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三合一
也就是最開始猝不及防之下慌了那麼一瞬,等冷靜下來之後單子鴻也就淡定了。
又不是在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兩個男子上酒樓吃個飯而已,有何問題?
再者說,姑娘家能知道點什麼。
這麼一想,單子鴻就更加淡然自若了。
一頓飯下來談笑風生遊刃有餘,對著單若泱也處處照顧得十分妥帖,全然不似他妹妹那般,回回一看見人就張牙舞爪地往前沖。
若就只從這頓飯來說的話,單若泱的感受還算可以,唯獨有一道始終不容忽視的目光著實令人生惱。
賈寶玉這人從小就有個毛病——喜愛美人兒。
還是個奶娃娃不會說話時就知道要挑人了,凡在年老的嬤嬤懷裡必定鬧騰,只有在年輕漂亮的俏丫鬟抱著時方才能乖巧下來,不吵不鬧樂樂呵呵的,似是好帶得很。
逐漸長大之後,這毛病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愈演愈烈,無論男女但凡相貌姣好之人他便總耐不住想要上前結交一番才好。
眼下冷不丁碰見這樣一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兒,驚艷愣神之餘他卻反倒自慚形穢不敢冒犯了。
「你怎麼了?」林黛玉見他突然失魂落魄,便悄悄杵了他一下。
賈寶玉嘆息,「只驚覺我竟成了那泥豬癩狗。」不等細問,他又接著說道:「倘若早早見過三公主,那時我便不會與你說那樣的話了,反倒還惹惱了你。」
「哦?這話是怎麼說的?」林黛玉很是好奇,「只見過一面你就能看出旁人內里了?我竟不知你何時還會看面相了呢。」
「三公主這般仙人之姿,怎麼會有壞心思呢。」
看他那一臉理所應當的神情,林黛玉突然就啞了。
然而賈寶玉卻絲毫未曾察覺,他的一雙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大美人兒呢,嘴裡感嘆道:「難怪任憑旁人如何說你都不肯聽,這道三公主是好人,若早見一面我也不必那般為你擔心了,只可惜……好好的姑娘為何偏要嫁人呢?」
「但凡女孩兒,未曾嫁人時皆是那無價的寶珠,熠熠生輝光彩奪目,嫁人之後卻頓失光彩,成了那死珠子,待再老謝就變成那死魚眼珠子了,可惜可嘆。」
「……」
林黛玉彷彿是頭一回認識他,只覺陌生極了。
先前他還口口聲聲喊著沒有哪個繼母能真心待繼子女,叫她小心三公主的壞心思。
而今不過是一面之緣,未有交談更無甚了解,他偏就改了口,認為三公主定是個好人。
理由簡直荒謬至極,竟僅僅只是因為三公主生了一副天人之姿。
至今時今日,她才真真是知道了「以貌取人」這四個字如何書寫。
回想當年初見之時,他上前便親親熱熱地喊妹妹,只道這個妹妹面善得很,處處愛護體貼……或許,也不過只是因為她這副皮囊生得好罷。
但凡生得普通些甚至醜陋些,只怕又是另一番際遇。
正如賈府內,凡年輕貌美的俏丫鬟便總能叫他溫柔相待,姐姐妹妹喊得甚是親熱,從不耍什麼主子威風。
人人只道這位寶二爺性情實在溫柔和善,可彷彿大伙兒都忘了他是如何對待那些嬤嬤的。
倒也說不上什麼苛待,卻也是將嫌惡都寫在了臉上。
不論人品性情,似乎他的世界里只有美醜之分。
原來,她以為的不俗之人其實再是俗氣不過。
剎那間,意外相遇的驚喜消失殆盡,一陣乏味、迷茫湧上心頭。
再看賈寶玉時不知怎的人好似就清明了許多,似有一隻手悄然揭開了籠罩於眼前的那一層朦朦朧朧的紗。
