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 三合一
「姑娘可曾下課?」得到肯定的答覆,單若泱就吩咐道:「叫姑娘過來一趟。」
不消片刻,小姑娘活潑的身影便出現了。
「公主?」
單若泱招招手叫她坐到身邊來,「今兒發生了一件事,跟你外祖母家那位鳳凰蛋表哥有些關係。」
林黛玉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可隨著公主的敘述,她整個人都懵了。
小臉兒一陣紅一陣白,嘴唇顫抖著半晌沒有個言語。
可憐的孩子,多美好的初戀就毀在了這樣一個貨色的身上。
「來,喝口茶緩緩神。」單若泱倒了杯茶塞進她的手裡,溫柔地摸摸她的頭,「你與他們家的關係擺在這兒,日後總也少不得要有些往來,有些事兒早點知道也好早早想明白,早做打算。」
林黛玉顫抖著雙手捧起茶喝了一口,潤了潤自己乾澀的喉嚨,忽而想起來,「所以上回咱們碰見他和三皇子……」
當時她還納罕,那兩人之間的身份年齡差距那樣大,怎麼還能交好到能夠一同去酒樓吃飯的地步了。
卻原來竟是這樣一種「交好」。
想到這兒,她的心裡便難以抑制地泛起一股噁心,紅著雙眼呢喃不解,「可他向來不是都喜歡姐姐妹妹嗎?怎麼會跟男子又混到一處去了?」
聽聞這話,單若泱也就呵呵了。
賈寶玉彷彿有一句名言——女孩兒是水做的,我見了女孩兒便覺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我見了便覺污濁。
具體原話她是記不清了,大致也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可實際上呢,上了年紀長得不好看的女人他覺得清爽了嗎?他厭惡得很。
反之,生得俊俏的男人他又覺得污濁了嗎?一樣是黏黏糊糊親親熱熱,就譬如那個秦鍾。
所以說,他哪裡是喜歡姐姐妹妹啊,他分明是只喜歡好看的皮囊,是男是女並不重要。
思及此,單若泱的眼裡就不禁流露出一絲鄙夷之色。
她對別人喜歡同性還是異性並沒有任何意見,但她實在噁心這種同時在多個男男女女中左右逢源之人。
現在回想起那日巧遇的情形她都還覺得挺不可思議的,賈寶玉究竟是怎麼做到那樣的?
跟三皇子一個馬車上下來,看見林黛玉還能歡喜地湊上來妹妹長妹妹短,全無絲毫心虛不自在,整個若無其事。
單若泱也並不覺得以賈寶玉那種性格能夠偽裝得那麼完美,那這就更神奇了不是?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時,突然有丫頭來報,「榮國府那個賈寶玉在門口,說是想見見姑娘。」
「……」
這個時候他還敢跑來找林黛玉?
難不成是妄圖狡辯來了?
