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四章 三合一
當初婚禮上老太太的那一嗓子著實哭得林黛玉很是難堪,雖理解老太太作為一個母親的心情,她自己作為女兒的心裡也並非沒有一點感傷。
可那樣的場合之下做出那樣的行為,無異於是在往長公主的臉上甩耳光,又將他們父女兩個置於何地呢?
倒也說不上埋怨,就是心裡有些不得勁兒,又兼要顧及長公主的心情,她暫時也就沒往榮國府跑,直到年前兩天方才去了一趟。
只不過也不知究竟是哪裡變了,再去榮國府時只覺處處都尷尬不自在,便也未能呆多久便匆匆離去,與姐妹們都不曾說上幾句話。
這會兒見著薛寶釵來,她心裡還挺高興的,迎上前嬉笑道:「這是什麼風將你給吹來了?」邊拉著人坐了下來。
薛寶釵看見桌子上正在煮著茶,便笑了,「哪裡是什麼風將我吹來的,我分明是被你這兒的茶香給勾來的。」
一提這林黛玉就來了興緻,當即擺弄起茶具來,「如何?瞧著還像模像樣吧?我最近正學著呢,今兒你可是趕巧,有口福了。」
一副得意洋洋炫耀的嘴臉,卻並不招人討厭,反而可愛得很,活脫脫就是個俏皮的小孩子,得了什麼新鮮就迫不及待要跟小夥伴顯擺顯擺呢。
這樣的林妹妹是先前從未見過的。
薛寶釵一時心生感慨,不必多問她也能看出來了,林妹妹的日子想必過得極為舒心鬆快。
著實叫人艷羨得很。
兩人雖算得上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往日里也偶有摩擦,但更多的卻還是在一處嬉笑玩鬧的美好回憶。
又兼薛寶釵是個八面玲瓏的性子,只要她想,便總能叫旁人感到舒服愉悅。
一時之間,小姐妹二人倒也相得甚歡。
「老太太近日如何?身子可還健朗?」林黛玉關心道。
薛寶釵叫她放心,只道一切都好。
頓了頓,又微微垂下頭,手裡無意識摩挲著茶杯嘆道:「不過前些日子我們母子三個已經搬離榮國府了。」
林黛玉還真不知道這事兒,訝異道:「住得好好兒的怎麼突然就走了?可是出什麼事兒了?」
「哪裡就好好兒的呢?可不敢再住在他們家了,再住兩年咱們家那點家底兒都該折騰完了。」薛寶釵苦笑一聲,便將其中原委徐徐道來。
聽罷過後,林黛玉的嘴都合不攏了,「她究竟是想什麼呢?哪個張口就敢要五十萬兩銀子?」臉忒大!
況且這之前陸陸續續都已經拿了人家二十萬銀子,還猶嫌不足呢?聽聽那些話!
痛痛快快拿錢的時候那是姐妹情深,拿不到錢了立馬就能翻臉,好一通威逼利誘,還好意思倒打一耙指責人家不念骨肉親情。
無恥至極。
「果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升米恩斗米仇。」林黛玉不禁搖搖頭,老氣橫秋地感慨道:「人的貪念實在無窮盡,一兩回尚知幾分感激,三四回便習以為常,五六回則已理所應當,旁人冷不丁沒能如她所願了,反倒是罪大惡極。」
「你們母女兩個也是,手裡怎麼就這麼松呢?頭兩回不知她是個什麼人也就罷了,後頭一個銅板沒見著回來還能不知啊?怎麼就還能接著『借』呢?」
「二十萬說給就給了出去,當真不愧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薛家。」
聞言,薛寶釵的笑容就愈發苦澀了,「好妹妹,你可就別嘲諷我了。誰家的銀子還能是大風刮來的竟丁點兒不知心疼啊?奈何人在屋檐下。」
他們孤兒寡母借住在人家家裡,雖不指著人家吃喝穿用,卻實打實借了人家的勢庇護自身。
故而縱有一些煩惱,她們往往也都只咬咬牙認了便罷,總想著全當是花錢消災了。
哪能想到這人胃口大到離譜呢?
