這場宮宴持續許久,因是家宴,太上皇便沒那麼多顧忌,老人家聞曲起舞,遊走入大殿中,與那些跳著胡旋舞的異族男子共舞,王爺們彷彿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也齊齊簇擁父親而去。
簡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場面異常喧鬧。
女眷便矜持多了,最多是臨近幾位交頭接耳,嘮個家常。
舒筠坐久了,身子僵硬得很,懸著的心未放下,心口又酸又悶,想起身出去透口氣,昏昏懵懵中,抬眸往御座望了一眼,皇帝竟已悄然離去,舒筠繃緊的身鬆懈下來,乾脆撐案而起,扶著牆往外去。
崇政殿環水而繞,煙波浩渺,層層疊疊的水汽交雜著綽綽約約的蒼翠,猶如九天仙境,寒風撲面而來,褪了些心頭的躁意,舒筠長吁一口氣,倚著廊柱凝立片刻,少頃忽覺腹痛欲出恭,張望四周,見一宮女守在殿角門,遂走去含笑問她,
「姐姐,恭房在何處?」
宮女見她貌美溫柔,語氣極是和善,「您跟我來。」遂引著她過了一段白玉廊橋,折往西邊去。
沿著狹長的小道進去,便是一臨水而建的抱廈,皇家家宴歷來在崇政殿舉行,為方便女眷,故在此地建了一抱廈,供女眷出恭更衣,舒筠來到抱廈外,便見兩位公主結伴而出,先前在學堂打過照面,舒筠屈膝行禮,一人一笑而過,舒筠提著裙擺進了抱廈,大約一盞茶功夫出來,剛剛伺候的宮女不知去了何處,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竹影下。
那喚作玲玲的小宮女上前施禮,
「姑娘,主子有請。」
舒筠臉色一白。
她惶然往崇政殿方向望了一眼,有些懊悔出來。
剛剛聖旨都收了,這回兒尋她做什麼?
秋後算賬?
舒筠欲哭無淚,混混沌沌跟在宮女身後。
此地清幽,人跡罕至。
越往林道深處去,越是悄無聲息,夜色明凈,圓圓的月盤破雲而出,流煙傾瀉,滿地斑駁,待越過林子,來到一條巍峨的宮道下,一排齊整的月桂倚牆而栽,月色越發明亮,與牆角的宮燈交相輝映,四周廊檐紅牆均被鍍了一層光暈。
行至一宮道交叉處,小宮女在一重兵駐守的宮門處停下來。
內宮門格外莊嚴厚重,重重宮門下,十來位銀甲侍衛肅立,個個器宇軒昂,氣勢勃勃,為首之人看了一眼小宮女手中的宮牌,甚至都沒敢往舒筠瞥,連忙恭敬地退至兩側,垂眸放一人進去。
穿過深長的甬道。
周遭氣象頓時一變,一棟極其宏偉的宮殿,矗立在正北方。
廣袤的夜風從四面八方灌入舒筠的鼻尖,她差點呼吸不過來。
一百零八階白玉石台延伸至奉天殿,舒筠每走一步,膝蓋便軟一分,這裡每一處無不彰顯帝王無上的尊榮。
不知走了多久,方行至奉天殿廊廡,她雙手雙腳已凍得發麻,卻渾然不覺,只扭頭朝前方望去,壯闊的官署區跟棋盤似的整齊排列在腳下,星辰倒映,燈火縹緲,人更顯得渺小。
小宮女擔心她凍著,輕聲提醒,「姑娘,外頭冷,快些進去吧。」
舒筠回神,跟著她後殿門進了奉天殿,身後傳來掩門的聲音,舒筠聽得心輕輕一顫,硬著頭皮隨宮女來到門廊外。
劉奎立在門口,笑眯眯撩開明黃的帷幔往裡一指,「姑娘,聖上在裡頭等著您呢。」