單若泱皺了皺眉,問道:「玉兒,你想不想見?」
「我應當見他嗎?」林黛玉很迷茫,低頭扯著帕子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我要見見他。」
有些話她還是想要當面問個清楚。
「那就依你。」單若泱很是痛快地點了頭,對丫頭說道:「將那個賈寶玉帶去賞梅亭等著。」
賞梅亭顧名思義就是專門建在梅園中賞梅用的,如今正值梅花盛開,風景好得很,只除了有些凍人。
想到這兒單若泱就又囑咐了一句,「你先回房去多穿兩件衣裳,穿好斗篷,手爐也別忘了……別總嫌累贅不自在,女孩子若身體受寒會很麻煩。」至於那個鳳凰蛋冷不冷?跟她有什麼關係。
小姑娘原本受傷的心似乎得到了些許安慰,臉上也隨之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又甜又乖。
目送著小姑娘離開,單若泱忍不住就嘆了口氣,「年少懵懂最怕遇人不淑,所幸如今一切尚且都還來得及。叫人仔細盯著些,那個賈寶玉向來是個不知禮數分寸的,別叫他獃頭獃腦地冒犯了姑娘。」
「公主不親自去盯著些嗎?小姑娘家單純又心軟,萬一被那小子花言巧語哄騙了過去可如何是好?」風鈴一臉憂心忡忡的,活脫脫一個老母親形象。
小姑娘模樣生得極好,跟小仙子似的招人稀罕得很,平日里性子活潑詼諧又很是乖巧伶俐,一個屋檐下生活一段時日下來,府里的奴才就沒幾個不喜歡她的。
尤其是單若泱近身的幾個心腹,多多少少也都知道小姑娘與賈家寶貝鳳凰蛋之間那點朦朦朧朧的,這會兒心疼小姑娘都還來不及呢,心裡早已給那鳳凰蛋打上了「死渣男」的標籤。
若非小姑娘想見,單若泱也尊重小姑娘的意思,那鳳凰蛋指定能被大掃帚打得滿頭包。
單若泱翹起了嘴角,一臉好笑地戲謔道:「這才多少時日,你們就都被收服了?沒出息的。行了行了,沒什麼好擔心的,玉兒雖單純心軟,可『自尊自愛』這四個字卻也總還是知曉的。」
「先前懵懵懂懂不過是因為尚且不知賈寶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時至今日若還看不清可就太蠢了。倘若看清了那不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人、更配不上她的至情至性一腔赤城,她還能繼續跟他稀里糊塗蜂纏蝶戀……咱們家玉兒可不是那等自甘輕賤之人。」
原著當中林黛玉可是從來不知賈寶玉在外跟那些男人的勾勾纏纏,恐怕就連襲人早就跟賈寶玉滾到一處去這件事都不知曉。
在她的心裡,賈寶玉始終都是那個與她心靈相通又待她極為體貼愛護的小竹馬,感情自是不同的。
加之那時的她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在榮國府過得也並不好——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實在難以想象,究竟是什麼樣的處境才能叫一個小姑娘寫出這樣的詩句,但卻並不難從中看出小姑娘的絕望和無助。
在當時那樣的處境之下,賈寶玉無疑就成為了那株救命稻草般的存在,必定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初見時便蒙在眼前的那層濾鏡、相處中始終蒙在鼓裡的無知、於絕望中無比渴求救贖的心態……疊加在一起最終方才有了註定悲劇的林妹妹。
而如今一切卻與原著截然不同,林妹妹自然也不再是那個可憐可悲可嘆的林妹妹。
單若泱對此信心十足,很是淡定地前往書房處理那些奏摺去了。
如今的奏摺大致會被她分成三類。
一類是屬於那種不能隨意拿主意的,需得留著去請示周景帝再做定奪。
一類是屁事沒有純屬請安拍馬屁的,有手會寫字都能批。
不過單若泱卻也挺喜歡看這類奏摺的——若沒有那些總能叫她忍不住腳趾扣地的肉麻之詞就更好了。
這類奏摺的內容往往也不會太空洞,就如上回那個拿「殺夫案」當新鮮事兒說來逗個趣的,這些大臣也都會絞盡腦汁寫一些新鮮的有趣的稀罕的故事來博君一笑,大多是當地的一些所見所聞。
這些東西對於周景帝來說或許當真就只是看個新鮮看個樂子的小故事,但對於某些有心之人來說,這種故事裡無意透露出來的有用信息可不少。
當地的風土人情、民生大計等種種碎片信息拼湊起來能夠很快速了解到全國各地的一些基礎狀況,看似細枝末節不值一提,卻恰恰正是一個國家的根本所在。
而如今,單若泱也正是這樣的一個有心人。
她總是很樂意去看這些奏摺,並努力試圖從中挖掘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除此之外,剩下最後一類便屬於相對來說不那麼重大緊要的,但也需要批閱者對國家方方面面了解得十分清楚且擁有一定的治國之才方能很好地處理,這就要等林如海晚上回家了。
以她目前的能耐來說,還完全不足以支撐她去獨立批閱這種摺子。
當然了,林如海輔佐的過程也正是她學習的過程。
學習使人快樂,學習使人進步。
她喜歡學習。
所以,希望那個死老頭兒在床上多躺躺吧。
……
大婚當日賈寶玉也是來過公主府的,只是卻也不過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壓根兒也不曾有機會能夠多踏足幾步欣賞欣賞風景。
這會兒隨著引路宮女一路緩緩走來,那眼睛簡直都不夠看了,不禁感慨,「我道林妹妹怎的愈發不愛往咱們家去了,原來她如今所住之處竟這般豪華,想來生活必定是極其舒適的,咱們家相較而言確是不值一提了。」
前頭的宮女聽聞這話默默就翻了個白眼。
區區榮國府還敢拿出來跟長公主府做比較?