單若泱絕不會料到自己的忽悠這麼快就產生效果了,若知曉了,怕是少不得要好好感謝一下賈寶玉——這是知曉她教孩子不易,上趕著來送呢。
「賈公子為何總盯著本宮看?莫不是本宮的臉上長出花兒來了?」看兩眼就得了吧,一直這麼盯著看著實煩得很,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尤其想到賈寶玉這人男女皆可的秉性……哪怕他的眼神本身並不骯髒下流,卻也不免叫她感到渾身不適。
也不知賈寶玉究竟是聽不出這話里暗藏的不悅還是怎麼著,聽她這麼說竟還紅著臉回道:「姐姐比世間任何花兒都好看,正所謂秀靨艷比花嬌……」
「寶玉!」林黛玉驚怒交加,「不可冒犯公主!」
賈寶玉一臉茫然,不知自己怎麼就是冒犯了。
單若泱緩緩收斂起淺淡的笑意,眼神冰冷,「聽聞賈家寶二爺見著誰都是姐姐妹妹叫得親熱,說起話來那小嘴兒就跟抹了蜜似的,今兒可算是叫本宮見識到了。」
「念在你年紀尚幼、又是玉兒表兄的份兒上,此次本宮便姑且不與你計較,若再敢對著本宮油嘴滑舌以下犯上……你那位薛家表兄便是你的前車之鑒。」
腦海中霎時就浮現出了薛蟠那被打得面目全非口吐血沫的凄慘模樣。
賈寶玉的小臉兒瞬間就變得慘白一片。
單子鴻黑著臉,怒道:「來人,將賈公子送回榮國府,問問賈家那位老爺究竟是如何教兒子的!」
這回連林黛玉的臉都發白了。
以她對那位二舅舅的了解,寶玉此次指定是少不得一頓皮肉之苦了。
雖擔心,但她卻也不曾開口與三公主求情。
三公主顧著她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已是高抬貴手,若不然以三公主的脾氣早就該將冒犯之人暴打一頓了。
人家真心待她處處顧著她,她這時若還跳出來求情,那豈不成白眼兒狼了?
況且寶玉這性子也實在是……若能叫他知曉些厲害也好,省得哪天再冒犯到哪位貴人頭上,屆時就遠非他老子的一頓打能夠善了的。
如此這般一番思忖間,賈寶玉已然被帶了出去。
單子鴻這才又轉過頭來,親自倒了兩杯茶,道:「人是為兄帶來的,為兄便姑且以茶代酒敬三妹妹一杯,還望三妹妹大人不記小人過。」說罷便一飲而盡。
「嘴長在他身上,與三哥有何關係。」單若泱笑得很是善解人意,喝罷茶后,又狀似隨口好奇道:「我恍惚記得那小子如今似還不足十歲吧?三哥怎的還與他交好上了?」
單子鴻心下一突,不動聲色道:「倒也談不上交好,不過是念在他姐姐……賈嬪娘娘與我母妃素有一段情分,我便多關照他兩分罷了。」
「原來如此。」單若泱恍然大悟,笑著便揭過了這茬兒,彷彿真就只是隨口一問罷了。
暗自鬆了一口氣的單子鴻哪裡能知曉,雖說作為一個正常人,誰也不會看見兩個男子一同出行就想入非非,更何況賈寶玉的年紀還那麼小呢。
奈何,看過《紅樓夢》的單若泱可太知道賈寶玉這號大名鼎鼎的人物了。
不得不懷疑啊。
吃完飯後,單子鴻就率先告辭離去。
一臉溫和的笑意在進入馬車的瞬間就蕩然無存,黑漆漆的透著股難以言說的煩悶。
誰想才回到府邸,就迎面撞上管家帶著一人往外走。
「這是何人?」
管家忙回道:「三皇子妃聽聞回春堂來了一位新大夫,故而……」
兩位主子成親多年仍舊膝下荒涼這件事可謂是闔府的禁忌,這會兒說起來管家都是滿嘴發苦,生怕被遷怒。
果然,單子鴻那張臉當即就掉了下來,鐵青一片,周身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森冷氣息。
然而低垂著頭的眾人卻誰也不曾看到那一閃即逝的難堪猙獰。
