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這張臉實在太有衝擊力,舒筠一眼便認出他來。

這不是摘星閣那夜的男人么?

活生生的人站在她跟前,越發佐證那夜發生的是事實。

舒筠足足盯了裴鉞幾息,手指頭也絞在一處,甚至隱隱有要落荒而逃的架勢,這時,對面的男人傳來醇和帶磁性的嗓音,

「你要去哪?」

舒筠愣了一下,被他這句話給問住了,確切地說是被他毫無波瀾的神情給弄迷糊了,是沒認出她來,還是忘了那事,這讓好不容易確信是事實的舒筠又生出幾分疑竇。

他眼神甚是平靜,耐心等著她回話。

舒筠心裡頭慌亂,面上卻維持住鎮定,

「我要去英華殿,初來乍到,不識得路,麻煩壯士幫我指引....」

一會兒「這位大哥」,一會兒「壯士」....

錦衣衛都指揮使藺洵有些忍無可忍,幾番欲發作呵斥面前的女子,卻被掌印劉奎用眼神給制止,劉奎那夜雖沒瞅見舒筠的容貌,卻辨認出她的聲音,這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再瞧面前的姑娘冰肌玉骨,雪魄仙姿,那雙眼朦朧而昳麗,美得令人心驚,這等容色...當真是讓劉奎喜上加喜。

只是這位司禮監掌印愣是壓住狂洶的心潮,未露出半點端倪。

氣息靜了一瞬,裴鉞面上並無任何變化,扭頭往英華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默了片刻,「你隨我來。」

他率先往前走,舒筠遲疑了一下,立即小跑跟上,她一面盡量跟上他的步伐,一面用餘光打量他,他穿著一件褐色的長褲,褲腿束入鹿皮黑靴中,上面是一件尋常的湛色曳撒,通身無任何配飾,只手裡擰著一根馬鞭,褲腿上還沾了些許污泥,乍然瞧不出是何身份。

再看身後二人,一人五大三粗滿臉兇相,穿著與裴鉞一般無二,甚至還乾淨些,另一人面白無須,大腹便便,瞅見她在打量他,甚至還投來和善的笑。

這一路裴鉞不僅一言未發,甚至並未多瞧她兩眼,彷彿她只是個不相干的陌生人,裴鉞不說話,舒筠更不敢作聲,亦步亦趨跟著他身側。

劉奎急了,聖上該不會送她到英華殿就沒下文了吧。

那可不行。

皇帝不急太監急。

劉奎悠悠繞至舒筠一側笑呵呵與她打聽,

「這麼晚了,姑娘何故一人在此?」

舒筠不好意思解釋道,「我與同伴走丟了...」

等的就是這句話,劉奎不動聲色問,「這麼說,姑娘是入宮的公主伴讀?不知是哪一宮的人?」

這話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舒筠留了個心眼,靦腆回,

「我倒也不是正經的公主伴讀,不過是家裡托門路送過來沾光的...」

萬一回頭這男子想起那事來尋她,找到咸安宮可就麻煩了,她不想給人添麻煩,也不想被舒太妃抓到把柄,還是謹慎些好。

劉奎懂了,尋常來說,在宮中當過伴讀,說出去面兒有光,也有利於議親,許多官宦人家也因此絞盡腦汁送女兒進來。

「您是哪家的姑娘?」

舒筠默默吞咽了下口水,面不改色道,「我姓蘇,」

「哦,原來是蘇姑娘...」劉奎颳了刮臉腮,開始尋思京中哪家官宦姓蘇,

舒筠烏溜溜的眼神兒看了一眼裴鉞,小聲問劉奎,

「這位爺是在皇宮當差嗎?」

這一身打扮既不像主子,也不像侍衛,舒筠摸不清底細。

老太監曉得什麼時候該多嘴,什麼時候該閉嘴,登時成了個鋸嘴葫蘆躲後頭去了。

裴鉞聽得這話,駐足看著她,天色有些暗了,宮道的燈盞尤未燃起,舒筠白皙的臉蛋在這樣的光色里顯得格外清透,幾乎能瞧見那漸漸逼近耳根的酡紅,

「你瞧我像是當什麼差的?」

他總算肯說話了,舒筠笑眼彎彎,語氣也跟著輕鬆不少,「我尚瞧不出來...」

眼神往他手中的韁繩睃了一眼,裴鉞順著她視線垂眸,解釋道,「我剛從上林苑馴馬回來...」上林苑新得了一批大宛神駒,其中一匹性子格外桀驁,尋常馴馬師奈何不了,他遂親自上陣,