當然了,先前惦記著「金玉良緣」也是緣由之一。
不過這個她自是不會再拿出來說。
除了這麼一點選擇性隱瞞以外,她倒也沒弄虛作假,滿嘴的苦澀是真真切切的,倒很能引起林黛玉的共鳴。
不禁就想起自己曾經在賈家住的那兩年。
她這性子雖有些刁鑽尖刻,但很多時候面對一些人一些事兒她卻也只能選擇忍氣吞聲,哪裡敢當真豁出去計較那麼多呢?頂多不過是逞一逞口舌之快。
「寄人籬下」這四個字就猶如一座大山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從內里就已經先弱了幾分。
誰也不會傻不愣登愛吃虧,左不過一句無可奈何罷了。
思及此,林黛玉對自己先前恨鐵不成鋼的譏嘲就不免感到些許不好意思,臉上有些訕訕的。
「過去就讓它過去罷,如今你們搬出來了也好,怎麼著也總比在旁人家住著自在得多。」又問,「那你們現下住在哪兒呢?在京城的老宅子許久不住人總要修葺一番才好入住吧?這樣急急忙忙的想來也不曾提前先安排妥當。」
薛寶釵解釋道:「最開始那兩天慌忙中只好找了家客棧暫且落腳,原是想等宅子修葺一番再搬,只那樣一來又要耽誤不少時日,總不好一直就在客棧住著,索性就買了新宅子。」
新宅子在東城,是一座三進的院子,他們一家三口再帶些奴僕住著也盡夠了。
最叫她滿意的是這宅子很新,先前也是一戶富商家的,從裡到外用的都是上等材料,方方面面都講究個精緻。
因生意緣故舉家搬遷至外地,索性連一應傢具也都留下了,新戶主便只帶個人進來就能直接安穩過日子。
是以沒多猶豫她就拍板買下了這座宅院,第二天一家三口便從客棧搬了進去。
原以為可算能過一過平靜安穩的日子,卻哪想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寶釵咬了咬唇瓣,神情略顯局促,輕聲道:「林妹妹可否帶我去給公主殿下請個安?」
林黛玉一點兒也不驚訝。
無論是這人的性情還是以她們二人的交情來看,薛寶釵都不會無端端突然摸上公主府的大門來。
必然揣著什麼事兒。
但她卻也拿不準,公主允許薛寶釵進門究竟是不是默認可以見一見聽一聽。
萬一是她想岔了,萬一公主只是單純想叫她與小姐妹聚一聚,那她這會兒冒冒失失將人帶到公主跟前去就不合適了。
正在她百般猶豫糾結之時,身後的無憂突然開口說道:「公主特意交代了,她今兒上午不出門。」
言下之意顯而易見。
薛寶釵登時就稍稍鬆了口氣。
得知長公主這會兒在書房,林黛玉就直接領著人過去了。
路上,忍不住還是輕聲叮囑了一句,「今兒你能豁出去來求到公主的頭上,我也知曉你必定是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境地了,但無論你究竟有多少逼不得已,總歸別想著跟公主耍心眼子。」
「你那點兒小心機在公主面前可不夠看的,別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有你後悔的。」
這話乍聽起來有些不舒服,尤其那語氣還硬邦邦的,但薛寶釵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聽罷便笑道:「妹妹的這份情我心領了,你放心,我省的。」
來到書房門口,林黛玉停下了腳步,「你自個兒進去罷。」
既是上門求人的,那還能怎麼端著?