正在氣氛凝滯之時,只聽他冷笑一聲,「早就叫她認命別折騰了,這是拿著本皇子的話當耳旁風呢?折騰這些年又有個什麼用了?她就是個沒本事的,倒慣會叫人看本皇子的笑話!」
「趕緊滾,往後本皇子不想再在府里看見大夫!誰若膽敢再去外頭尋醫問葯,仔細本皇子打斷他的腿!」
話落,這門也不進了,轉身就又上馬車不知去往何處。
榮國府
卻說也合該是賈寶玉倒了大霉,今兒好巧不巧正逢賈政閑在家中。
原在書房與清客相談甚歡,誰想突然之間噩耗從天而降。
乍然得知自家的孽障竟又招惹到三公主和三皇子的頭上,賈政只如遭雷擊一般,眼前陣陣發黑,險些當場兩眼一翻暈死過去,腿都軟了。
艱難緩了緩神,便咬牙道:「扶我過去,今日我定要打死那個孽障,省得哪天禍害全家下地獄!」
賈政這回顯然是恨極了,直接命人找來一根木棍就攆了過去,而後不待賈寶玉反應,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
光是棍子打還猶嫌不夠,腳上也不曾耽誤,連打帶踹毫不留情。
片刻震驚過後,反應過來的眾人趕忙紛紛上前勸阻,然而卻無一例外皆被賈政的棍棒揮開了。
眼看他這般狀若瘋癲似的無差別攻擊,一時大伙兒也都怕了,不敢再硬上前阻攔,只得在旁言語勸阻。
唯有王夫人見不得親兒子受苦,哭嚎著就撲了上去,「老爺手下留情啊!你這是想打死寶玉不成?」說著還企圖用自己的身子替兒子擋災。
賈政聞言咬牙切齒道:「我今日就是要打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誰來求情都無用!你速速離去,否則莫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王夫人哪裡肯袖手旁觀,只死死抱著兒子不肯撒手,眼看勸說無用,便又哭起了早逝的長子。
「我的珠兒已經被老爺逼死了,難道今日還想要再打死我的寶玉才甘心嗎?我這把年紀只剩下這麼一條命根子,老爺不如連我一同打死罷了,好叫我們母子三個在地下團聚,再礙不著老爺的眼!」
若說賈寶玉這個兒子彷彿是前世的孽債,他怎麼看都看不順眼,那長子賈珠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真真是疼在了心尖兒上。
只奈何長子英年早逝,叫他體會了一回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當真是銘心刻骨,是這輩子都無法撫平之傷痛。
暴怒之中聞得此言,賈政揮舞棍棒的動作便頓住了,腳下不禁一踉蹌,眼中似有悲慟閃過。
正在王夫人滿心歡喜以為這一招兒又有了作用之時,棍棒卻又如雨點一般再次落下,直打得母子二人哀嚎連連。
「我都不敢奢求這個孽障能有珠兒一半的本事,只求他乖覺些也罷,偏就連如此簡單的願望都成了妄想,竟養出這樣一個愚不可及口無遮攔成日惹是生非的孽障來!」
「今日得罪了這個,明日得罪了那個,眼下還叫貴人發怒到家中來,豈知他是又幹了什麼駭人聽聞的蠢事!這哪裡是我的兒子?分明是我的祖宗,是我的債主,這是追著討債來了啊!」
越說,賈政便越是恨上心頭。
明明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眼下揮舞起棍棒來卻是虎虎生威,一下一下結結實實落在皮肉之上發出的悶響和母子二人凄厲的慘叫聲足以見得他的力道究竟有多大。
所有人都被他這副模樣給嚇壞了。