再者聽聽這話,不知道的還當林姑娘是那嫌貧愛富之人呢。
這賈家鳳凰蛋究竟是獃頭鵝還是芝麻湯圓兒內里黑?
向來目中無人的茗煙也下意識彎了彎腰,聞言連連咋舌,「可不是,原先我還當咱們府上已是那一等一的富貴豪奢之家了,沒想到公主府竟是這般……當初我聽傳聞說這位長公主的府邸價值兩三百萬兩白銀,我還尋思吹牛皮呢,如今看來倒是我見識短了,到底不愧是皇家風範呢。」
「休得胡亂議論。」前頭的宮女不輕不重警告了一聲。
主僕二人頓時齊刷刷噤了聲,心中惴惴。
公主府實在是太大,加之忽然又飄起了雪花,等走到梅園時賈寶玉身上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鼻子耳朵都凍紅了。
但公主府的奴才顯然與榮國府不一樣,可沒哪個會心疼他。
才將人送到,引路的宮女就頭也不回地離去了,亭子裡外站著的宮女太監亦視這主僕兩個如無物,就更別提端茶送水了。
茗煙忍不住就嘟囔了一句,「還是公主府呢,就這般待客之道?大冷天叫客人在外頭等著不說,竟連碗熱茶都沒有,也太過分了。」
但賈寶玉卻對此恍若未聞,而是一心都被梅園的風景給吸引了,不時吸吸鼻子,表情如痴如醉。
不多時,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
回過神來的賈寶玉立即偏頭望去——滿園紅梅、漫天白雪,仙子誤入凡塵,遺世而獨立。
一時間,他竟是看痴了。
已然走到跟前的林黛玉看見他這副痴痴的模樣心中卻再沒了從前的羞澀竊喜,就彷彿打翻了廚房灶台似的,真真是五味雜陳。
「寶玉。」
賈寶玉猛然驚醒,脫口感嘆道:「林妹妹愈□□緲出塵了,方才那一瞬間我還真當是梅花仙子顯靈呢。」
「還請賈公子慎言。」無憂冷著臉輕斥道:「正經人家的公子可不該對正經人家的姑娘如此言語輕浮。」
怎麼就言語輕浮了?
賈寶玉不解,正欲張口辯解一二,恰逢宮女奉了茶來。
「看你凍得不輕,快喝碗茶暖暖身子罷。」林黛玉的神色始終淡淡的。
眼見丫頭將厚實柔軟的坐墊墊在石凳上,她這才坐下,雙手抱著手爐蹙眉沉默著。
明顯感受到她的情緒,賈寶玉也再顧不上其他什麼了,忙不迭追問,「林妹妹不開心?可是發生什麼事兒了?」
林黛玉偏頭看向他。
那雙眼睛仍舊單純乾淨,裡面的關心焦急亦情真意切絲毫不見心虛。
仿若無事發生。
林黛玉的眉頭再度緊了緊,抿唇猶豫許久,終還是直截了當地開了口,「我聽說了你與三皇子的事。」
賈寶玉愣了愣,低垂下腦袋嘟囔道:「正因此事我才跑了出來,老爺要打死我呢。」
就這?