話未說完,卻見舒筠眸色微亮,「您是馴馬師嗎?」

很驚奇的模樣,甚至隱隱有些羨慕。

裴鉞語氣一頓,嘴裡含著「馴馬師」三字細細品味,神情在她天真懵懂的眼神里慢慢挫敗,「算是吧...」

天子可不就是江山的駕馭人么。

舒筠笑吟吟的,「您龍驤虎步,器宇軒昂,可不像尋常的馴馬師....」

還算有些眼力勁,裴鉞頷首,「我替天子馭馬。」

「難怪....」這就能解釋他賞花宴那日出現在燕雀湖,大約是皇帝跟前的要緊人。

裴鉞繼續往前走,舒筠只得跟上,打開了話匣子,氣氛便鬆快許多,

身後劉奎朝藺洵擠眉弄眼,藺洵總算明白了些緣故。

英華殿在皇宮西北角,從玄武門進去穿過一個偏僻的林子,再沿著宮道往南折一段便是,到了英華殿角門,裴鉞便往裡指了指,「到了。」

隨後頭也不回,沿著宮道往南面的養心殿方向去了,舒筠連個道謝的機會都沒有。

前方的深長宮道呈現一片深褐色,一眼望不到盡頭,舒筠看著他背影,朝他無聲一揖,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麼事。

到了英華殿,舒筠便知如何回,她尋守門的聾啞嬤嬤借了一盞燈,不緊不慢往咸安宮去,走到半路,她總算想起來忘了何事,懊惱地跺了跺腳,

忘了綉帕還在他手裡呢。

這可如何是好,尋他要,無異於不打自招,若捨棄,總歸是個隱患。

那夜的情形無聲地在腦海翻滾,舒筠捧著通紅的面頰左右為難。

罷了,瞧那人神情泰然無波,要麼是忘了那樁事,要麼從始至終沒放在心上,若真是這般,當是個霽月風光的男子,乾脆與他賠個不是,將綉帕要回來,了結此事。

打定主意,舒筠心裡反而落下一顆石頭。

舒筠刻意在路上磨蹭了一會兒,回到咸安宮時,裡頭一陣喧嘩,起先淑月公主只想嚇唬嚇唬舒筠,後來尋不到人便急了,自然驚動了舒太妃。

舒太妃怒得從塌上翻身而起,將淑月公主揪了過來,

「你怎麼就沒腦子,你想欺負她關起門來欺負,將她丟棄在外頭,是嫌本宮日子太好過了么?」

舒太妃不發怒時是個嫻靜的美人,一旦惹到她,她便如炸毛的獅子,吩咐宮人四下悄悄去尋,其中一人走出咸安宮沒多遠,正撞上獨自回來的舒筠,喜極而泣,連忙將她帶到舒太妃跟前。

彼時淑月公主正被舒太妃揪了一通,髮髻凌亂,跪在一旁,鼻尖抽抽搭搭,甚是委屈。

舒筠面無表情看她一眼,朝舒太妃屈膝,

「給姑母請安...」垂下眸一聲不吭。

舒太妃一改剛剛的暴脾氣,和顏悅色道,「淑月年紀輕,行事不周全,你莫放在心上,對了,你如何回來的?」

舒筠心下思量,舒太妃母女在宮中並不得勢,只敢欺負她一弱女子,乾脆扯虎皮狐假虎威嚇她們一嚇,

「侄女在路上迷了路,后遇見一貴人,是貴人給我指了路。」

舒太妃聞言心下一驚,「是何人?」

舒筠搖搖頭,「我不認識....」

舒太妃狐疑地盯著舒筠,心中越發忐忑,她在宮裡處境並不好,若被人曉得她苛刻娘家侄女,傳到太上皇耳朵里,夠她吃一壺的。

「那人生得怎般模樣,穿戴如何?」

舒筠眨了眨眼,故意說得模稜兩可,「那人氣度不俗,我可不敢瞧他,只見他往南面去了...」

南面.....不是養心殿便是慈寧宮,舒太妃臉色白了幾分,

她心裡七上八下,擺擺手示意宮人領著舒筠去用膳歇息,隨後虎視眈眈盯著淑月公主,淑月公主瞧見母親眼絲髮紅,不禁犯怵,惶惶四望,開始尋脫身之計,

「母妃,兒臣不敢了...」話到一半,忽然瞅見那個宮婢,連忙將事情往她身上推,「兒臣遣她領著筠兒去御膳房,誰知她誤會了女兒的意思,是她該死....」

宮婢聞言不可置信抬眸,撲通跪下雙頰打顫,「娘娘饒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這名宮婢被拖下去杖責十板子。

