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生·凡人戲子(二)
沈瑜覺得自己在蘇言清心目中的形象,恐怕一時半會兒是沒法扭轉了。
她甚至絲毫不懷疑,如果可以的話,對方不會容忍這個害他折了一條腿的郡主多活一秒。
這可不是什麼好勢頭。
再怎麼說她也要在這個世界中待上很久,得罪誰都不能得罪未來新帝。
如果很不幸的已經得罪了,那也要努力把程度降低一點。
於是她紅唇囁嚅著望向面前少年,剛想張口再說些什麼,忽然感覺胸口重重一悶,像是隔空挨了誰一榔頭。
沈瑜疼得差點沒繃住,隱忍萬分的鐵青著小臉,緋色菱唇抿成一道薄線。
艸!
這又是什麼鬼東西!
而在蘇言清的視角來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顯然這假惺惺來示好的郡主被他幾句冷語刺得惱羞成怒,裝也裝不下去了。
蘇言清眸色更冷幾分——看來她的歉意不僅不值錢,還短暫得可笑。
少女攏在華美裙裳下的纖細身子綳直,胸口處的疼痛還是不斷堆積,由奪命小榔頭變成胸口碎大石。
她再也忍不住,輕聲「嘶」了下。
蘇言清略微防備的看著她。
然而少女卻並未再有多餘舉動,只咬住發白的唇瓣向著他飛快說了句「我晚會兒再來看你」,就急匆匆的推門而去。
視野里是那一握極為纖細的腰肢,被驀然旋開的艷麗裙擺向上托舉著,像一支遊盪的風荷。
還有那簪在兩側,隨著匆急步伐而一顫一顫的桃紅色珠花……
在她身後,容色昳麗的少年收回視線。
蘇言清近乎虛脫的倚在破舊矮榻上,貌美側臉因疼痛染上冰冷煞氣。
他無聲的攥住了身側草席,垂眸掩去暴虐殺意。
……
沈瑜腳步很快。
早在趕來後院之前,她就吩咐了人去請大夫給蘇言清醫治。
不過事出突然,眼下有了更要緊的事。
在沒有把事情搞清楚之前,她自然沒心思留在這兒繼續對蘇言清噓寒問暖。
向前的腳步越來越快,眼看著就要提著裙子跑起來。
她只怕再拖上一時半刻就要被這隔空落在身上的拳頭打死了。
好疼。
疼得少女小臉蒼白,咬牙切齒的想罵人。
到底是哪個混賬羔子!
受到這痛意的莫名牽引,沈瑜穿過大半個郡主府,來到一處稍顯寒酸的住所。
侍女悄聲在身旁提醒著,「這是下人房,是李掌事住的地方。」
「李掌事?誰?」
侍女圓圓的小臉上顯示出幾分厭憎和懼怕來,「府上的總掌事,李德全。」
沈瑜努力從腦海中提取出這個名字,然後和一個人對上了號。
李德全,是李平蕪母親亡身之前打理公主府雜事之人,也是郡主府初建成時就挪用過來的老人。
此人鼠目寸光度量狹小,平時沒少借著郡主府的勢在外頭欺上瞞下、大撈油水。
而且,他貌似還有些不為人知的龍陽之好。
沈瑜剛忍痛走到台階上,就聽著一門之隔的裡頭傳來粗噶的怒罵。
「呸!不識好歹的賤胚子!爺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在這兒裝哪門子的清高?
飯都吃不起的下賤東西,你也配!」
說著不解氣般,又在孱弱的少年身上狠狠踢了一腳。
少年顯然已經飢餓虛弱得過了頭,只能任對方拳打腳踢,麻木俊秀的小臉上正有兩道鼻血緩緩流下。
可他竟似一點感覺也沒有,眼底茫然失焦的落在虛空中的某處,一點光亮也沒有。
沈瑜隔著虛合的門縫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果然是越聽栦。
看來為了讓她更方便去拯救幫助越聽栦,觀世鏡自動將她和小世界中的越聽栦綁定了痛覺。
不得不說,真是很貼心呢。
沈瑜捏緊拳頭笑得咬牙切齒,然後一腳踹開了面前虛合著的門。
李德全像是沒想到會有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敢擅闖他的房間,正想陰著臉怒罵兩句。
待看清少女的臉時,哆哆嗦嗦著跪下,「郡、郡主?」
裙裳華美的少女目光掠過地上狼狽蜷縮的少年,一雙上翹的杏眼淬滿了冰冷的怒火,「李德全,你好得很呢!」
李德全不知道郡主為什麼會突然過來,但是本能的就要惡人先告狀,震聲為自己辯解。
「郡主明查!這新來的下人手腳不幹凈,要偷府里的東西出去賣錢,老奴這才不得已教訓他一頓!」
沈瑜心中厭惡,再懶得多看他一眼,直接向著外頭道,「把這惡奴拖下去杖責五十,再丟出府去。」
李德全這下子方知大難臨頭,剛才還義正言辭的奸滑臉上露出慌張之色。
被衝進來的幾個護院摰住手腳像老狗一樣在地上拖行時,嘴裡還在不住的喊,「郡主饒命!奴才冤枉啊!郡主、郡主!!」
似乎是怕這吵人的求饒聲惹得郡主不快,其中一個護院眼疾手快的堵住了李德全的嘴。
門被小心的合上,將那些聒噪的聲音盡數隔斷。
沈瑜向蜷縮在地上的人走過去,提著裙子蹲在他面前,小聲問著,「欸……你還好吧?」
少年聞言身子輕輕顫了顫,抬著那雙怔忡的桃花眼朝她望來。
看到對方的反應沈瑜立時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沒打壞腦子,能聽懂她在說什麼。
她所不知道的是,被她打量著的少年正不住忐忑著,心中茫然。
——郡主會把他趕走么?
