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清風徐來,院內梧桐略顯蕭條,幾根嫩綠枝丫冒出了尖,清掃院閣的宮人三三兩兩干著手頭上的活,當窺見那一抹緋色宮裝進入院子,立即屈身行禮。
雖才伺候兩日,但這個蘭選侍的脾性她們還未摸透,有那兩個宮女下場歷歷在目,她們哪還敢怠慢。
「宮中的人向來如此,只有受寵才會被人高看一分,黎貴人也只是嘴上說說。」
見她一路一聲不吭,聽竹還以為她不高興,不由的寬慰起來。
徑直邁入內屋,沈榆語氣平靜,「她說的也沒錯,我只是一個粗使宮女,她是知府嫡女,本身就是天差地別,有些氣不需要自己給自己慪。」
解下披風落座榻前,她給自己倒杯茶,眉間輕蹙,「我只是擔心昕文,浣衣局那麼苦,若非我那瓶香露她也不會陰差陽錯受此牽連,或許如今吃的是餿飯喝的是餿水。」
隨著聲音哽咽,她抬手順勢拭去眼角的晶瑩,扭過頭不讓人看見自身模樣。
宮中的姐妹情深,從來都是笑話,但聽竹也不忍打破她這一番痴念,只能上前輕聲道:「先前花榕說了,昕文還是有機會放出來的,若您實在擔心,奴婢悄悄去浣衣局看看,也能打點一二,讓那些婆子少為難昕文。」
話落,她不經意瞧了眼女子,「等您在皇上面前說話有了份量,寬恕一個宮人,也只不過是張張嘴的事。」
好似聽進了她的話,沈榆坐在那思索著什麼,並未出聲。
見此,聽竹便慢慢退了下去,剛到門口,卻聽見外頭傳來一聲尖利的嗓音,「皇上駕到!」
猶如春日驚雷,整個院子里的人都愣在原地,只見門口落下一頂明黃龍攆,一行隨行御林軍立馬把守在附近。
宮人們連忙驚慌失措跪倒在地,「奴婢叩見皇上!」
不怪外頭沒人把風,實在是她們都沒有想到皇上會這麼快來這。
聽竹也臉色微變,立即躬身跪下,皇上甚少白日召見妃嬪,她在毓寧宮五年也只記得皇上白日來過一次。
沈榆由窗口已經看見那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隨手撫了下髮髻,不慌不忙的行至門口,恰好那道人影已經靠近內閣,她順勢屈身行禮,「嬪妾叩見皇上。」
雙膝剛彎胳膊被只大手握住,她順勢被這股力量牽引著起身,隨在男人後面進了屋。
聽竹立即下去沏茶,在毓寧宮只要花榕在,娘娘永遠不會讓其他人貼身伺候。
柔弱無骨的小手泛著微涼,細細摩挲能察覺到幾分薄繭,不同於宮中其他妃嬪,連根頭髮絲都精緻無暇。
男人落座於榻上,捏了捏小手,目光掃過那桌上還未收起的書籍,順勢鬆開了她,「平時愛好這些?」
沈榆坐在對面,立馬將雜亂的書冊收好,「皇上高看嬪妾了,嬪妾不愛看這些枯燥乏味的東西。」
話至此處,餘光瞥了眼進來的聽竹,語氣徒然壓低,「只是幼時常聽父親訓人,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那時嬪妾心裡就想著,牛馬就牛馬,只要有口糖吃就行。」
「而如今才明白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人學始知道,不學亦枉然。」她強行扯了扯嘴角。
聽竹放下茶盞就立即退了出去,只留下李長祿一人在裡頭伺候。
後者心如止水,難怪能被皇上看中,思念父親就思念父親,還得引據古今,本以為這蘭選侍是緒昭容嬌嬌柔柔那一掛,如今看來倒是緒昭容與賢妃娘娘的中和。