指不定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沒那興趣留下看這份熱鬧。
身後,薛寶釵看著她遠遠離去的背影也著實是輕鬆了許多。
她能為了家裡放下那點可憐可笑的自尊心、卑微地跪在任何能幫她的人面前,卻不代表她能坦然地讓小姐妹親眼看著這一切而無動於衷。
心中暗暗記下這份體貼之情,而後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面前緊閉的房門。
「進。」
一進門,薛寶釵就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民女拜見長公主。」
「起來說話罷。」單若泱合上了手裡那本厚厚的律法,抬起頭來看向面前的人。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身量和五官都還未曾長開呢,小小的個頭,身材略微圓潤,白嫩的小臉兒如銀盤一般,還帶著些許肉乎乎軟綿綿的嬰兒肥。
也還是個滿身稚氣的孩子呢,尚未有日後「寶姐姐」的風采。
單若泱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清冷的聲音卻透出一絲拒人千里之外的矜貴,「你來求見本宮所為何事?」
頭一回接觸她的薛寶釵顯然也被這種直白的處事方式弄得愣了一下,隨即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公主殿下救救薛家!」
「嗯?這話從何說起?」
知曉賈家為了蓋省親別院絞盡腦汁四處折騰得雞飛狗跳之後她就心滿意足了,打那以後便沒再浪費時間過多關注,這般看起來薛家離開賈家后還發生了些後續?
單若泱有些好奇了。
等聽罷薛寶釵的敘述,她簡直是……
卻說自打薛家搬進新家后,起初兩天倒也的確過得很是平靜溫馨,可也僅僅只有那麼兩天罷了。
從第三天開始,家門口便整天被一群流里流氣的市井混混堵著,閑著沒事就哐哐砸門,砸得累了就歪在門口放肆說笑,說的還儘是那下流至極的葷段子。
薛家攏共就三個主子,唯一的男丁薛蟠還整日在外浪蕩不著家,只剩下母女二人作伴罷了。
大戶人家嬌養慣了的太太姑娘何曾見識過這場面啊?那是又驚又怒羞憤至極。
打發家中僕從去驅趕也不頂用,那些個流氓地痞仗著人多勢眾愣是將幾個僕從給狠狠揍了一頓。
薛姨媽習慣了花錢消災,便想著給些銀錢將人打發了,誰想那些人銀子照收不誤,腳下卻生了根仍舊不肯離去,該幹嘛還是照常。
眼見如此,薛寶釵邊打發人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報官。
眼看官差來將人帶走了,母女兩個滿心以為事情可算是了結了吧?卻誰知這一顆心還沒來得及落下去呢,人就又出現了,較之先前所為愈發變本加厲。
這回便是再去報官,那官差也只以各種由頭推諉,總之就是撂開不管了。
再怎麼蠢這回也該知道了——那些流氓地痞定是受人指使而來,且背後之人還來頭不小。
難不成是薛蟠在外頭又得罪了哪個貴人?
母女二人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這,等沒兩天薛蟠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抬回來之後她們就更加確信了。
一時又是氣惱又是心疼,母女兩個恨不得整日以淚洗面,又兼外頭那些流氓地痞死活不肯離去,見天兒鬧得家裡雞犬不寧不說,更怕他們會突然闖進門來。
偏偏怕什麼就來什麼。
那日擔驚受怕許久的母女二人好不容易依偎在一塊兒睡著了,半夜裡迷迷糊糊中卻聽見屋子外頭值夜的丫頭一聲尖叫刺破雲霄,還伴隨著男人下流的污言穢語。
雖說很快就有小廝聽見聲音趕來了,那小丫頭沒什麼事兒,房門更未曾被人闖開,但母女二人還是被嚇了個魂飛魄散。
這回都已經摸到房門口了,下回踹破房門闖進來還是什麼難事嗎?
且這回不過是偷摸溜進來一個才得以很順利地打發了,若外頭那一群都進來了呢?