舒筠無助地望著劉奎,眼含艱澀,「公公...」開口便是哭腔,
劉奎知她驟然認出皇帝,定是嚇壞了,連忙悄聲安撫,「傻姑娘,不要怕,陛下要見你,問什麼你答什麼,可千萬別答錯話。」
舒筠聽得心神繃緊,拂了拂眼角的淚光,一咬牙邁了進去。
帷幔被放下,隔絕了外頭的一切。
也絕了她的退路。
面前是一面開的蘇繡花鳥座屏。
透過輕紗,隱約瞧見一道修長的身影倚坐在羅漢床上。
舒筠深吸一口氣,低頭從屏風后繞出,緩步上前,徑直跪了下去,
「臣...臣女給陛下請安。」她將螓首深深埋下,
上方倒是很快傳來動靜,
「起來吧。」
語氣尋常,倒是辨不出喜怒。
舒筠直起腰身,不敢抬眸,勉強含著鎮定,
「臣女不敢...」
餘光里,那人手指書卷,視線慢慢落在她身上,煞有介事問她,
「為何不敢?」
他這是非要逼她說出來嘛,舒筠懊惱地癟了癟嘴,低垂著小臉,
「臣女不知陛下何故召見臣女,臣女心中惶恐,故而不敢。」
「哦....」聽得她這一聲埋怨,裴鉞心情彷彿好轉一些,慢慢溢出一線笑,手指搭在小案,有一搭沒一搭敲著。
舒筠為他動作所吸引,順著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這一下,心跳險些漏了半拍。
不大不小的方案,擱著兩樣東西。
一方疊好地綉著雙面蘭花的手帕,一冊《世說新語》書籍。
舒筠癱坐下去。
原來他都記得呢。
那手帕還沾了一抹暗紅,正是摘星閣那晚被她咬破的血跡。
《世說新語》書冊里夾著一張字帖,上頭寫著字:大騙子。
是她那日氣不過,寫下來夾在書中以來泄憤。
如今都成了她一樁樁的罪證。
輕則大不敬,重則傷君,哪一條都夠她死個好幾回。
舒筠伏低在地,抽抽搭搭不敢吱聲。
皇帝看她這沒出息的模樣,兀自笑了一聲,「你怎麼還委屈上了?」
舒筠哭得更大聲,袖口拭了一次又一次,淚水卻如泉涌怎麼都止不住。
「臣女無狀,冒犯了陛下,陛下大人大量,饒了臣女一命,臣女上有父母,下有....」舒筠駭懼交加,恍覺失言,咽了下口水,「臣女家中只我一女,還請陛下恕罪。」
她緊張了大半日,這會兒到了斷頭台,情緒積聚到了極點,哭得格外傷心。
皇帝被她氣得哭笑不得,「朕有說要治你的罪?」
舒筠眼眶紅彤彤的,往小案睃了一眼,心想那您搬出這些罪證作甚。
皇帝看著傻乎乎的小姑娘,險些氣出好歹來,她也太嬌氣了,哭了這麼一會兒,雙眼腫若紅桃,雙唇嘟起,紅艷艷的,布滿了水光。
這半年,朝中內外交困,他甚是忙碌,后搬去通州行宮果真是已決定徹底丟開她,既是不願,他也不想勉強。
方才在崇政殿,她毫無預兆闖到他跟前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本以為可以不在意,看著她眉目熾艷與旁人站在一處,嬌滴滴喚她一聲皇叔,心底燥意翻湧。
「你想嫁他?」
「啊?」皇帝話題轉得太快,舒筠還回不過神來,茫然望著他,水盈盈的一雙眼,如蒙了一層霧氣,任誰被她看了一眼,都要奪了魂去。
裴鉞眼色深了幾分。
舒筠嚇得躲開他的眼神,琢磨著如何回他的話。
到了這個地步,很多事已不能掌控,嫁與不嫁根本不由她做主。
她想嫁,他肯么?