「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見他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林黛玉也不免有些轉不過彎兒來了,想了想又問道:「你可是自願的?」
賈寶玉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點點頭。
「你!」林黛玉猛地紅了眼眶,「你怎麼可以這樣?明明先前是你一直主動來糾纏我,如何還能與旁人……你心裡究竟將我置於何地?還是說難道那些都是我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誤會不成?」
「怎會是誤會?我待你的心意天地可鑒,你怎能如此質疑我?」賈寶玉不假思索地給予了答覆,眼神卻仍舊茫然不解,「我與三皇子之間的事如何就牽扯到我與你了?你這番質問究竟從何而來?」
這下子林黛玉反倒是被問得噎住了,連眼淚都掛在眼眶上頓住了,看著眼前這人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什麼神奇生物。
她一直以為自己與寶玉是心靈相通的,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他們更能懂得彼此的內心世界。
可此時此刻,她卻突然覺得……一直以來真真是她自以為是了,她根本就不能理解他的思想。
不能理解,也根本就不想再去了解。
知曉他是自願的就足夠了。
思及此,林黛玉便站起身來,「兩小無猜終不過是我自己的天真妄想,你不懂我所求,我亦不懂你所想,你我從不曾心意相通。」
「你回去罷,往後不必再找我。」說罷便快步離去。
「林妹妹!」賈寶玉心下大駭,下意識上前想要追趕,卻沒走幾步便被一眾宮女太監攔住了去路。
「賈公子請回罷。」
茫然無措的賈寶玉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背影越走越遠,任憑他如何聲嘶力竭地呼喊也不見那人回頭再看一眼,決絕如斯。
「怎會如此?」
直到被強行送出門外,賈寶玉也仍未能想明白,滿心便只有一個念頭——林妹妹不要他了。
似是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塊心肝,剎那劇痛難忍,猛地頓感喉嚨一陣腥甜上涌,張嘴竟噴出一口血來。
殷紅的血漬落在皚皚白雪上,如同綻放的紅梅,那般嬌艷奪目。
茗煙霎時被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攙扶著他就往馬車上去,「快回府!」
「怎會如此……」
「他怎能如此!」乍一看見單若泱,一直強忍著的林黛玉就撲了上去,哭得委屈極了,「明明就是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之間的情誼,他怎麼還能表現得如此坦然?他甚至根本就絲毫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反倒還有臉怪我的質問莫名其妙?」
「他才莫名其妙!我就沒見過哪個人做錯事還能如此理所當然的,他簡直不可理喻!過去我究竟是怎麼會覺得我與他心靈相通互為知己的?我定是被豬油蒙了心!」
聽著小姑娘哭哭啼啼斷斷續續的講述,單若泱也終於是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對於賈寶玉的態度,剎那愕然之後倒也隱約能猜著幾分。