得到消息的賈母拄著拐杖匆忙趕來,正正巧就看見他那滿眼猩紅的可怖模樣,當即亦是嚇得一激靈,暗道不好。
也再顧不上勸,當機立斷就叫來一眾五大三粗的婆子上前去強行拉開。
彼時,賈寶玉已然雙目緊閉不省人事,王夫人亦是鼻青臉腫一身狼狽,爬都爬不起來了。
「寶玉……」賈母的手都哆嗦起來了,一時肝膽俱裂,「快請太醫!」
罷了又轉頭看向被婆子們治服的賈政,拎起拐杖就朝他身上一頓亂砸,哭道:「我怎麼就生了你這樣一個狠心的東西?倘若我的寶玉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賈政也不知究竟冷靜下來不曾,只低垂著頭悶不吭聲。
一陣兵荒馬亂之中,太醫終於姍姍來遲。
賈寶玉本就是副嬌貴身子,這麼一通暴打下來五臟六腑都受到了不小的創傷,不時嘔出一口血來,將眾人嚇得是魂飛魄散。
來來回回的太醫也不知折騰了多少趟,眼看著傷勢恢復良好,偏人卻始終昏迷不醒,著實怪異得很。
「貴府不若另請高明罷,許是我學藝不精……」太醫嘆息一聲,斟酌道。
愣了一瞬,王夫人「嗷」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三春以及薛家母女也都不禁垂淚,那些個俏丫頭更是捂著嘴嚶嚶嚶哭得傷心極了,恨不能以身代之似的。
賈母強忍著傷心叫人將太醫送了出去,又吩咐大房幾人,「再去另請幾位太醫來瞧瞧,京城內有名的大夫也試試,都請來。」
接下來一連好幾日,賈家的門檻兒就未曾消停過,眾多太醫、大夫進進出出沒完沒了,然而情況卻始終不容樂觀。
很快,全京城都知道了——榮國府那位銜玉而生的寶貝鳳凰蛋不行了!
林黛玉是料想到他怕是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卻怎麼也不曾想到賈政這個親爹下手竟會如此之狠,聽到消息后亦是面無人色腿腳發軟。
含著淚前來探望好幾回,然而卻始終不得好臉。
王夫人對她橫眉冷眼指桑罵槐便罷了,連老太太彷彿也惱了她,冷冷淡淡的再無昔日疼寵。
在這個家裡老太太就是那風向標,她喜愛誰眾人便捧著誰,如今驟然冷了下來,眾人便也都立即變了副態度,對著林黛玉再不復熱情。
當然了,幾位小姐妹都還好,除了史湘雲有些惱恨她不願搭理她以外,便是探春……
「你別怪她,她心裡也難受呢。」迎春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幫著妹妹說了句話。
一個在王夫人手底下討生活的庶女,哪裡敢得罪當家主母呢?這個時候也只得跟著主母後頭走罷了。
林黛玉理解她的不得已,心下倒也沒什麼好怨怪的,只是老太太的態度終究還是叫她傷了心,幾次過後便不再上門了,只叫姐妹們有什麼消息私下告知她一聲便罷。
也不知是不曾發現還是顧不上在意,賈母並未有何反應,只日日守在賈寶玉的床前抹眼淚。
不足一個月的功夫,這眼淚都流了好幾缸,恨不得眼睛都要哭瞎了。
眼看無論是太醫還是民間大夫全都束手無策,甚至漸漸都沒人肯上門來了,賈家人真真是急得要瘋。
素來沒心沒肺只沉溺酒色的賈赦都顧不上鬼混了,一拍桌子一咬牙,道:「總不能就這樣干看著,不如我去找找高僧道長,許是能有什麼法子呢。」說著就拔腿要出門。
誰想賈政卻阻攔道:「大可不必如此,這段時日家中為了這個孽障已然折騰得人仰馬翻,已算對他仁至義盡了,也不枉緣分一場。如今既是藥石無醫,可見也是他的命數到了,委實不必強求,盡人事聽天命即可。」
眾人皆被他這番話給驚到了,無一例外全是滿臉的不敢置信。
這可是嫡親的親兒子!