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慄后怕不已。
經過這一回之後,母女二人是徹徹底底被嚇破了膽,整天提心弔膽惶惶不可終日,夜裡哪怕有丁點兒動靜都能被嚇瘋,真真是寢食難安。
眼看怎麼著也都不管用,薛姨媽只得帶著女兒求到了娘家去。
娘家兄長不在家,嫂子聽聞消息后倒是一口就應承了下來,收了一匣子珠寶只喜得見牙不見眼,連連拍著胸脯給予保證。
母女二人放心回到家中,卻是左等右等不見動靜,打發人再上門去詢問時,竟只得了一堆含糊不清的應付之詞。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撒手不管了呢?」薛姨媽是百思不得其解,哭得傷心極了,「我可是他的親妹妹啊,他怎麼會連這點忙都不肯幫?難不成是你舅母瞞住了?」
可是那又圖什麼呢?
姑嫂之間有點小摩擦在所難免,但她本身性子就綿軟得很,從來也不曾跟嫂子掐尖兒要強胡亂搞是非,能有什麼深仇大恨至於如此?
更遑論當年她嫁進薛家后每年可不曾少往娘家送好東西,逢年過節那禮都是好幾車好幾車的送,時不時還會打發人專程給嫂子和侄女送些江南那片流行的新料子首飾之類的玩意兒。
做小姑子的到這個份兒上,怎麼也算還可以了吧?
如今嫂子又能有什麼理由袖手旁觀任由自家人被欺辱至此?
薛姨媽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正想著不如去娘家門口堵兄長問個清楚,卻被女兒給攔下了。
「母親不必再去了,真正袖手旁觀的人只怕應是舅舅才對。」
正如母親所言,舅母根本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干,況且這事兒根本就瞞不住的,一旦她們母女兩個真出了意外叫舅舅知曉她乾的好事,她又能討著什麼好果子吃?
何苦來哉?根本犯不上。
唯一的解釋就只有一個——舅母已如實告知了舅舅,只是舅舅卻選擇不予理會罷了。
「不可能!」薛姨媽根本就不相信這個猜測,「你舅舅不是那樣的人,當初你哥哥出事他還幫忙了,如今怎麼可能對咱們袖手旁觀?」
薛寶釵冷笑道:「倘若針對咱們的人比咱們更得舅舅看中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母親不覺得這事兒實在太巧了嗎?先前咱們在榮國府住了那麼長時間都未見招惹上什麼麻煩,緣何才一腳踏出榮國府的大門,這麻煩就找上門來了?」
薛姨媽不假思索道:「誰會上榮國府去找麻煩?」
「怎麼不會?舅舅那樣的身份權勢都不肯管的人得是多大來頭?還能真怕了榮國府?」
這倒也是。
薛姨媽遲疑了,抹著眼淚氣惱道:「定是你哥哥又幹了什麼混賬事!都鬧到這個份兒上了偏他還死活不肯承認,早些說實話咱們也好上門去賠罪啊,這麼一直鬧著算怎麼個事兒?」
「我相信哥哥不曾說謊。」薛寶釵低垂著眉眼,淡淡說道:「哥哥再怎麼混賬,對母親對我也都是極愛護的,倘若他知曉是怎麼回事絕不可能死活咬著不肯說,任憑咱們整日被驚嚇至此,甚至還隨時有遭遇危險的可能。」
「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可若不是他在外惹了事,難不成還能是咱們兩個得罪了人?咱們母女素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上哪兒能得罪人去?」
「怎麼不能?咱們不是才得罪完人跑了出來?」
薛姨媽一愣,隨即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起來,「你是懷疑你姨媽?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呢?
除了她那好姨媽以外,她也實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人了。
偏就這麼趕巧,偏連舅舅也寧可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三口被欺辱至此。
除了王夫人以外還能是誰?必定是她。
同樣都是親妹妹,但王夫人不僅是榮國府的太太,親生女兒如今又成了娘娘,分量又豈是薛家能比的?