這個時代的男人嘛,有誰睡個小妾丫頭會產生負罪感的?面對嫡妻時都別提多理直氣壯了,會心虛才是見鬼了。
是以無論原著之中也好還是如今也罷,哪怕他賈寶玉頭天夜裡才摟著襲人纏綿悱惻,第二天見著林黛玉依舊是臉不紅心不跳再是坦然不過。
蓋因打心底深處便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心愛之人與其他紅顏知己、露水情緣並不衝突。
秦鍾以及家塾裡頭那幾個勾勾纏纏的少年郎還有單子鴻這些所有人,在賈寶玉看來大抵也都與襲人是一樣的。
難怪他這會兒還敢來找林妹妹,敢情這是壓根兒就沒覺著自己做錯事了。
這根本就是思想上的差異,無解。
單若泱拍拍小姑娘的腦瓜子,「男人都是這樣的大豬蹄子,如今知道了就好,往後可別再天真地相信男人這種生物了。」
「公主以偏概全了,父親才不是這樣的。」哭得直抽抽的小姑娘還不忘嘟囔著反駁了一嘴。
就算是,他也不敢啊。
當了駙馬還想納小妾?老壽星上吊活膩了唄。
單若泱輕笑一聲,沒跟小姑娘爭論這個問題,只道:「再哭下去眼睛就該腫了,回頭等你父親回來還不得心疼死?他捧在掌心裡百般嬌寵的姑娘竟為著那麼個不知所謂的小子哭哭啼啼,老父親的心可是要碎咯。」
「公主笑話我。」林黛玉輕哼一聲,不好意思地埋頭在她胸口蹭了蹭,那點傷心倒是散去了不少。
她還有將她視若珍寶的父親呢,還有既像閨中密友又像母親的公主,那塊不知所謂的頑石……誰稀罕。
……
王夫人怎麼也不曾想到,自己好端端出去的寶貝兒子再回來時就全然變了副模樣。
白慘慘的臉色,直愣愣的眼神,不言不語無知無覺,整個痴痴傻傻的彷彿丟了魂兒一般。
「怎麼會這樣?」王夫人「嗷」的一嗓子哭出聲來,抓著茗煙便是一通追問。
茗煙臉上挨了一下疼得直吸氣,不敢有絲毫隱瞞,將事情原委快速倒了出來。
聽罷之後王夫人簡直要氣瘋了,當著眾人的面便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作死的小娼婦,沒心肝啊!平日寶玉待她如珠如寶,竟是一腔真心餵了狗!」
「男孩子家愛玩愛鬧些怎麼了?誰家爺們兒還沒幾個相好的?也值當她如此斤斤計較?果真我就不曾看錯她,小小年紀就如此好拈酸吃醋霸道善妒,哪裡是塊能做媳婦的料子?合該她嫁不出去!」
「敢將我的寶玉禍禍成這般模樣,我做鬼也饒不了她!」罵完便又「嗷」一嗓子哭嚎著撲到她寶貝兒子的身上,「我可憐的寶玉啊……」
站在一旁的王熙鳳聽著是當真無語極了。
這會兒嘴上說得痛快,年輕時怎麼還能死活把持著後院不肯叫丫頭近她男人的身呢?
便哪怕是到如今這把歲數了都還見不得她男人去姨娘房裡呢,書房裡伺候的丫頭都恨不得撿那最丑的來。
自己做著一套,輪到旁人時就變了一套說辭?
她兒子能做,人家小姑娘怎麼就不能不要他了?
怎麼著是她兒子格外香一些?
真真是臉大如盆。
「姑媽可少說兩句罷,人家林妹妹早就今時不同往日了,姑父和那位長公主您得罪得起哪個啊。」轉頭又對著屋子裡的一眾丫頭厲聲說道:「我是知曉你們這些人慣是嘴上沒個把門的,不過什麼人能說道什麼人不能說道好歹自個兒心裡有點數,別哪天丟了自個兒那條小命都不知是怎麼丟的。」
眾人不約而同就回想起了那位大婚之日,他們家老太太可是頂著個鮮紅巴掌印回來的。
一時心頭一凜,對那位未曾謀面的長公主是打心眼兒里的畏懼,紛紛低下頭死死抿緊了嘴,生怕露出一條縫兒似的。
便連哭嚎不止的王夫人,那聲音也倏地頓了一頓,再接著哭時莫名都弱了幾分。
躺在床上的賈寶玉卻彷彿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只睜著雙眼直愣愣地盯著房梁瞧,整個人就好似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子般毫無生機。