「老爺!你是瘋了嗎?」王夫人猛然抬頭一聲驚呼,尚未來得及拭去的鼻涕就這麼掛著,看起來有些滑稽。
然而那頭趙姨娘卻按捺不住跳了出來,「太太怎麼跟老爺說話的?我倒覺得老爺這話說得很是在理,世間萬物來去皆有自個兒的緣法,強求不得,何必呢?倒不如叫他安安心心走了也好。」
王夫人聞言大怒,上前就是兩個耳光,「下賤坯子老虔婆,缺德冒煙壞進骨子裡了!別以為我不知你打著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撒泡尿照照自個兒是個什麼東西!不該你的少惦記,仔細惹惱了我將你們一家子提腳全都發賣了去!」
賈母亦陰沉沉地盯著她。
趙姨娘頓時就縮著不敢吱聲兒了。
一旁的探春見此情形不禁暗暗咬唇,眼含熱淚心生怨懟。
卻並非是怨王夫人,而是怨她那不省心的親娘。
「赦兒,你快去打聽打聽,但凡能將寶玉救回來,不拘要多少都給。」
賈政皺眉,「老太太……」
「你住口!」賈母顫顫巍巍指著他,恨恨道:「我活了一輩子再沒見過你這樣狠心的老子,當真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冤孽!你最好是盼著我的寶玉能好起來,若不然你就等著給你親娘披麻戴孝罷!」
此言一出,賈政當即臉色巨變,咬咬牙,沉默著不敢再多說什麼。
賈赦這才得以脫身,喚上兒子兒媳一同分頭忙活去了。
「真沒看出來,咱家這位二老爺還真夠狠心的。」才出了門,王熙鳳就忍不住感慨。
以往都只當賈政不過是討厭這個兒子,但從今日這番言論來看,那哪兒是討厭啊,分明是恨不得沒生過、恨不得掐死打死了事。
賈璉咋舌道:「若爺有個兒子,便是捅破了天爺都能將他捧在手心裡頭當寶貝疙瘩寵著,二老爺……人家那是有倆兒子,死一個也不在意罷了。」
這話聽得王熙鳳就不高興了,當下眉梢一弔似笑非笑,「二爺這是點我呢?原是我沒本事,沒能給二爺生出個兒子來,回頭我就正經擺了酒將平兒收房給二爺生兒子去。」
「奶奶這就又想多了不是?我哪兒能是這個意思啊,什麼兒子什麼平兒那都是哪個啊?我只知曉我家奶奶,心裡眼裡都只有我家奶奶。」賈璉舔著臉賠笑,說的比唱的好聽,只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大房這幾人倒也算是盡心儘力,來來回回請了好幾個和尚道士,具是那京城內稍有名氣的。
可也不知究竟是為何,任憑這些大師道長念什麼咒作什麼法,賈寶玉仍舊閉著眼一動不動,若非胸膛還尚有微弱起伏,真就像是死了一樣。
「後來呢?死了不曾?你倒是快說啊。」
茶館里,正聽得津津有味的眾人急不可耐地催促,紛紛叫那人快別賣關子了。
那人享受夠了旁人的注視,這才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道:「哪能這麼容易就死了呢?人家那位公子當年可是銜玉而生的,聽說是有大造化的貴人呢。」
「後頭說是突然有一僧一道從天而降,進了門直接就從懷裡掏出來一顆藥丸塞進那賈家公子的嘴裡,不過眨眼間昏迷多日的賈公子就醒了,那兩人卻也不曾要銀子要打賞,見人醒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據說不過眼看著三兩步的功夫,就再看不見人影了,竟似傳說中的縮地成寸……」
眾人一片嘩然,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那豈不是仙家手段?凡人可沒有這樣的本事。」
「先前我還以為那位賈公子的傳言是糊弄人的,如今看來沒準兒竟是真的?」
「應當是真的,若非大有來頭,出了事兒怎麼會有仙人趕來相救?」
正在此時,卻忽聞一聲冷笑。
「他是不是大有來頭我不知道,那一僧一道又究竟是不是仙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救了我全家性命的三公主是菩薩轉世,他既敢冒犯三公主,那他就是惡人!」
「這倒也是,畢竟三公主是實打實救了咱們的,而那位賈公子如何如何不俗也不過只是他們自家人說的,迄今還從未見他表現出任何奇特之處,反倒聽說他偏只愛整日抓著家中俏丫鬟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呢。」