霍荀斂目翻閱她翻過的書頁,是一冊景明三年宮記,「若思念家人,告知尚宮局一聲就行。」
沈榆垂下眼帘,聲音充滿失落:「嬪妾還未進宮前,母親便想著將我嫁於一個屠夫,換取三兩銀子給弟弟將來科考用,如今哪敢惦記她們,便是惦記,也是時刻警醒自己不要被親情二字束縛。」
「既墜釜甑,反顧何益。」她唇角微啟。
清眸流盼的杏眼留露幾分難以言說的惆悵,嘴角卻還強行扯著一抹弧度,霍荀目光輕移,定定的凝視著女子,忽地抬手撫著她腦袋,「生養之恩大於天,割捨不易。」
像是不曾想他不嫌棄自己聒噪,女子緊蹙的眉眼鬆緩幾分,膽子也大了些許,「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若為一些條條框框所束縛,只會讓自己活的更煎熬,至少在嬪妾看來沒有什麼不可割捨的,孤家寡人又何妨。」
好似意識到什麼,她立馬屈身行禮,面露不安,「嬪妾失言。」
屋內寂靜無聲,只余微陽折射於堂前,女子一半被光輝籠罩,一半隱於暗處,鬢角流珠輕輕擺動。
李長祿眼神怪異,宮中每個人都是為了家人進宮,誰不是為了家族榮譽而活,這個蘭選侍倒好,直接斷了自己後路,若是往後受寵,提拔一下家中幼弟,也能給她帶來一份助力。
瞧著那忐忑不安的小臉,霍荀眸中平靜無波,只是輕笑一聲,順勢握住那纖細的胳膊,「放心,朕不會把你賣了。」
沈榆悄悄抬頭,帶著幾分愕然,下一刻已經被人擁入懷中,甘松香由四面八方縈繞,灼熱的氣息激起陣陣顫慄,她低垂著腦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撓著那隻大手掌心。
男人翻過她看的宮記,放任她那些不安的小動作。
「可若是嬪妾把皇上賣了呢?」
她抬眸,一雙明眸里全是男人的倒影,「皇上的消息彌足珍貴,嬪妾怕自己禁受不住威逼利誘又或者笨嘴拙舌……不小心就泄露了。」
直到后脖頸被人握住,耳側響起低沉的男聲,「那你就要小心你這顆腦袋。」
力道不重,指腹還輕輕摩挲著她耳後根,帶著幾分癢意,沈榆伸出雙手環住男人腰身,仰頭望著男人線條分明的下頜,「嬪妾會抬高點價格,也不算折辱了您的身份。」
四目相對,霍荀定定的凝視了她會,第一次,女子沒有躲開他的視線,只是那雙杏眼裡參雜著幾分膽怯,手心緊緊攥著他衣角。
像是及冠那年在郊外獵場遇到的小鹿眼睛,因為這隻鹿,他在一眾皇子中拔得頭彩。
兩指掐住那白皙的下頜,他劍眉微動,「自投羅網的刺客朕還是第一次見。」
沈榆認真的捂著心口,「那皇上千萬別用酷刑,嬪妾怕疼受不了那些。」
那雙澄澈的杏眼此刻水光瀲灧,雖不會言語,卻總是在向他訴說著什麼,霍荀用指背來回刮弄著她白嫩的臉頰,嘴角帶著幾不可見的弧度。
「很疼嗎?」
好像從未有人在他面前說疼與不疼,都是或端莊或矜持或嬌柔的迎合。
那晦澀的視線似乎在說另一件事,沈榆怔了怔,面上肉眼可見泛起緋色,腦袋越來越低,「疼。」
而後,聲音輕細,「後來就不疼了。」
輕撫著她後背,男人聲音溫和,「為何?」
李長祿低著頭立即轉身出了屋子,恨不得自己沒長耳朵,立即招呼底下人去傳膳,這個時辰還沒有回去的意思,肯定是要用午膳了。
難怪有句話說的好,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蘭選侍顯然是前者。