舒筠的心思明明白白寫在眼底,裴鉞薄唇綳直。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會答的話,乾脆不答。
舒筠癱坐在地,揉了揉發僵的手指。
裴鉞眼色一動,移開視線,望向窗外,
「平身。」
舒筠跪得膝蓋疼,便慢騰騰站了起來,「謝陛下。」悄悄往側邊退了幾步,刻意隔開一些距離,雙手交錯在腹前,盡量顯得得體。
想是驚嚇過度,她身姿嬌柔,氣息不穩,柔柔弱弱立著,如同一朵被雨澆濕的花。
裴鉞的心又軟了下來,往她身後圈椅一指。
「坐。」
舒筠其實是不敢的,只是偷偷覷他一眼,他眼神格外嚴肅,她便不敢違抗,挨著圈椅坐了小半個位置。
午膳壓根沒用多少,又到了晚膳的光景,舒筠餓得發虛,只是這會兒壓根顧不上餓不餓,滿心想著如何活著出這奉天殿,又怎麼能央求著皇帝放過她,不要與她計較。
只是舒筠這人,本沒多少城府,不知要如何討好他,想了半日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反而不禁懷疑,七爺當真是皇帝嗎。
她至今不敢想象,當朝皇帝會逗她,慣著她,陪著她鬧。
於是,她再次看向裴鉞,
臉還是那般俊美無雙,眉梢平和,乍然看過去不覺得凌厲,只是眼尾稍垂,天生便有一股不怒自威,回想半年前,他低眉淺笑,哄著她讀書,一言不發給她撐腰。
舒筠視線漸漸模糊,總想將記憶里的七爺與面前的男子重疊,不能了,也不一樣了。
藏書閣那段時光,終究是一場荒誕的夢,那一身明黃的龍袍,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一道天然的屏障,將她與他徹底隔絕,也將她藏在心底深處那一絲不可企及的情意斬得乾乾淨淨。
恍覺盯了皇帝太久,舒筠怯怯地縮回視線,拘謹地坐在圈椅里。
裴鉞看著她跟個小烏龜似的縮了回去,心底稍稍有些失落,他擺了擺手。
劉奎領著數名宮人魚貫而入,名內侍提著食盒到了她跟前,很快四四方方的桌案上擺滿了各色珍饈。
一道糖醋裡脊,一道酥骨魚,一盤徽州豆腐,一碗芙蓉雞蛋羹,林林總總十來樣,每樣分量不多,香氣逼人,勾得舒筠吞了下口水,
她有些摸不準裴鉞的心思,這是放過她了呢,還是放過她了?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些吃?」裴鉞重新拾起書卷,語含嗔怒。
舒筠遲疑著不敢動,「臣女不敢。」
裴鉞眯起眼,半含無奈,「想抗旨?」
舒筠小臉垮得更厲害了,怯生生道,「也不敢....」
裴鉞氣笑了,「都餓了兩頓,受得住?」
舒筠呆了呆,「您怎麼知道我餓了兩頓?」話落想起什麼,舒筠羞得紅了臉,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為了掩飾尷尬,她一話不說,抓起銀筷捧著小碗開始扒飯。
裴鉞看著她,唇角慢慢勾出愉悅的弧度。
以前這小丫頭片子天不怕地不怕,再苦再累,一瞅見吃的便挪不動步子,今日午膳愣是沒動幾筷子,他都替她急。
暖閣里很靜,唯有舒筠清嚼的聲音,舒筠餓壞了,吃得很快。
裴鉞看了一會兒書,終於等到她吃完,宮人進來收拾碗筷,還給她準備了一碗參湯。
裴鉞道,「喝了吧,壓壓驚。」
舒筠對上他清潤的視線,委屈後知後覺溢出來,她吸了吸鼻尖,捧著碗小口小口喝著,喝完她也不敢放下瓷碗,水汪汪的眼骨碌碌來迴轉動。
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能不能給她一個痛快?
巴掌大的小臉被瓷盅遮了個乾淨,裴鉞真有被她氣到,
這麼大了,還干此地無銀百兩的事。
「你還要藏到什麼時候?」
舒筠將瓷碗擱了下來,乾笑了一聲,「沒有。」
皇帝也沒問她話,舒筠也不敢吱聲,皇帝盤腿閑適地坐在羅漢床上看書,舒筠往窗外偷瞄了一眼。
燈芒熾艷,掩蓋住窗外的天色,大約時辰不早了。
幼君姐姐定已出了宮去,她該怎麼辦?
