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修)
話說賈林氏惡了李家,不顧李氏女喪期,為兒再相女。
「姑娘姓吳,系朝中吳侍御長女……」話語間,賈林氏打量兒子,似想從他神色中看出些名堂。
畢竟這姑娘……
「聲名」挺大,都中不少人知曉,甚至是茶餘飯後談資,賈林氏擔心兒子不喜。
誰知,兒子全無反應,只側耳傾聽,靜待後續。
胤礽不知母親內里想法,若知,也是沒聽過的。
聖人言,非禮勿聽。
他是外男,無故探聽與己無關的姑娘,便是失禮。
與他相交之人,人品性情亦不差,皆不是那等會拿未婚女子閨名取樂之人,他從何處聽說耳聞?
不過,初聽是官家女,胤礽頓了一頓,略感不妥,后又聞只是七品侍御,便沒作聲。
家中不與勛貴官宦之家結親,是胤礽與父親賈敦之間共識。
如今寧榮二府,懷抱祖上遺徳,從主到仆奢華靡費、行事囂張不知收斂,成了上位者鍋中慢火細燉的羊羔,卻絲毫未覺,衰亡敗落之局已定。
胤礽父親賈敦,人名不符,與「敦厚老實」四字相去甚遠,腹藏精幹,是賈氏族內少有的清明人之一。
其多年來,一面隱晦與寧榮二府劃清界限,步步遠離;
一面,揣測上意不容賈家於科舉一道出頭壯大,功名便止步秀才,隱入山野,專心治學,教書育人,如今桃李滿天下,朝中四野散落著不少他的學生。
是隱又非完全隱,賈敦手裡捏著度,既不一味如鵪鶉縮頭度日、大隱其才,也不與勛貴官員學生深交,引人忌憚。
兒女親事更是慎之又慎,不見胤礽第一任未婚妻乃鄉紳之女,家中無一人擔官;
第二任門第雖稍高些,李盡仁乃順天府通判,但也只因賈敦曾與之同窗多年,信重其人品,覺有父如此,李家女品性定然不差,且是幾經斟酌,方才定下,不料竟出醜事。
賈林氏雖居內宅,操持庶務,但性敏銳聰慧,從夫君兒子在外行事中也摸到些苗頭,自覺與夫君兒子行事保持一致,如今違意看中一官宦女,想此女確有不凡之處。
書接上文,賈林氏道,「吳姑娘少有才名,十年前,宮中也曾如今日一般,為公主郡主們採選陪侍伴讀。」
近日,採選之事沸沸揚揚,各地世家名宦紛紛攜女進京待選,都中頗為熱鬧,賈林氏想兒子途中只怕也遇上過不少,必是知曉此事的。
「當時的皇後娘娘一眼便相中了她,將她點給太子嫡女明昌郡主……」
「咳!」陡聽到此,胤礽冷不丁嗆住,眼中意味難明。
十年前的太子,如今的義忠親王,換言之,就是此書中影射的他,太子嫡女的陪侍伴讀,不就是他家三格格的玩伴?