舒筠在碧紗櫥內聽得這場官司,暗暗彎了彎唇,瞥見一宮女擰來一食盒,舒筠連忙起身,借著寬大的衣袖,悄悄塞了一錠銀子過去,那宮女眸露震驚,連忙無聲搖頭,舒筠卻執意塞入她袖管里,宮女僵了片刻,最終收下了,隨後替她打開食盒布菜,雖是沒說話,姿態神情卻迥然不同。

這一夜但凡來伺候過舒筠的人都得了好處,宮婢們不是傻的,夥同公主欺負舒筠,最終慘遭背鍋,而給舒筠行方便卻有好處拿,這相比較,明面上大家聽主子吩咐,暗中卻不會苛待舒筠。

經歷這麼一遭,舒筠也算看明白了,舒太妃外強中乾,咋咋呼呼,並無太深的城府,否則今夜就不會處置那名宮女,寒下人的心。

初來陌生環境,舒筠睡得並不好,一夜輾轉反側。

*

御書房。

裴鉞沐浴換了一身明黃的龍袍,便坐在御案后批改奏摺,他今日午後微服私訪,后又在上林苑馴了一會兒馬,以至於桌案堆了不少摺子。

劉奎里裡外外進出數次,見他一絲不苟,不敢打攪,心裡卻跟吞了個棗似的,不上不下。

這聖上到底認出舒筠沒有,若是認出了,不該是這副模樣啊。

裴鉞見劉奎總在跟前晃來晃去,終於忍不住了,懸著筆問,

「你這是被蟲子咬了,皮癢?」

劉奎終於熬到祖宗開了口,連忙湊過來,「老奴不是被蟲子咬了,老奴是被那姑娘給氣壞了。」他憤憤不平指著英華殿的方向,

「老奴恰纔翻了英華殿的開銷摺子,順道看了一眼名錄,哪有姑娘姓蘇?她分明是說謊。」

裴鉞聞言先是愣了下,旋即氣笑了,

「小丫頭片子又糊弄朕...」

這個「又」字,可是道出個中真諦。

說明認出了人來。

劉奎心裡踏實了,后又裝腔作調道,

「那姑娘簡直膽大包天,竟敢欺瞞當今聖上,依老奴看,得把人抓過來狠狠懲罰一番才是。」

真要懲罰哪裡需要抓來御書房。

裴鉞看著他盡情表演,末尾涼涼道,「你去....」

劉奎對上他冰涼的眼神,又咧開嘴笑嘻嘻道,「老奴哪敢怠慢陛下的心上人呢?」

裴鉞手執奏摺,目光內斂,「什麼心上人,這是哪跟哪,朕是這等膚淺的人嗎?」

「是是是,您當然不膚淺,您還能跟人家小姑娘玩過家家,自認是馴馬師呢。」劉奎輕哼一聲,

裴鉞合上奏摺,抬起眸來,語含諷意,「朕自報家門,施壓於她,再告訴她,你與朕有了肌膚之親,得對朕負責,是嗎?」

劉奎明白了,那夜是天時地利人和,如今過去了半月,事情不可同日而語。

再者,皇帝的脾性他約莫也明白,感情嘛,終究得你情我願,水到渠成。

「老奴要不去查一查她是何人?」

裴鉞專註地批閱摺子,許久沒回他,好半晌,方才想起他的話,搖搖頭,「不必了....」語氣已淡了幾分,顯然將這事拋諸腦後。

劉奎遺憾地邁出御書房,看來鐵樹是沒打算開花。皇帝從不喜底下的人自作聰明,劉奎也不敢生出小心思。

這一夜劉奎睡得並不好,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舒筠對皇帝死纏爛打,激動地睜開眼,發現是空歡喜一場,心情更失落了。

他老人家一失落,司禮監底下的小太監們越發小心謹慎,唯恐惹了老祖宗。

劉奎的失落一直持續到傍晚,今日天氣並不好,天際聚了些雲團,奉天殿有點悶,他上了些年紀,身子也不大好,被御書房的龍延香熏的有些頭暈目眩,便撐著小太監的手臂邁了出來,

行至門口,跟前罩過一片陰影,只見威武高大的藺洵大步從外頭進來,他額尖滲出汗,看模樣,彷彿從上林苑過來,

「你這急吼吼的是做什麼,小心熏著陛下,快些去換個衣裳來!」劉奎斥道,

「哪裡…」藺洵給他行了一個禮,揩汗道,「下官剛打玄武門進宮,瞧見昨日那姑娘彷彿在樹下等人,莫不是在等陛下?下官趕著來回稟!」

劉奎聞言陰鬱一掃而空,精神抖擻地撫掌,

這夢果然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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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親后我母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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