舒筠再遲鈍也猜到,皇帝大約不會治她的罪,卻也沒打算饒了她,這麼吊著她不知何意,總不會要留她下來吧。
她可不要入宮,那李瑛,謝紜和崔鳳林,哪一個又是好相與的,憑她那點城府,根本活不過日。
不不不,打死她都不入宮。
舒筠下意識,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那模樣兒,一身憨氣。
裴鉞擱下書卷朝她望來,「這又是怎麼了?」
裴鉞沒下定論的事,舒筠不會傻到自己往坑裡跳,
「沒,沒呢...大約是脖子有些酸了。」她乾巴巴解釋道。
裴鉞眼尾稍稍撩起,「喚名宮人來伺候你?」
舒筠聽得莫名心驚,拚命搖頭,「不要...」膝蓋一軟,身子已從圈椅滑下,跪了下來。
裴鉞看著這樣的她,眼底閃過一絲銳色。
「過來!」
舒筠眼底交織著忐忑和茫然,昏昏懵懵往前挪了幾步。
裴鉞盯著她,那張臉生得太好,燦如春華,薄薄的一層紅暈彷彿要滴出來,他伸出手指輕輕捏住她下顎,緩緩往上一挑,勾著她問,
「想出宮?」
舒筠雙睫輕顫,覆著一層水光,本能地點頭,「是...」
那麼嬌弱的姑娘,在他的逼視下,眼神沒有一絲猶豫。
裴鉞心頭滾過躁意,手指一頓,慢慢鬆開她,順手托著她胳膊將她扶起,臉上的慍色在一剎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朕送你回去。」
舒筠繃緊的那根筋慢慢鬆懈下來,眉目垂下,「臣女謝陛下恩典。」
片刻,舒筠被那名小宮女送到東華門,出乎她意料,王幼君竟然還在宮門處等她,「幼君姐姐。」舒筠看到她眼淚差點迸出來。
王幼君連忙將她摟在懷裡,捏了捏她通紅的臉頰,「你呀,怎麼這麼頑皮,透個氣都能迷路,那宮人也算伶俐,說是已請嬤嬤去照看你,讓我在此處等著你呢。」
舒筠便知是裴鉞派人幫她周全,這麼看來,裴鉞根本沒打算留她下來,心中的后怕也散了大半,連聲跟王幼君道歉,兩位姑娘相攜上了馬車,王幼君先送她回舒家,再折回自己府邸。
舒筠離開奉天殿後,劉奎進來伺候裴鉞,
「陛下,時辰不早,您別看花了眼,早些歇著。」
裴鉞依然保持著看書的姿勢沒動,淡聲問道,「那道聖旨呢?」
「哎喲。」劉奎誇張地掌了自己一摑,連聲告罪,「都怪老奴不小心,捧著聖旨回奉天殿時,不小心撞倒了香爐,那聖旨被燒了一個洞,怕是不成了,還請陛下恕罪。」
裴鉞平平無奇看了他一眼,將書卷一擱,起身往內室去,「自個兒去跟太上皇請罪。」
劉奎笑嘿嘿地對著他背影作揖,「奴婢這就去。」
太上皇喝了些酒,到夜裡便有些不適,沒有回壽康宮,就留在養心殿安歇,劉奎進去時,老人家剛吐過一輪,神色十分虛弱,劉奎趕忙湊過去,親自服侍老人家漱口再著人煮了一碗蜂蜜水給他,太上皇喝下一碗蜜湯,臉色總算好看少許。
「這麼晚怎麼過來了?」太上皇不拘小節,拍了拍床榻一角讓劉奎坐,劉奎豈敢,連忙跪在了腳踏上,告罪道,
「奴婢是來請罪的,請太上皇恕罪,臨川王世子的賜婚聖旨被奴婢不小心燒破了些,怕是得重擬。」
太上皇聞言臉色一變,「你怎的如此不小心?」
劉奎又故技重施,來回給自己抽巴掌,「是是是,奴婢罪孽深重,請您降罪。」
劉奎畢竟是宮中老人,又是司禮監掌印,太上皇不會真的怪他,「行了行了,那就重擬吧。」雖說有些膈應,卻也不算大事。
劉奎先是應了一聲,旋即扶著他老人家躺下,親自給他掖好被褥,冷不丁開了口,
「有句話奴婢不知當不當講?」
太上皇冷覷著他,「怎麼了?」
劉奎面露忐忑,「奴婢覺著,要不要讓欽天監給世子與舒姑娘合個八字?」