胤礽頓覺差輩份兒,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賈林氏卻誤解了胤礽失態,「怎的?我兒也覺義忠親王壞了事,和他有關的人都沾不得?」語氣難免失落。
胤礽連忙解釋,「母親說的哪裡話?」
從未聽聞自個嫌棄自個的道理,胤礽雖深覺這廝比不得他,但畢竟是自己個的影子,總要體諒一二。
「您接著說。」胤礽端茶嘬了一口,心想著消化消化。
賈林氏狐疑盯著兒子,慢慢敘道:「往後沒幾年,義忠親王及家眷被圈,吳姑娘自然被送家去,中選時滿門榮耀,家中族裡無不捧著愛著,如今不過無干受牽連,父母親人卻避之不及……」
賈林氏話語中帶著嘆息與惆悵,胤礽垂眸,掩下其中晦澀,他知了。
一如上輩子十三弟,及許多忠心擁護他之人,皆受牽累,少有好下場。
「歸家沒多久,吳家就胡亂給她定了戶人家,著急將她嫁出去,不想,男方沒捱到婚禮就病死了,吳家更覺她喪氣。」
對男方姿態放得極低,那戶人家趁勢蹬鼻子上臉,似是忘了自家病入膏肓才尋人沖喜之事,反在吳家門前大罵吳姑娘克夫,鬧得人盡皆知。
未傷己身,不知其痛。
李家未出事,兒子沒被人按上「克妻」名頭前,賈林氏對這些姑娘也是避諱的,可親身歷過,方知什麼「命硬」、「克妻克夫」,不過是一起子小人造出來的口業罷了,信不得。
「那家人鬧了一場,硬叫吳姑娘守了三年孝,出孝后,吳家又迫不及待給她議親,」也不顧行事難看否,只想將燙手山芋快些丟出去。
「定了個整日只知走雞斗狗的紈絝,沒成想,那紈絝與人賭牌,輸了耍賴被人失手打死,吳家人越發覺得她不詳,竟在八月十五中秋團圓節,送她到十王廟誦經,說是『洗清身上罪孽』,這一去,又有一禍上身……」
胤礽輕轉茶盞,琢磨女子一波三折的經歷,再看為之傷懷的母親,不由懷疑母親由他之經歷,生出「物傷其類」之感,看上去倒不似要為他相親,只是想將那可憐姑娘舍來與他作姊妹,好生疼惜一般。
賈林氏似述的入了迷,未曾留意兒子神色怪異,「吳家姑娘生得極貌美……」
似畫中走下來的仙人兒,端看一眼,便覺心曠神怡,賈林氏出入后宅,識得不少夫人姑娘,卻從未見過出落的比她更齊整標緻的女子,且氣質也極為不俗。
只閨閣女子相貌,不便與兒子細細分說,僅用一「貌美」粗粗形容。
「在十王廟跪經時,入了一無賴色痞眼中,那無賴竟尾隨吳家馬車,乘夜翻入吳家,欲辱她,萬幸,吳姑娘奮力反抗,將那無賴反殺了……」
言至此,賈林氏又打量起兒子神色,忖度他是否介意。
畢竟,外面那起子污遭人胡傳亂造,說甚的都有,身子不清白、殺人煞氣重等等,叫人一聽便想啐人。
賈林氏與奶嬤嬤親眼見過那姑娘,其眉眼、身形均系雲英之身。
至於殺人,賈林氏面露譏諷:不反抗,難不成擎等著受辱?
大興律,入室盜竊者,主人家可自行處置,打死且不論,何況那無賴還殺了吳姑娘的貼身丫鬟,殺他抵命又如何?
賈林氏父母年邁,早年與兄長合守家業,兄長多病,事兒多是她擔著,性子鍛煉得極韌,亦有幾分血性,見此不平事,只拍手叫好,不像旁人,得知吳姑娘殺人便被懾住。
「後來呢?」胤礽面露好奇,主動問起母親。
如此,也算奇女子了,不過,想來下場不會好。
果然……
「吳家對外言說受了驚嚇,一病不起,送庵里『養病』去了。」
胤礽頷首,名聲被毀,家人厭棄不容,沒被一碗葯葯死,算走運了。
「母親上香去了?」胤礽隨口問道,否則,怎會偶遇?