沈榆沒有配合滿足男人的劣根性,調情也要注意分寸,許多東西說出來就沒有感覺了,但卻會讓另一方惦記,從而想要得到自己的答案,來滿足他們的征服欲。
長青閣的桌子上第一次擺滿四十九道菜肴,換作以往,這是原主做夢也夢不到的場景。
沈榆並無任何觸動,以前和客戶談合作的時候見慣了稀奇古怪的菜,比起這些山珍海味,她反倒喜歡純天然無添加的食物。
她伺候著夾了兩道菜,發現對方對任何菜都雨露均沾,看不出任何喜好,宮中每頓御膳多不勝數,最重要的原由就是避免一些有心之人下毒。
因為不是每道菜都會被食用,而一旦皇帝表現出傾向就會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往往不露出喜好,才是最基本的習慣。
「奴才來伺候皇上就行。」李長祿上前恭聲道。
沈榆並未和他搶,而是坐下給自己夾了片乳豬,語氣認真,「嬪妾笨手笨腳的,是不如李公公貼心。」
李長祿輕咳幾聲,面露尷尬之色,「蘭主子說的什麼話,奴才哪有您心靈手巧體貼聖意。」
霍荀面不改色喝了口茶,瞥了眼李長祿,「待會告知德妃,讓她平日管教一下宮裡的人。」
聞言,沈榆立馬閉上嘴,低眉斂目夾著一塊青菜放他盤中,然後一言不發吃著飯。
李長祿笑著繼續添菜,這皇上和蘭主子打趣,拿他做什麼文章。
一頓飯在安靜的環境中結束,霍荀並未逗留就離開了長青閣。
午時陽光正好,入春以來第一次這麼好的天色,龍攆由長青閣漸漸行向清心殿,路上宮人皆紛紛跪伏在路側兩旁。
龍攆上的人微垂著眼帘,好似正在假寐。
李長祿大著膽子試探道:「皇上……今日是不是不用翻牌子了?」
蘭選侍如今新鮮勁上來了,皇上多召幸幾次也是常態。
男人微微抬眼,面上看不出情緒波動,「不如聽你的?」
聞言,李長祿立即跪倒在地,面露惶恐,「奴才該死!」
隨著龍攆逐漸遠去,沒有任何聲音傳來,李長祿抹了抹額前的虛汗,他以為皇上今日高興,卻忘了不可揣測聖意這等忌諱。
隨著聖駕遠去,長青閣里一片喜氣洋洋,每個人都與有榮焉,一次侍寢是新鮮,可如今皇上肯留下用膳,說明還記掛著主子,還有什麼比伺候一個受寵的主子更讓人高興。
沈榆坐在窗前浸泡著茶具,聽竹則面露喜色的走上前,「皇上肯留下用膳,若無意外,今晚必定會召您侍寢。」
持著鑷子清洗著茶杯,沈榆故作愉悅,「凡事不能說太滿,皇上肯留下用膳已經是我等福分。」
君心不可測,她瞧著今晚八成不會讓自己侍寢,再喜歡的東西都能剋制隱忍,更何況只是一個毫無利用價值的人。
不過凡事都有兩面性,沒有利用價值也有沒有利用價值的好處,這樣比起其他人,自己在對方面前能更純粹,而不需要參雜太多政治因素。
其實有些話說出來比藏著掖著更方便,眾所周知她是德妃的人,她們皇上不會聽不出剛剛她的話是何意,伴君如伴虎,她也在賭。
「奴婢叩見蘭選侍。」
屋外忽然進來一道熟悉的身影,赫然是聞著味過來的花榕。
宰相門前七品官,同階級的妃嬪尚需通傳,對方就這樣直晃晃的進來也無人敢攔。
「可是娘娘有何吩咐?」沈榆笑臉相迎。
不是她太急,而是情勢所迫。
花榕看了眼聽竹,似乎也不避諱她,直接大大方方的道:「皇上惦記蘭選侍是好事,娘娘甚感欣慰,只是有些話娘娘不便與皇上說,所以覺得由您來開口會更好。」
沈榆拿過錦怕擦擦手,神色認真,「娘娘這是何意,若無娘娘提拔豈能有嬪妾今日,無論娘娘有何吩咐,嬪妾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