太上皇眼神一頓,沉了下來。
劉奎忙解釋道,「您可別怪奴婢多嘴,實則是今日宴席上,奴婢聽聞舒姑娘不小心摔了王妃給她的見面禮,您想想,好端端的金鐲子怎麼會摔斷?又不是玉鐲,奴婢覺得蹊蹺,偏生,這聖旨也無緣無故給沾了燈油被燒了一個洞,哎,奴婢呀,就是愛瞎操心,總覺得吧,萬事還是穩妥些好。」
太上皇自然聽出劉奎言下之意,上了年紀的老人家,都信一些,裴彥生畢竟是親孫子,不可不慎重,遂斷然開口,
「明日一早,你先去欽天監合八字,若八字合,再下旨不遲。」
劉奎笑著應下。
翌日清晨,雨過天晴,空氣里瀰漫著濕漉漉的桂香,露珠掛在枝頭要落不落,臨川王妃站在廳口聽得宮人口諭,滿臉狐疑,「合八字?」
瞧昨夜的情形,婚事已板上釘釘,難不成還有轉機?說來王妃昨個兒與臨川王嘮叨了一個晚上,只說鐲子斷了不詳,心中郁碎,恨不得不結這門親,如今峰迴路轉,王妃心中升起一些希冀,一話不說將兒子八字給了宮人,又遣人去舒家要舒筠的八字。
「要八字?」
蘇氏的嗓音已比往日要高了幾分,她是個極有眼力勁的,直覺這事不對勁,倒不是她非要攀著臨川王府這門親,只是女兒嬌滴滴的,花容月貌,斷不能由得人家蹉跎。
起先不肯,後來宮人道是太上皇的意思,蘇氏再怒,也拗不過皇權,冷著臉將八字遞了過去。
劉奎親自坐鎮欽天監,結果可想而知。
兩個孩子命理都極好,皆是大富大貴之命,可惜就是八字不合,倘若硬湊一起,恐礙子嗣。
這年頭哪家不重子嗣,臨川王妃逮著這機會死活不肯要這門親。
淮陽王差點氣暈去,他苦口婆心勸舒家應下,結果又生生耽誤了人家姑娘,這下是真的沒法給舒瀾風交待了,淮陽王徑直入宮去尋太上皇,太上皇也很犯難,不過老人家卻是拿定主意,
「長痛不如短痛,此事是我們皇家對不住舒家,咱們想法子彌補舒家,婚事還是作罷。」
淮陽王沒了法子,回去便病下了,一口氣沒地兒出,瞅著罪魁禍首裴江成光天化日要出去斗酒聽曲,擰起板子將兒子給揍了一頓,出氣后,淮陽王一把鼻涕一把淚枯坐在書房,抬手將自己壓箱底的錦盒拿出,吩咐管家道,
「本王已無顏面對舒家,這是本王在城南一棟別苑,你贈予那姑娘,權當是我給她的賠禮。」
舒瀾風是個有骨氣的讀書人,豈肯收這份禮,非要退回去,倒是蘇氏冷笑一聲接了過來,
「皇家番兩次作踐我家姑娘,豈可沒個交代?收了作罷,從此跟皇家一刀兩斷!」
舒瀾風看著斬釘截鐵的妻子,一時紅了眼眶。
蘇氏也氣狠了,情緒從不外露的婦人,扶著高几落了淚。
舒筠猜到是何緣故,只是半字不敢提,左瞅瞅,右瞧瞧,撫著母親的雙肩抱住她,笑嘻嘻寬慰道,
「娘,這是好事,咱們不嫁那皇家,反而落得一身輕不是?」
心裡卻想,這可不是一樁好事,嫁給裴彥生總比給皇帝做妃子要強。
裴鉞這一出手,就是傻子都該明白了。
他不會讓她嫁人。
大約對她還存了些心思,想讓她入宮。
舒筠先將父母寬慰好了,又故意歡快地捧著那份地契在屋子裡打轉,活像個得了寶貝的孩子,蘇氏再心酸也被她逗笑了。
女兒什麼都好,就是婚事艱難。
罷了,不嫁便當兒子養,招個婿,實在不成,便回江南去,在江南有外家扶持,總能給女兒挑個合適的女婿。
這麼一來,陰霾散去,也漸漸丟開了。
日過去,舒筠見父母已不再傷懷,開始琢磨如何應對皇帝。
小姑娘鄭重其事搬起一高足錦凳,托腮坐在窗下。
天色湛藍,秋光明澈,涼風頻頻送來一陣陣桂花香,窗口擱了一個用舊的筆洗,裡頭塞了些泥沙灌了一池水,種著一盆君子蘭,舒筠捏著一顆石子輕輕投下,小小的池中盪開一圈漣漪。
她想個什麼法子杜絕皇帝的念頭呢?
裝死遠遁他鄉,躲回江南去?