「這樣的人便是當真有什麼來歷,那也定是歪門邪道之輩,正經哪位仙人還能投生成這樣一個登徒浪子啊。」
……
「你怎麼樣了?看著精神彷彿不錯,可是已經大好了?」林黛玉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看見他面色紅潤的樣子心下倒是十分驚奇。
賈寶玉笑道:「叫妹妹掛心原是我的不是,如今已好多了,妹妹且放心。」
一旁的晴雯忍不住插嘴道:「林姑娘有所不知,那兩位仙人真真是大有神通的,後頭問門房竟都說不曾看見他們進門,彷彿真就是憑空從天而降的。他們拿出來的那顆葯不定是什麼仙丹呢,可見寶玉果真是那來歷不凡之人,說不準兒還真是觀音菩薩座下的仙童呢。」
「竟這般神奇?」林黛玉訝然,鬆了口氣,「既是如此想來你也果真沒什麼事兒了,只好生靜養一段時日便是。」
話音還未落地,就見一個毛毛躁躁的小丫頭一臉慌張地跑了進來。
「不好了寶二爺,秦家公子去了!」
眾人一愣,忙不迭追問這「秦家公子」究竟是說的哪個。
「正是先頭東府蓉大奶奶的弟弟!」
「竟是他?他才多大年紀?跟寶玉差不多大吧?」
「是相差不大,還是個孩子呢,怎麼好端端就去了?」
「那家當爹的也可憐,年紀那般大了,一兒一女竟都趕著撒手……」
正在眾人感嘆之時,忽聞「噗」的一聲——竟是賈寶玉冷不丁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眾人驚駭萬分,慌忙打發人找太醫。
然而賈寶玉卻擦了擦嘴上的血,無力擺擺手,「不必請了,我沒事。」又問那小丫頭,「究竟是怎麼死的?我昏迷前他不過是偶感風寒……難不成一場風寒就這麼去了?」
是,卻也不是。
原本秦鍾染了風寒卧床於家中,誰想當初在饅頭庵勾勾搭搭的那個小尼姑智能兒卻出逃跑來找他了,他老爹氣得是暴跳如雷,將智能兒攆走後便將秦鍾狠狠打了一頓。
若僅如此倒也罷了,誰都沒有料到他老爹竟是一口氣沒能緩上來,直接就被氣死了去。
秦鍾原就染了風寒在病中,而後又被暴打一頓病上加傷,等老父親這一蹬腿兒,那就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自覺萬分羞愧悔不當初,沒兩日功夫渾渾噩噩的秦鍾便也就咽了氣。
聽罷,賈寶玉已是淚流滿面,傷心不已。
都知道他曾與秦鍾一同上賈家家塾,有那麼一段時間日日同進同出坐卧一處,甚是相熟親近,故而見他如此傷心也都覺得正常得很,畢竟他本就是個心腸柔軟之人。
一時間眾人也都紛紛勸慰,只叫他好好保養自個兒的身子要緊。
唯獨知曉一些骯髒事兒的王熙鳳和平兒顯得有幾分譏誚,暗道這哪是哭友人啊,分明是哭小情人兒呢。
「寶玉!」
循聲望去,卻見王夫人帶著人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滿臉焦急。
「我的兒,你怎的又吐血了?那是個什麼人也值當你如此傷心?你這般作踐自個兒的身子,可不是在拿刀子剜我的心嗎?」
抹了抹眼淚,又厲色一掃,「不省事的小蹄子,什麼樣的事也都敢搬弄到寶玉跟前來,拖下去打五十板子發賣了去!」
「二太太饒命啊,我再不敢了!」
還不等她磕幾個頭,周瑞家的就已經打發人將她給扭了出去。
一屋子人竟也沒哪個開口說句話。
林黛玉是左看看右瞧瞧,帕子扭得一團糟,在看見賈寶玉低垂著眉眼猶猶豫豫最終也還是沒敢吭聲時,她這眉心的「川」字就愈發深刻了。
不過這會兒不及多想,想著方才那小丫頭她還是於心不忍,猶豫著小聲說道:「二太太,那小丫頭年紀那般小,又身子骨兒單薄,五十板子下去許會要命的。」
「外甥女兒心善,不過家有家規,犯了錯就合該受罰。」
一句暗含諷刺的「外甥女兒」便將林黛玉的嘴給徹底堵死了。
她不過是上賈家來的客人罷了,哪有什麼資格插手人家的家事。
林黛玉哂笑,又見賈寶玉仍悶不吭聲,頓時更覺失望。
「罷了,原是我多嘴多舌。」說罷便起身告辭,不等任何人反應,利索地抬腳就走。
人正要上馬車,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林姑娘且慢!」
轉頭一瞧,赫然正是老太太跟前的鴛鴦。
只見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急道:「老太太才念著叫我去寶玉那兒尋姑娘呢,姑娘怎的這就要走了?」
言下之意是指責她上門一趟竟都不去給老太太請個安?