便是曾經父親還在時的薛家也比不了,更遑論如今已然開始沒落的薛家。
兩相對比,舅舅會選擇放棄這邊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無論如何薛姨媽卻也始終不肯相信這個殘忍的事實,「我與她好歹總歸是親姐妹,她何至於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來對付我?」
薛寶釵沒再多費口舌,拿了一千兩銀子出去成功撬開了一張嘴。
冷子興。
這個名字薛姨媽可不陌生,正是周瑞家的女婿,在外頭做古董生意的,認識些城內的流氓地痞的確也正常。
這下子薛姨媽再是不能自欺欺人了。
周瑞家的跟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了半輩子,鐵打的心腹。
「可她究竟是為什麼啊?難不成就因為我沒答應給她那五十萬她就要致我們全家於死地?這也太荒唐了!」
「致咱們一家於死地倒不至於,就是想逼我們回賈家去罷了。」想也知道,這一回去必定被拿捏死了。
「這可怎麼辦呢?」六神無主的薛姨媽哭得撕心裂肺,只知在家裡怨天尤人,竟是丁點兒主意都拿不出來。
就這麼又煎熬了兩天之後,這才有了薛寶釵的登門拜訪。
聽罷事情原委的單若泱真真是無語極了,對王夫人的卑劣無恥狠心毒辣又有了一個更清晰的認知。
也不想想萬一那些流氓地痞真闖進門干出點什麼臟事可怎麼辦?這對母女還能活得下去嗎?
說什麼交代過也好威脅過也罷,那也都是笑話。
跟這些下九流的混子還講什麼信譽不成?
俗話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對方一狠心直接進去殺人搶劫連夜跑路也不是沒可能,那麼大一筆家底兒揣著,上哪兒過不上好日子?
本就是些無所事事窮得叮噹響的混混,惡向膽邊生有什麼好奇怪的。
王子騰和王夫人那兩個真就誰都沒想到這個可能性嗎?
除非是傻子吧。
只不過一個被權勢迷了心只知宮裡那位娘娘了,一個鑽進錢眼兒里懶得顧慮那麼多,兄妹兩個沒一個好東西。
這還是嫡親的妹妹和外甥女呢。
單若泱暗暗搖頭,對這王姓兄妹倆實在是鄙夷至極。
「公主。」薛寶釵忍不住紅了眼眶,連連磕頭哭求:「民女與公主素不相識,原是不該如此,可民女實在是被逼至絕境無路可走了,便只得厚著臉皮借林妹妹的名頭冒然上門。」
「倘若公主殿下願意高抬貴手給予民女家中一份庇護,民女自願奉上薛家半數產業予公主……如今的薛家不比過去,公主殿下許也看不上這點東西,但除此之外民女也著實想不出什麼能夠拿給公主的了。」
「若公主有任何其他要求便只管告知民女,民女必定竭盡所能去做,只求殿下垂憐。」
說罷又是「砰砰」幾個響頭,額頭都已紅了一片。
「好了,你是想血濺當場不成。」
薛寶釵猛然頓住,滿心懊惱,「民女沒有那個意思……」
「你先起來。」
薛寶釵立即依言站了起來,表現得十分乖覺,只生怕有一點遲疑顯得有脅迫的嫌疑,反倒叫人不喜。
見她如此低眉折腰的模樣,單若泱的心裡頭也難免生出幾分憐惜來。
出了這樣的事,家裡母親和哥哥哪個都不頂用,到頭來竟只能靠她這麼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出來奔走求人。
怪可憐的。
看出了小姑娘的忐忑緊張,單若泱也不曾沉默太久,只道:「稍後本宮會派人去跟兵馬司打聲招呼,日後叫他們巡邏時多注意瞧兩眼,再有那宵小之輩上門鬧事便只管打發人去叫人。」