不成不成,這事難度太大,萬一被發現便是欺君大罪,全家抄斬。
得想個風險極小且穩妥的辦法。
舒筠思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那便是讓皇帝主動放棄她。
她與裴鉞相處過一段時日,對他真性情卻並不算了解。
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舒筠幾乎一無所知。
連這幾日,舒筠忐忑不安,每日均要遣人往門口打探,生怕皇帝派人來宣旨,問都不問便一紙詔書將她抬入皇宮。
蘇氏只覺女兒最近有些蹊蹺,見她頻頻往窗口瞥,問道,
「你最近怎麼總是疑神疑鬼的?」
舒筠回眸望著她笑,「哪裡,我在家裡悶得慌,盼著幼君姐姐來尋我玩呢。」
舒筠與裴彥生的婚事已是闔城矚目,驟然又出了岔子,舒家被推至風尖浪口,蘇氏怕女兒聽人閑話,便拘著她不許出門。
蘇氏心疼道,「那娘下帖請她來?」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蘇氏遣出的婆子還沒出門,那頭王幼君風風火火帶著婢女進了舒家大門,舒筠迎著她進來見了蘇氏,一人又挪去舒筠的閨閣說話。
王幼君擅長制香,每回一來便要檢查舒筠的香盒,瞧見不合適的便要替她扔掉,舒筠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忙活,「姐姐,你說如何讓一個很喜歡你的人,變得不喜歡?」
王幼君不接著話茬,上下打量她,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指的裴彥生?」
舒筠一怔,裴彥生正是現成的筏子呢,「是呢,我怕他難過...」
王幼君搖頭一笑,將手中的香盒扔下,拉著她在羅漢床坐下,兩位姑娘倚著引枕乾脆湊在一處說悄悄話,「我替你打聽了,他這幾日在府上閉門不出,幾乎是不吃不喝,正難過著呢。」
舒筠聽了心裡不好受,想起自己婚事諸多波折,頓時神色空茫。
王幼君見她情緒低落,連忙轉移話題,「依我看呢,若是讓一人不喜歡你,最好弄明白他的喜好,你反著來便是了。」
舒筠見問到點子上,慢慢將話題往那日宴會上引,尋了個契機便論起裴鉞,
「咱們陛下為何不娶妻,你說,什麼樣的女子會入他的眼?」
王幼君半個身子靠在她身上,百無聊賴回道,「我這位皇帝舅舅呀,性情深斂,誰也探不出他的心思,依我瞧,他那麼莊重的一個人,定然喜歡端莊穩重,性情賢淑,甚有才情的女子。」
舒筠聞言雙頰鼓如魚鰓,她哪一條都不符合啊。
莫不是她表現得不夠明顯?
回想在藏書閣,裴鉞絞盡腦汁逼著她讀書,給她講述一堆讀書的大道理,可見他喜歡飽腹詩書的女子。
反著來,就意味著他不喜歡輕浮的人。
舒筠定了主意。
又過了一日,來到一個艷陽天,舒筠正在書齋里畫畫,門房來了人告訴她,
「姑娘,王家遣了一嬤嬤來,說是幼君小姐邀請您去花市玩呢。」
舒筠想起那日與王幼君商議去花市挑些盆栽,回頭好安置在別苑,一話不說便換了一身出行的衣裝,帶著芍藥出門。
待至門口,瞥見那熟悉的小宮女笑融融立在馬車旁,舒筠神色輕晃,險些站不穩。
也不知那宮女使了什麼法子,芍藥自上了車便暈乎乎地睡著了,馬車外面裝扮極是低調,內里卻布置十分奢華,用的是一張紫檀軟塌,鋪著厚厚的錦毯,上方安置著同色系的木案,擺著一套筆墨紙硯,上回裴鉞教她的那本《世說新語》便擱在裡頭。
舒筠撫摸著斑駁的書脊,皇帝能有多喜歡她呢,無非就是見她有幾分顏色,心底佔有慾作祟,陪著他耗一段,不新鮮了也就丟開了。
兩刻鐘后,馬車停在奉天殿下方的丹樨,舒筠被小宮女引著進了御書房。
舒筠深呼吸數次,幾番調整心情,方在進去時,鎮靜地給皇帝行了跪禮,
「陛下萬福。」
裴鉞正在批閱奏摺,抬眸看了她一眼,眼梢含著溫煦,往旁邊指了指,「你先坐,朕有幾封急奏,待處置好再與你說話。」
舒筠起身慢騰騰坐在東窗下的羅漢床,眼珠兒來迴轉動,開始思索該如何表現得輕浮,
輕浮也得有個度,太過了,反而惹得裴鉞生怒,最好是將將引起他反感,慢慢對她淡了心思才好。
宮人給舒筠奉了茶果點心后,均悄悄退了出去,書房內,窗明几淨,靜謐祥和,唯有硃筆唰唰的聲響。
趁著裴鉞專註批閱奏摺,舒筠開始打量御書房的布置。
東窗開得極大,光線透進來,顯得書房十分敞亮,西邊陳列著幾排高大的書架,上頭擺著密密麻麻的奏章,最外是一個博古架,每一個格子里擱著各色精美的瓷器古董。
端莊的女子只會坐在這兒乖巧地一動不動。
她若走來走去,晃晃他的眼如何?