太醫來一瞧這狀況也是愁得直撓頭,「貴公子並無任何病症,恕在下學藝不精無能為力,若是可以……貴府不若再將上回那僧道找來瞧瞧罷。」
說罷人就走了,連個方子都未曾留下。
王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一面忙打發人四處去尋那一僧一道。
然而連著好幾天也未能尋到那兩人的一片衣角,賈寶玉的狀況也絲毫不見好轉,整個榮國府都是一片愁雲慘淡的。
這日清早王夫人才起床正拿雞蛋敷自個兒那雙腫脹的雙眼呢,就聽見外頭王熙鳳尋來了。
「一大早有什麼事兒?」
哪想王熙鳳張嘴就道:「省親別院的銀子不夠使了。」
王夫人一聽之下驚得連雞蛋都掉了,「怎麼又不夠了?不是前兩日才拿了十萬給你?前前後後都幾十萬搭進去了,這才建到哪兒?你這是蓋園子呢還是吃錢呢?」
自然是吃錢了,不吃不是人啊。
王熙鳳暗暗冷笑,面上卻是一片叫苦連天,「那十萬兩不過買了些石料就沒了。姑媽是有所不知,眼下宮裡那些娘娘的家裡都在著急忙慌地搶工呢,那些商人索性也就開始坐地起價,往日里一千兩的東西如今能賣到三千兩去,這都還不止呢。」
「若遇上那等珍貴稀缺的材料他們嘴裡可是沒個價的,只看咱們這些人,哪個出得多就歸哪個……姑媽一再吩咐說這省親別院關乎著娘娘的尊嚴和咱們家的顏面,必須得好好蓋,絕不能落後於旁人,那我和璉二也不敢怠慢啊,狠是搶了些頂好的材料呢。」
「只是如此一來預算便自然遠遠超出了,也實在是沒法子的事兒,誰讓剛好就這麼多家趕上一起了呢。」
說到這兒,王熙鳳嘆了口氣,看著王夫人那鐵青扭曲的臉還佯裝關切道:「姑媽手裡的銀錢可是不夠了?要不……要不咱們也別鉚足了勁兒跟人攀比了?畢竟如今咱們家也確實大不如從前,凡事盡了力便罷,實在也強求不得,想來娘娘也是能夠體諒的。」
「不成!」王夫人不作猶豫便一口否決了,「旁人家都極盡豪奢,咱們家若是拿不出手面子上怎麼掛得住?娘娘在宮裡也要被人恥笑一輩子的,沒準兒連皇上都會因此而對娘娘心生不滿。」
「娘娘的前程就是咱們一家子的指望,你怎能說出這種話來?」又問:「公中庫房裡的那些物件呢?都賣完了不成?」
「能出手的都出手了,餘下也不過是些笨重的東西。」
王夫人不解,「都賣了怎的還如此缺銀子?」
「這……旁人許是不知,姑媽卻怎麼也糊塗了?那庫房裡哪還有多少好東西啊,都是些普普通通不值幾個錢的。」
此言一出,王夫人這心裡頓時就有些不自在了,眼神閃爍了一下下意識避開了王熙鳳的目光。
公中庫房的好東西早就被她和老太太搬進自個兒的私庫了,餘下的那些的確是賣不著幾個錢。
這下可怎麼辦?她手裡已經沒有現銀了,難不成要開她的私庫?
一想到這她便覺肉疼,滿心的不情願,掙扎道:「薛家那邊你可曾去過?便是捨不得三五十萬,一二十萬總不叫什麼事兒吧?」
「嘶……」王熙鳳猛地倒吸一口冷氣。
她只知這姐妹倆是因銀錢一事鬧翻了,卻是到這會兒才知道,她這好姑媽竟一開口就跟人要三五十萬?
獅子大開口也不敢這樣的啊!
原還想著自己這段時日是不是胃口太大了些,別到時候捅出簍子不好交代,可如今這麼一比著她才真真是自愧不如。
要麼說她連嫁妝都搭進去了,她的好姑媽卻撈了個盆滿缽滿呢。
果真應了那句老話——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王熙鳳愉快地表示又學到了,面露為難道:「怎麼不曾去過呢?可他們家那是連門都不讓踏進去,恐怕當真是氣狠了。」
「竟是這般?」王夫人心裡惱火,又試探著問了一嘴,「你去他們家時可曾發現有何異常?」
王熙鳳壓根兒就沒去過,哪裡能知道這?