「再有,如今你既是搬離了榮國府,平日一人在家想來也冷清得很,閑暇若想來找玉兒便來,不必再遞拜帖。」
如此一來便是明晃晃將護國長公主的大旗披在了身上。
薛寶釵也未曾想到竟還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又哪裡能有不願意的呢?當即喜極而泣連連磕頭謝恩。
「再磕下去本宮這地板怕是當真要不了了。」單若泱有些無奈,一隻手拖著下巴看她,一隻手搭在書上緩緩以指尖輕點,忽而問道:「你日後有何打算?」
薛寶釵不解其中深意,只思忖一番,猶豫道:「民女如今年歲還小,便想著找一位先生好好讀幾年書……」
「幾年之後長大了呢?」
長大了自是就該嫁人了。
雖覺得這個回答彷彿不太合適,但薛寶釵也不敢胡亂編瞎話,便只得硬著頭皮如實說了。
就見單若泱的臉上露出些許嫌棄之色,「你帶點嫁妝嫁人,偌大一份家業就這麼留給你哥哥了?以你哥哥那德行,只怕用不了幾年薛家就該被禍禍完了。」
「本宮原以為你是個有志氣的,怎麼就這點志氣?嫁人嫁得再好又能如何?還不是靠著男人立足?這叫哪門子志氣?」
一連串的質問將薛寶釵給問了個滿頭包,一時之間既震驚又迷茫。
公主殿下這話的意思,難不成是叫她去跟哥哥爭搶家業?
可……家業不是向來只該男孩兒繼承的嗎?
身為女孩兒想要往上爬,除了嫁一個好男人攀上登天梯又還能如何呢?
她既不能拋頭露面又不能科考為官,還能有什麼法子去搏一搏前程?
「誰說不能了?」單若泱嗤笑一聲,毫不掩飾那股譏諷的意味,「科考為官如今是不能,可誰還攔著你經商了?又是誰規定的家業只能由男孩兒繼承?難道不是更應該能者居之?」
「本宮雖與你那兄長只有一面之緣,卻也足夠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說句不好聽的話,就那樣一灘爛泥般的貨色,你當真就沒有一點兒不甘嗎?縱是你們兄妹情深,你沒有什麼好不甘的也罷,卻難道還能放心的下?」
不甘?自是不甘的。
薛寶釵不得不承認,她曾不止一次幻想過倘若自己是個男孩兒該多好,她一定能做得比哥哥更好。
這樣的念頭便已足夠證明她心底深處的不甘。
而不放心自然也是千真萬確的。
家裡給這麼一個混賬玩意兒當家做主,擱誰誰能放心?
當年父親離世時那眼睛都沒能閉得上,還能是因為什麼?那是打心底擔心害怕啊。
幾代的祖宗家業一眼就看到頭了,可不得死不瞑目。
「俗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這世上能靠得住的便只有你自己罷了,本宮以為經歷這麼多事你應當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才對。」
「連至親之人都靠不住,你這樣一個聰明的姑娘又怎麼會想到將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呢?這可不叫什麼志氣。」
薛寶釵如遭雷擊。
也不知究竟是怎麼從公主府離開的,只知自己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時人都已經進家門了。
看著眼含熱淚滿眼緊張期待的母親,看著滿臉傷痕也難掩眼下烏青的兄長,薛寶釵不禁陷入了沉默。
「公主究竟與她說了什麼?我還從未見過她露出那樣的表情。」林黛玉耐不住好奇,摟著她的手臂歪纏著。