舒筠於是提起裙擺,先是繞至博古架觀賞一番,又折回東窗下拾一塊點心塞入嘴裡,小嘴啾啾嚼動,刻意發出一些聲響。
然後偷偷望了一眼裴鉞。
裴鉞忙了一會兒朝她看來,舒筠嘴角沾了滿滿的糕屑,跟個偷食的孩子,看到熟悉的畫面,裴鉞忍俊不禁,就喜歡看著她鬧看著她笑,令人愉悅。
舒筠明顯察覺到裴鉞並沒有動怒。
於是,她一點點試探他的底線。
慢慢摸到博古架旁,御書房的古董必定是價值連城,舒筠才不會蠢到去動它們,她來到後面一排的書架,四下尋了一眼,見一拂塵被擱在角落的小桌旁,她悄悄拾起來,裝作替他清掃灰塵,
然後突然哎喲一聲,不小心將一疊摺子拂落在地,
「陛下....」舒筠裝出一副驚慌的模樣,愧疚望著裴鉞。
裴鉞聽到動靜抬眼看過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隔壁一疊摺子受到牽引,慢慢往東側傾斜,突然插過舒筠的肩撞去東面的博古架。
舒筠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天青色腳香爐往地上砸去。
她頭皮一炸,慌慌忙忙伸手去救,可惜沒救到那個香爐,指甲反而戳到書架,破開一道口子,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舒筠卻顧不上疼,看著滿地的碎片驚慌失色。
聽到動靜,宮人齊齊湧入,裴鉞也在第一時間奔來,一話不說將嚇呆的舒筠給扶起,握住了她受傷的手指,血殷殷地從指縫裡冒出來,他神色凝重,
「來人,取藥箱。」
扶著舒筠來到對面的羅漢床,裴鉞執起香帕替她止血,看著面無血色的小姑娘,溫聲道,「很疼嗎?」
「不不不....」舒筠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喉嚨滾動著,顫聲指著指了指地上的碎瓷片問,
「陛...陛下,這香爐是不是極為珍貴?」豆大的眼淚一顆顆往下砸,她心虛又懊悔。
裴鉞看著梨花帶雨的她,指腹覆上她面頰,輕輕替她將淚水拭去,
「一件死物值得你慌張?」
舒筠顧不上臉紅,像個犯錯的孩子,不停的搖頭,「是臣女御前失儀。」
宮人緊忙提了藥箱來,裴鉞急著替她清理傷口,都顧不上安慰這個小迷糊蟲。
劉奎聽說舒筠受了傷,匆匆趕來御書房,只當宮人服侍不周,正待訓斥,卻聽得舒筠眼巴巴問,
「劉公公,那香爐價值幾何?」
劉奎不明裡情,瞅了一眼宮人收好的碎片,回道,「此爐乃宋朝鈞窯所制,鈞窯存世的香爐僅此一隻。」
舒筠差點昏過去,裴鉞將將替她包紮好,抬眸剜了一眼劉奎,沉聲喝道,
「你嚇她作甚?」
劉奎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跪下請罪。
裴鉞又細心地將她手指周身的血漬擦拭乾凈,看著那根被縛得粗粗壯壯的中指,輕輕嘆了一聲。
舒筠不敢直視裴鉞的眼,低聲嘟囔著問,「陛下,我是不是過於輕浮了?」
她嗓音格外黏膩,絲絲縷縷,又脆又甜。
裴鉞反而微不可聞地笑了一聲,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瓜子,語含寵溺,
「你哪是輕浮,分明是笨了些。」
舒筠:「......」
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
一件孤品,就這麼被她摔碎了,舒筠懊悔不迭,懊悔的同時更感受到裴鉞的寬容..甚至是縱容,他眼神自始至終都沒往那香爐看一眼,一心一意替她包紮傷口,這份觸不到邊界的寵愛,令她倍感壓力。
計劃失敗了。
舒筠頹喪的功夫,御書房已恢復寂靜,她的手掌不知何時被裴鉞包裹在掌心,他手掌過於寬大,顯得她的手十分嬌小,尺寸根本不合,裴鉞似乎很介意那道傷口,盯了許久,后又不輕不重揉捏著她的手背,她的手背肥嘟嘟的,捏起來格外舒服。
粗糲的指腹,一圈又一圈摩挲著她的指根。
舒筠只覺耳梢發熱,猛地抽回了手。
裴鉞下意識想捉住,卻落了空,他也不在意,看著刻意隔開幾步的舒筠,第一回入宮便嚇得受了傷回去,可見這姑娘心裡有多不安,還需小火燉粥,慢慢來。
他不敢多留,著人送她回府。