不過她也是個扯謊不帶眨眼的,當下正兒八經地「回憶」一番后就搖搖頭,「不曾。」
王夫人眉頭一皺,看了眼周瑞家的。
「姑媽,你看這銀子……」
「銀子銀子,你是討債鬼不成?」王夫人很暴躁,但卻也無可奈何,最終還是只得叫周瑞家的去開私庫取了幾件東西出來。
末了還不忘一臉肉疼地叮囑,「我手裡也不寬裕,你們兩口子省著些用。」
「那東西買次一些?」
「不成!」王夫人無奈地擺擺手,「罷了罷了,你還是別省了,這也不是該省錢的地兒。趕緊走,別叫我瞧著。」瞧著就心疼肝兒疼渾身疼,真就被剜了肉似的。
王熙鳳笑盈盈地應了聲抬腳就走,腰肢都扭出花兒來了。
身後,王夫人卻是捂著胸口沒精打采。
「薛家那邊怎麼回事?這幾日我只顧著寶玉了也未曾問過,冷不丁算算彷彿已經有好些日子了吧?怎麼到現在還沒個結果?方才鳳丫頭還說不曾瞧見什麼,那些混賬該不是拿了銀子不辦事兒吧?」
周瑞家的也撓頭呢,「是奇怪,一會兒我打發我女婿去找找那些人。」
「趕緊的,再這麼耽擱下去我那點兒私庫都要被掏空了。」說著心口又開始疼了,忍不住怨道:「還說什麼親姐妹呢,真攤上事兒了連手都不肯搭一把,沒心肝的……既是如此就別怪我也不念姐妹情份了。」
「跟你女婿說一聲,叫那些人別留手,給我使出點狠勁兒來,夜裡往她們娘兒倆的房裡溜達溜達……就不信嚇破了膽子還不知道回來求我。」
「行了,你趕緊去罷,我看看寶玉去。」
彼時,王熙鳳回憶著方才王夫人的表現也正跟平兒嘀咕呢,「我那好姑媽指定又在背地裡使壞呢,也不知她究竟是幹了什麼,那可是她嫡親的妹子。」
「叫人去薛家那邊打聽打聽看,我倒真好奇。」說著指指後頭丫頭們手裡抱的東西,「怎麼做不用我再叮囑你吧?不過這回咱們多抽些,要……四成!」
平兒大驚,「那太多了吧?容易壞事兒的。」
「怕什麼?咱們一家子出來的,我姑媽那般能耐,我怎麼能給王家女人抹黑呢?」王熙鳳哼笑,暗暗盤算了一下這些日子吃下去的銀子,臉上的笑容愈發大了。
被坑進去的嫁妝已經折算回來了,不過二房偷走的屬於大房的東西還差著遠呢,得再加把勁兒才行。
要論撈錢,他們兩口子……
「璉二呢?」王熙鳳猛然想起來,「這幾日是不是沒怎麼見著他的人影?怎麼著這是忙得頭掉了死外邊兒了?」
平兒的神色忽然變得不大自然,目光躲躲閃閃的也不敢看她。
這麼多年的主僕,王熙鳳還能不了解她?
當即便沉下臉來,咬牙切齒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還想幫他瞞著我?合著這是滾到一個被窩兒就不認識我只向著他了?」
「你就是這麼想我的?」平兒氣紅了眼眶,拿帕子捂了臉哭道:「當初我不肯跟他,是你再三勸我,等我跟了他,見天兒看我不順眼的也是你。早知如此你便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點頭,省得夾在你們兩個中間左右做不得人。」
頓了一下,接著悶聲道:「昨兒半夜裡他倒是醉醺醺的回來了,不過我聞著他身上還有脂粉味兒,問他他也只跟我打哈哈說是跟隔壁那父子倆吃酒罷了,再追問狠了就嫌我識不清身份管得寬了。」
「我能怎麼著?還沒影的事兒我敢跟你說嗎?回頭你們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又該回過頭來怨我搬弄是非了。」越說,這聲音便也愈發像是在黃連水裡泡過似的。
她如今是真後悔了。
原本她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是一等一的心腹,既得主子信任,在外行走也風光得很。
可跟了賈璉之後呢?不清不楚沒名沒分不說,連王熙鳳也時常待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縱然信任不減,可到底也不似過去了,中間夾著個男人總歸是彆扭。
王熙鳳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不自在地罵了句,「說你兩句你能頂回來七八句,愈發能耐了。」心裡頭堵著一口氣不知往哪兒出才好。
平兒無辜,她也是萬般無奈,否則哪個女人能樂意將旁人塞進自家男人的被窩?