雖然不是他的錯,但郡主會有耐心聽他解釋么?
連李德全這樣厲害的奴才她都說趕走就趕走,那麼對他呢?
少年眉眼黯淡∶他當然不會覺得剛才郡主的行為是在為自己出氣。
畢竟他是這樣卑賤不起眼的人……
可他不想走,他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被挑進郡主府當下人。
而且,他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
如果非要趕他走……
少年緊緊抿住被打得淤紫的唇角∶起碼要給他一個饅頭。
「你……」
見對方發著呆久久不答,沈瑜也捏不准他到底怎麼想的。
是懶得回答,還是已經痛得說不出了?
畢竟這個世界的越聽栦,看起來很是虛弱的樣子。
沈瑜耐心的等著對方回答。
誰知他張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沒有偷東西。」
說完有些小心翼翼的抬眼,盯住面容微微怔愣的郡主,怕她不信般又急切的補了一句,「我真的沒有偷東西!」
耳房內一時安靜無比。
在漫長的靜默里少年的臉肉眼可見的一寸寸灰敗下去。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誰知下一刻少女竟抿著唇淺淺笑開。
眼底鋪展了細碎如繁星的笑意,襯得那一張穠艷如芍藥花的小臉愈加生動起來,「你當然沒有偷東西。」
旋即沈瑜的目光落在他淤紫交加的俊秀臉上,語氣有些苦惱著,「我是問,你要不要緊吶?」
少年怔怔的,只是問,「郡主答應了?」
「誒……?」沈瑜雲里霧裡,她答應什麼了。
少年小心翼翼的顫著睫羽看她,帶著點卑微希冀的試探,「答應了……不趕我走。」
啊?
竟然是在怕這個?
沈瑜當然滿口答應,「不趕你走不趕你走。」
本來嘛。
她之所以會和越聽栦一起進來觀世鏡,就是為了幫他求得圓滿,穩固神魂。
不然別說是越聽栦,到最後連帶她自己的神魂都要被觀世鏡吞噬得一乾二淨,獻祭給三千虛無做養料。
這個前提下,她怎麼可能會放任對方凄凄慘慘,無家可歸。
沈瑜這麼想著,就要彎下腰去將對方半拖半抱起來。
然後她驚愕的睜大了杏眼——這小病嬌竟然這樣輕?
她仔細掂量著懷中少年的份量,心下默然∶這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吧。
而少年似乎是不習慣被別人這樣觸碰,神情先是一怔,緊接著玉白的臉頰和耳垂處泛開一陣可疑的潮紅,就要竭力掙紮起來。
「郡主!別……」
他嗅著少女身上好聞的淺香,只覺得自己愈發污穢。
別碰。
很臟。
沈瑜顯然是沒留意到對方異樣的心緒,只是不滿意他的掙扎,將人攬得更緊了些,嘴上氣惱著,「你這樣動來動去的我更累!難道你現在還有力氣自己走出去么?再不配合就把你丟在這裡!」
對方不知是不是聽進了她的話,竟奇異乖順下來沒有再掙扎。
只是紅著臉羞憤的閉上了眼睛,鴉羽般的長睫顫個不停。
感到對方的順從,沈瑜心頭也有幾分複雜∶沒想到這個世界的小病嬌這麼好說話,隨便唬兩句就乖巧得跟只小鵪鶉似的。
轉念一想又有幾分黯然∶其實這小病嬌也挺可憐的,若不是她情急之下開啟觀世鏡,如今他們也不會……
沈瑜用力晃了晃腦袋,甩掉那些自怨自艾的想法。
現在後悔有什麼用,與其在這裡傷春悲秋,不如處理好眼前的事。
這麼想著,她偏頭去看少年,「你叫什麼?」
明媚熹微的日頭下,少年俊秀如玉的半張臉被揍得像一個豬頭,看起來又青又腫慘不忍睹。
他神色怔忡著,搖搖頭,臉上卻有幾分晦澀傷心的茫然,「……我沒有名字,叔父賣掉我之前,叫我小五。」
「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少女抿著唇笑開,眯眼望過來的模樣比天上的日頭還要溫暖,「就叫李時越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