林黛玉抿抿嘴唇,神色懨懨地說了句,「老太太既是不願見我,我又何苦去招老人家嫌呢?沒得反叫老太太心裡不舒坦。」說罷就上了馬車。
前頭來了好幾回都只拿一張冷臉對著她,若非必要甚至連話都不願跟她多說一句的。
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心疼寶玉,心裡頭怨著,但寶玉惹事被他老子打,與她有何關係?怪她不跟三公主和三皇子求情?
好沒道理。
如今寶玉轉好了,老太太倒是想見她這個外孫女兒了。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拿她當什麼人了。
林黛玉心裡也有了氣,當下就吩咐車夫走人,再不給鴛鴦巧舌如簧的機會。
從頭到尾冷眼旁觀這一切的無憂不由暗暗彎了彎嘴角,暗道這哪裡還需要旁人蓄意引導啊,這家人自個兒就慣會作的。
尤其是那個除了皮囊之外一無是處的賈寶玉。
鴛鴦眼睜睜看著馬車離去,愣是吃了一嘴的灰,無法,只好回去如實回稟。
「這丫頭是怨上我了,氣性愈發大起來。」有了底氣,果真是大不相同了。
賈母嘆了口氣,神色疲憊極了,「罷了,過些日子等她消消氣再說罷,明兒先去我庫房挑些姑娘家喜愛的小玩意兒給她送去。」
「是,老太太也別太著急,林姑娘在您膝下養了兩年呢,這情分自是不同的,眼下也不過是小姑娘家一時氣性罷了。」
「我能不著急嗎?眼看著她父親就要再婚了,屆時她與那位三公主日日朝夕相對的……我這段時日冷眼瞧著,那位三公主怕是個心思深沉不好對付的,哄起小姑娘來那是一套一套的,不見這才多少時日,那傻丫頭就被哄得找不著北了。」
「眼下她心裡對我這個外祖母有了隔閡,若不能儘快修復好這層關係,可就叫旁人有趁虛而入挑撥離間的機會了,到時候我還不定能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呢。」
「這……」
「老太太。」王夫人急匆匆闖了進來,臉色瞧著不大好,進門就說道:「我有要緊事同老太太說。」
賈母會意,打發丫頭們都出了門去,獨留鴛鴦在身旁。
「說罷,又出了什麼事兒。」
「是宮裡娘娘又打發太監家來了,要……要一萬兩銀子。」
「怎麼又要銀子?」賈母黑了臉,掰著手指頭道:「二十五萬兩之後這又是第幾回了?今兒個三五千明兒個一兩萬,竟是沒完沒了呢?便是在宮裡上下打點開銷大些,也遠不至於如此啊。」
王夫人也想知道這麼多銀子究竟都砸哪兒去了,真真是掏得她心肝肺都疼,可偏偏她還不敢不掏。
「前程」二字就跟吊在她面前的胡蘿蔔似的,回回想要撂挑子卻都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巧了,賈母也正是這樣的想法。
熬了這麼多年眼看才熬出頭來,哪裡捨得拿這份前程去賭呢。
沉默了許久,賈母到底還是鬆了口,「不過這好幾回下來,我的私房銀子也已不剩什麼了,這回我頂多再能支持個三千兩,若再有下一回,你便不必再來找我了,自個兒想法子去罷。」
「老太太!」
「你不滿意?」賈母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我那點私房都是留給寶玉的,今兒你給我掏完了,日後寶玉還剩下什麼?」蠢東西。