單若泱也沒隱瞞,將自己與薛寶釵說的那些話又說了一遍,末了輕輕拍拍她的腦袋,道:「本宮希望你也能成為一個聰明的姑娘,可別傻不愣登的。」
「玉兒省的了。」小姑娘乖巧地點頭應是,細細沉思半晌,不禁嘆道:「也不知寶姐姐究竟能不能聽進去,我倒還真想看看薛家在寶姐姐手上會變得如何……不過一旦寶姐姐真選擇了這條路,腳下必定也是荊棘遍布。」
這個世道可不容許女子如此「離經叛道」。
單若泱自是知曉的。
她提出來這個建議倒也沒有其他什麼心思,純粹就是看不慣這個世道一些所謂的「規矩」,看不得有能耐有野心的女孩兒被束縛在後院那一畝三分地。
倘若薛寶釵的選擇不負她的期望,那她自然也樂意伸出一些援手。
有了這個開端,或許在以後的某一天這個破世道會變得有些許不同。
用過午飯後,單若泱便帶著幾分奏摺進了宮。
這些都是挑揀出來不好輕易拿主意的,需要去向周景帝請示,等請示過後批閱完,又要接著拿回今日份的奏摺。
日復一日皆是如此。
單若泱琢磨著,這麼長時間下來估計這事兒也瞞不住誰,那些皇子大臣指不定私底下如何想呢。
總之聽她家駙馬透露,這些日子大臣中間彷彿是不大平靜,幾位皇子與大臣來往都頻繁了許多。
眼看著是風雨欲來的節奏,不定哪天就該亂起來了。
卻誰想,這第一槍打響得竟這樣快。
「眾愛卿突然前來所為何事?」周景帝靠在床頭,一臉不明所以。
單若泱有些猶豫,但周景帝不曾叫她退下,大臣們也沒人說什麼,她左右一尋思,還是耐不住那顆好奇心作祟,索性就往角落裡縮了縮,鳥悄兒著。
底下站著二十來個大臣,原本寬敞豪華的內殿也不免顯出了幾分擁擠。
只見其中一人稍稍跨出一步,「啟稟聖上,微臣要彈劾三皇子!」
「老三?」周景帝愣住了,「他幹了什麼?」
單若泱也好奇死了,還猜測是不是單子鴻偷摸聯絡朝臣被檢舉呢,卻哪想下一瞬險些當場被驚掉下巴。
「三皇子有斷袖之癖!非但私下裡豢養俊俏男子供其玩樂,還時常與身邊的太監行齷齪之事,實在荒/淫至極……」
話還沒說完,周景帝已然是兩隻蚊香眼了,「這是打哪兒聽來的?簡直荒謬!老三怎麼可能有斷袖之癖?他早已成親多年,若他當真有什麼斷袖之癖且還與身邊的太監勾纏不清,三皇子妃怎會不知?」
「皇上明鑒,微臣不敢胡言亂語。」
又有人突然站出來扔下一顆驚雷,「皇上既是提起三皇子妃,微臣便又有一事啟奏——三皇子與三皇子妃成親多年膝下無子,實則並非三皇子妃的緣故,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他……不能生!」
單若泱登時張大了嘴巴。
好傢夥,大樂子啊!
「放肆!」周景帝驚怒交加,斥道:「休得胡言!你們一時說他有斷袖之癖,一時又說他不能生,豈不自相矛盾?你們都是哪個混賬安排來的?編謊話也不知編得像樣些,簡直可笑至極!」
「皇上誤會了,微臣說三皇子不能生並非是說他……不行……微臣問過大夫,有些男人雖那方面與常人無異,可卻天生就不能令女子懷孕。」
「皇上若對此有任何疑慮,不若叫太醫來親自問一問便知真假。」
「微臣附議,且事關重大,皇上或許可以請三皇子親自過來一趟,若當真有何誤會也好方便自證清白。」
說著,便有人將證據呈上前去。
裡頭密密麻麻記錄著一堆人名,都是這些年曾與三皇子有過纏綿的男子,以及小太監。
周景帝顫抖著雙手捧著摺子,看著看著,突然胃裡一陣翻湧,竟是當場乾嘔起來。
他雖貪花好色,可他這輩子都只愛女人,實在無法想象男人跟男人……尤其其中還有不少太監!
荒唐!比他還荒唐!