賈林氏借著吃茶,含糊應了一聲,不想與兒子說緣由。
她於李家事發後去的,雖不大信這些神神鬼鬼,但兒子婚事總不順,她也猶豫起來,想臨了抱抱佛腳,順道看看有無轉運之法甚的,誰知就遇見了這姑娘。
想起那日,賈林氏嘴角不由勾起,記憶猶深。
彼時,李家一事明了,夫君憤怒又內疚,整日在書房掩面嘆氣,她亦惱躁異常,便讓管家遠遠尋一處寺廟庵堂去拜拜。
她知都中附近廟宇道觀多受大富大貴人家供奉,裡頭僧道個個看似高深莫測、幾欲登仙,實則看香火錢下菜碟兒,內里世俗腌臢,她不耐去。
管家知她喜好,還真尋了一處好地兒,雖遠些,庵堂小僧尼也少,但勝在清凈怡人。
庵內香火不盛,僧尼們種地栽菜,自給自足。
賈林氏遇見吳家姑娘時,她正與姑子們一起挑水澆菜。
一身青色素衣遺立山野,發黛如墨、眉眼如畫,氣質清冷,恍若山間生靈,雲霧氤氳,寧靜悠遠。
只是忽的,趕來一老婆子及一黑瘦小丫頭,不解風情入了畫,愁眉苦臉左勸右勸,伸手欲奪去姑娘手上木桶水瓢,一時間,仙氣全無。
見此場景,賈林氏冷了好幾日的臉終於緩和,淺笑駐目好半日,心頭躁意鬱氣也散去不少。
待到再見,是賈林氏聽完經、拜完佛,求了好籤,心情愉悅,步行下山。
半道上,忽聞山林里有人快速穿行,一會兒,又傳來「姑娘、姑娘」的叫喚聲,賈林氏心急,想是山上那主僕三人遭遇難事,忙遣家僕去看。
誰知,哪是遇上難事!
家僕來回,竟是那姑娘帶著小丫頭在林子里攆野雞,賈林氏聽得嘴唇微張,好半天才闔上。
也是太驚訝之故,畢竟賈林氏還真未聽過哪家官小姐滿山亂跑攆雞這等稀罕事。
賈林氏樂不可支,還真想知道她們能否逮著,索性帶了人在半道上等著。
不想,還真逮住了。
時姑娘一手提雞,一手持柴刀,從林中出來,長身玉立,迎面而來,似帶微霜細雪,清盈盈落在人身上,微涼沁骨。
錯過時,姑娘眼角掃了她一下,賈林氏像被攝住一般,移不開目,只挪步跟著走。
卻被錦繡和嬤嬤攔住,指指姑娘手上的雞,望著她心有餘悸搖頭。
賈林氏順著錦繡手望去,只見那雞雞頭已不見,脖頸處血肉模糊,姑娘蒼白的手背上、野雞鮮亮的毛羽上、鋥亮的柴刀上皆有一條條血溝流過,看上去有些滲人。
賈林氏笑笑,不以為意,拂下錦繡攙住她的手,跟了上去。
溪邊,一應廚具齊全,主僕三人熟練架鍋燒水、褪毛宰雞、煮鍋放料,就連不要的雞羽、下水都妥善埋好,顯見不是第一次幹了。
婆子和小丫頭初見賈林氏主僕一行,行為局促,眼神警惕,但見人並不靠近,只遠遠看著,心下猜測:怕是富貴人家沒見過這陣仗,看個稀奇,便隨他們去了。
只那姑娘一直清清冷冷,安安靜靜,不幹活時,仿若一尊玉雪人,對有人圍觀也不在意,雞煨上后,便一直望著鍋里,漆黑沉寂的眼裡透著渴望,恍若這一鍋雞湯,便是世間所有。
山澗幽深,草木清香,將將出鍋的雞湯,香味霸道四溢,賈林氏似聽見家僕腹中飢鳴,她摸摸身上順袋,掏出兩塊碎銀,朝那主僕三人走去。
聽聞她要用幾兩碎銀買雞湯,老婆子看賈林氏的眼神透著「敗家」二字,可對銀子又著實稀罕,轉頭,眼神直勾勾盯著姑娘,像是逼她賣掉。
姑娘端著湯碗,面色淡漠,漆黑眼眸里卻滿是掙扎與不舍,人頃刻間鮮活靈動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閱讀^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