*
舒筠在家裡懨懨地躺了兩日,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最後只能畫畫打發時間,直到王幼君神神秘秘來探望她,她趴在舒筠書房的窗口,往內探出半個頭,
「我上回大約是說錯了話。」
舒筠狐疑問,「什麼意思?」
王幼君神色凝重道,「你是不是按我說的冷落了裴彥生?」
舒筠喉嚨一哽,不知該如何作答,「發生什麼事了?」
王幼君從廊外繞了進來,坐在她桌案對面,面帶擔憂道,「裴彥生說要去和尚廟做和尚。」
舒筠:「.....」
她什麼都沒做啊。
若是裴鉞肯做和尚放過她就好了。
這話她可不敢說,
「其實,我後來想了想,你上回的話也不全對。」
「沒錯。」王幼君也糾正自己,「就拿我皇帝舅舅來說,他老人家常年生活在後宮,見多了端莊賢淑的女子,喜歡風情別樣的也未可知。」
舒筠虎著臉,聲音發木,「可不是?」
竟然看上她這樣不學無術的笨人。
「不過呢,」王幼君笑嘻嘻湊了過來,趴在她跟前,「我不能斷定他一定會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卻可以肯定,有一類姑娘所有男人都不會喜歡。」
舒筠眸色發亮,忙傾身而問,「什麼樣的姑娘?」
王幼君一字一頓道,「不苟言笑,死氣沉沉的姑娘。」
舒筠嘴裡念叨著那八字,越嚼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她若獲至寶,「嗯,若今後裴彥生再尋我,我便這般去應付他,他遲早也能被我磨得死心。」
「言之有理。」王幼君拍了拍舒筠的肩,一副看好她的模樣,「我等你的好消息。」
舒筠心裡發苦。
*
舒筠受了傷,裴鉞一直記掛在心,怕耽擱她養傷,不好接她入宮,便微服出行來到舒家附近一間茶樓,尋了借口將舒筠給約出來。
舒筠牢記王幼君那八字方針,任憑裴鉞問她什麼,她不是「臣女知道了」便是「臣女有錯」,哪怕裴樾關心她的傷勢,她也似個鋸嘴的葫蘆,半晌憋不出一句好話,裴鉞再好的性子也被她磨得有些心塞。
舒筠看著對面的年輕帝王,一副拿自己沒轍的模樣,暗暗給自己鼓勁。
大約再堅持兩回,裴鉞也該失去興緻。
裴鉞心裡著實有幾分不快,他已經盡量不在她面前擺半點帝王架子,甚至許她不用行禮,她偏生跟換了個人似的,一不抬眼,一不吭聲,彷彿他是洪水猛獸,以前那鮮活俏皮的姑娘哪去了。
一人暗中較勁。
第回,裴鉞遣人將舒筠接到了摘星閣。
舒筠到底面兒薄,沒法心安理得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她悶悶地飲了一杯冷茶,逼著自己平復心情,繼續守住八字訣竅。
裴鉞看著對面的小姑娘,她今日穿了一件湛藍纏枝花紋的緙絲褙子,梳了個百合髻,老氣橫秋,通身無飾,活像一個偷穿長輩衣裳的孩子。
他若還沒看穿舒筠的把戲,這皇帝就白當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裴鉞抬了抬手,大約一十來名侍從陸陸續續進來,每人依次往舒筠前面的長案擺上一道膳食。
爆炒田螺,口味蝦,脆皮酸蘿蔔,七珍湯,蜜餞紅櫻桃,香芋粉蒸排骨,還有她愛吃的水晶膾,積翠膏,最後在她眼皮子底下安置了一盤大閘蟹,大閘蟹被破開一半,金燦燦的蟹黃香艷欲滴,彷彿要流出來。
現在正是吃蟹的好時節,昨日她還央求爹爹遣人給她買蟹,管事的撲了一個空,說是去晚了,銅鑼街漕水兩岸的菜市早被勛貴人家定了個乾淨,後來好不容易從一老漢手裡買了兩隻蟹回來,還格外的小,那蟹黃堪堪擠出一小勺便沒了,吃得十分不過癮。
而面前卻擺著五隻足足半斤大的大閘蟹。
其他佳肴美味,皆是精緻至極,不勝枚舉。
舒筠用力拽了拽拳心,水汪汪的大眼睛潺潺而動,艱難地將視線挪向窗外,眼神可以避開,菜香卻無處不在,每一縷香氣犬牙交錯地衝擊著她的味蕾,舒筠饞得快要哭了。
裴鉞看著泫然欲泣的小姑娘,無聲彎了彎唇角,他好脾氣地不與她計較,甚至挪坐過去,親自勾出一勺蟹黃遞到她嘴邊,
「乖,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