她們主僕倆誰也沒錯,那錯的是誰呢?自然是賈璉那個王八蛋!
見著個女人就走不動道兒,一天天什麼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拽,他不嫌噁心她還嫌膈應呢。
只可惜狠心搭進去一個平兒也沒點屁用,新鮮兩天便罷了,那就是個永遠不知足的,外頭挑糞的媳婦都比家裡正經的女人香。
眼下她忙裡忙外往自個兒的小家倒騰東西,那王八犢子倒好,竟拿著銀子快活去了!
王熙鳳氣得肺都快炸了,索性腳下一轉,「去東府!」粉面含煞殺氣騰騰,活像是提刀要砍人去的。
東府門房誰也不敢攔她,一個慌神就被她闖了進去。
遠遠兒的就聽見一陣靡靡之音,再走近些一瞧,就看見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正在彈琴唱曲兒,賈珍賈蓉父子倆一臉沉醉,手裡的酒一杯接著一杯的送。
大冷天的,父子倆身邊卻都各坐著幾個衣著清涼的姑娘,姑娘們嬌笑著往兩人身上黏糊,那父子倆雖樂呵呵的,但一雙眼睛卻大多黏糊在他們中間的那個女子身上。
那女子著裝雖並不很清涼,但那腰帶卻鬆鬆垮垮的,衣襟也微微敞開略顯凌亂,整個人好似沒骨頭般倚在賈蓉的身上,時不時翹著蘭花指拈起酒杯輕啄一口,端是媚眼如絲風流嬌媚。
只叫人嘖嘖稱奇的是,她自個兒都主動倚在賈蓉身上了,卻不許人家摟著她,時不時賈珍被她勾得耐不住想伸手摸一把小手兒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拍開了。
「敢碰姑奶奶?仔細姑奶奶我剁了你的手。」話雖如此說,但那含笑嬌嗔的模樣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
恨不能渾身上下都寫著「欲拒還迎」四個大字。
王熙鳳甫一見著這場景便不屑地冷笑起來,「喲,這是哪兒找來的粉頭兒,還怪有脾性的。」
「你說誰呢!」尤三姐猛地站起身來怒目而視,一副大受屈辱的模樣。
然而嘲諷完一句后王熙鳳卻懶得搭理她了,只看向一臉慌張的父子兩個,「璉二呢?」
父子兩個面面相覷,還妄圖編個謊話出來糊弄一下了事,卻誰想尤三姐倒來勁了。
「找賈璉的?你就是他家那個母夜叉?」尤三姐輕佻地挑了下眉,上上下下將其打量了一遍。
通身綾羅綢緞金碧輝煌的神妃仙子模樣叫她不禁心生嫉恨,臉上也就露出一抹惡意的笑來,「可不巧,賈璉這會兒正跟我家二姐『忙』著呢,要不璉二奶奶您還是先等等?」
賈珍和賈蓉兩人一聽她這話頓時嚇得是面無人色,眼珠子骨碌碌四處轉,已是在想著拔腿落跑了。
王熙鳳被她噁心得夠嗆,上前甩手便是兩個大嘴巴子,「哪裡來的下賤胚子,當粉頭兒還叫你生出驕傲來了?千人枕萬人騎的東西,打你都嫌髒了我的手。」
身後的平兒立時遞上一條帕子。
連指頭縫兒都沒落下,狠狠擦了幾遍方才將帕子隨手扔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偏巧就落在倒地的尤三姐身上。
「賈璉在哪個屋?帶我過去。」王熙鳳目光陰狠地看著父子兩個,威脅道:「趁著我還壓得住脾氣,你們最好趕緊的,否則一會兒別怪我拆了你們這寧國府。」
賈蓉登時就打了個哆嗦,下意識伸手一指,「就在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