「來人,去將三皇子給朕叫來!立刻!」
這邊傳得急,單子鴻那邊也來得飛快。
一進門看到這情形頓時就心頭一凜,莫名眼皮子亂跳。
「兒臣……」
都不待他行完禮,周景帝便迫不及待說道:「他們說你有斷袖之癖,可是真的?」
單子鴻登時就傻了眼,下意識反駁,「誣衊!這是針對兒臣的一場誣衊!」
「哦?你仔細看看這份名單,裡頭可清清楚楚都寫明了那些人的身份,但凡朕叫來一問便知。」眼看他臉色驟變,周景帝又哪裡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當即氣得恨不得從床上跳起來。
「混賬!你這個混賬!」罵著罵著突然又想起另一樁事,趕忙追問,「那他們說你不能生是不是真的?」
這下子,單子鴻的臉整個都慘白一片了,兩條腿彷彿都軟了似的,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周景帝的心猛然也沉到了谷底,「竟也是真的?」
「假的!這是假的!」單子鴻忽的漲紅了臉,張牙舞爪地大喊大叫。
話雖如此說,但眼看他那副發瘋的架勢還能有什麼誤會呢。
正在這時,一直不曾吭聲的丞相站了出來,「究竟是真是假,這事兒可瞞不過太醫,三皇子還請想清楚再作答,欺君……可要不得。」
周景帝也仍是不肯相信,聽聞這話當即就命太醫上前去診脈。
然而太醫還未能摸著人呢,便被單子鴻一腳踹翻了出去。
「滾開!不許碰本皇子!」
只見他兩眼充血有如銅鈴,惡狠狠地瞪著太醫,額頭上、臉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站在那兒氣喘如牛。
狼狽至極。
周景帝是徹底死了心,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來事實如何已經無需再辯駁。」丞相嘆了口氣,一臉失望地看著單子鴻,「此事本是天意,三皇子也是個可憐人,可三皇子卻因一己之私而陷三皇子妃於不義……」
三皇子妃嫁進門七八年未曾開懷,在圈子裡頭早就成了人人譏笑的「不會下蛋的母雞」,又因自己不能生還死死霸著單子鴻不肯納妾,這些年可沒少被人指責唾棄,那名聲早已是臭不可聞。
況且,為了調理身子好給三皇子生孩子,這七八年間她就不曾斷過苦湯子,太醫、大夫是換了一茬又一茬,喝下去的苦湯子恐怕比大多數人一輩子喝下去的都多得多。
是葯三分毒。
平白灌了七八年的葯進肚子,那身子早就累積下來不知多少毒素了,原本再好的一個人如今恐怕內里也早就千瘡百孔。
而單子鴻呢?明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內情,他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任由旁人戳三皇子妃的脊梁骨,任由她拚命折騰自個兒的身子,還反過來對他滿懷愧疚。
這算什麼男人啊?壓根兒就不算是個人。
單若泱滿臉的鄙夷之色,其餘一眾大臣亦是如此,滿滿都是鄙夷唾棄。
一道道目光如有實質般將單子鴻戳得千瘡百孔,讓他恨不能當場掩面逃離,甚至恨不得當場死了過去才好。
一個男人不能讓女人懷上孩子,這簡直就是莫大的屈辱!
他身為一個男人的自尊自信驕傲,在這一刻通通被瓦解。
從此往後,他在旁人的眼裡又與那些太監有何不同?
想到這兒,單子鴻再是承受不住打擊,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站得最近的一位大臣慌忙蹲下去試探了一下鼻息,而後鬆了口氣,「三皇子只是暈死了過去。」
聞言,丞相的眼裡彷彿隱約閃過一抹遺憾。
周景帝這會兒也實在不想看到這個兒子,虛弱得連手都抬不起來了,只咬牙切齒道:「將三皇子送回去,此事……不許外泄!」
然而怎麼可能瞞得住呢。
不出一個時辰,京城內的達官顯貴之間就已經傳遍了,不出半天功夫,整個城裡的百姓也都知曉了。
宮裡得知了消息的李貴妃是當場眼前一黑,緊跟著她兒子的腳步昏死過去。
宮外三皇子府內,卻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