王夫人愣了一下便沒再說什麼,拿了銀票出門便腳下一轉,奔著梨香院去了。
老太太說得沒錯,娘娘那邊要支持,但卻也不能為了娘娘掏空家底兒,這些財產合該都是給寶玉留的。
既是如此,就只好從外頭想法子弄錢了。
……
送走王夫人來到女兒房裡,薛姨媽就忍不住開始唉聲嘆氣了。
薛寶釵正在做針線,頭也沒抬問了句,「這回又是多少?」
「三萬。」
「三萬?」薛寶釵愕然抬頭,擰著眉算了算,「那回五萬,今兒個又是三萬,期間不時又來了好幾趟,加起來估摸著也有個四五萬了。」
這麼一算大抵就是十二三萬出去了,卻還不是全部。
在賈家住的這兩年明面上他們薛家不曾拿什麼錢吃住,可私下裡卻給了王夫人不少,有她自個兒張嘴「借」的,也有逢年過節他們家借著送禮的名頭送出去的,加起來怎麼也有個大幾萬。
「也就是說,咱們在賈家住了兩年,都已經扔進去將近二十萬了。」
不算不知道,冷不丁這麼一算,母女兩個皆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薛家是有錢不假,可也經不住這樣往無底洞裡頭扔啊。
「這可怎麼是好?」薛姨媽急得眼眶都紅了,「咱們家如今進項是愈發少了,那些家底兒是用一點少一點,將來你哥哥娶妻、你出嫁……再照這樣下去,這點子家當還不定能挺到那個時候呢。」
聽聞此言,薛寶釵亦是滿心疲憊無力,看著手裡的針線,再一次咬唇暗恨自己為何偏偏托生成了女兒身。
若她是個男兒,她有自信能夠接過父親留下的這份重擔,將薛家撐起來。
「不如咱們搬出去住?」
薛寶釵想了想,卻搖頭,「搬出去有什麼用呢?除非咱們不住在京城了,否則也不過是抬腳就上門罷了,左右是躲不過去的。」
可不住在京城又能去哪兒呢?金陵那邊的一切早就處理乾淨了,再回也回不去了。
一時間,母女二人竟相顧無言,透過對方的眼睛,隱約都能看出彼此如出一轍的凄苦無助。
但凡薛蟠能夠頂些事,她們也不至於會被王夫人拿捏至此。
「若這個世道女子也能經商做官就好了。」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彷彿也不過是一晃眼的功夫,婚期便已到了眼前。
看著窗外紛飛的大雪,單若泱愈發將手爐抱緊了些,忍不住吐槽道:「誰家會選這麼個時節成親的?春暖花開之時不好嗎?」
風鈴給她倒了被熱茶,聞言就笑著安慰道:「公主不必擔心,欽天監算好的必定是難得的大好日子,到那一天指定天氣晴朗宜嫁娶。」
單若泱接過茶碗慢慢喝著,邊暗暗翻了個白眼。
晴不晴朗的,總歸是凍死個人。
正在這時,路嬤嬤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皇後娘娘方才叫人送來的,說是準備撥給公主的陪嫁,請公主過目。」
接過來一瞧,上頭密密麻麻全是人名,每個人名的後面還清楚地記載了年齡、籍貫、出身等詳細信息,事無巨細恨不得連祖宗十八代都扒拉出來了。
不過單若泱的目光落在頭一個人名上時就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