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生·凡人戲子(十二)
沈瑜第二天睜開眼,徹底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樂極生悲。
她現在的腦袋沉得像灌了二斤漿糊,不僅如此,還有一種類似於得了頭疾的痛苦感受。
這種情況下躺在床上只會痛苦加倍,於是當即起了身趴在窗欞上吹了小半個時辰的風,才終於感覺好受了那麼一點。
她拿食指揉揉發漲的太陽穴,心裡警醒自己∶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做事一定要量力而行。
宿醉后實在沒什麼食慾,沈瑜醒神了許久才端起案上一碗放涼的蓮子粥,就著一小碟蜜餞吃了起來。
這邊她剛吃完放下粥碗,就收到樓歸荑托府中丫鬟遞進來的帖子。
唔
好像是個什麼詩會。
對於凡間的詩會她倒有一些了解,無外乎才子佳人詩文唱和,或以琴會友交流情感。
參加詩會的一般都是些世家子弟和未出閣的貴女,談古論今的同時還能物色一下未來伴侶。
只不過,她好像沒有這方面的需求。
而且吟詩作賦她是樣樣不精,去了也沒什麼用,如果是什麼燉雞會、燒鵝會、甜果子會……倒還值得去瞧一眼。
於是沈瑜只思量了一小下,就打算拒絕。
她正要推脫,就聽站在廊下等她回復的小丫鬟細聲道,「我家小姐說皇城營衛的薛大人也會去,好像帶了李公子陪同,特讓奴婢同郡主知會一聲。」
沈瑜一愣,婉拒的話就這麼堵在了喉嚨里——阿越也會去?
心下飛快思襯一番∶這倒也是個不錯的機會。
可以讓阿越跟著見見世面。若是他真遇到了互相心儀的好姑娘,也可以趁機撮合撮合。
而且這麼久以來,她好像都沒發現孩子身邊有什麼桃花。
一天到晚不是待在皇城營衛,就是圍著她這個郡主打轉,這樣下去他幾時才能尋得心上人收穫幸福?
想到自己進來觀世鏡的目的,沈瑜愉快的收下了請帖,對著站在廊下等著答覆的小丫鬟道,「同你家小姐說,我晚會兒就到。」
*
秋風宜人。
樓府里裡外外的布置陳設都十分雅緻,太湖石浮雕映著青瓦灰牆,光是迴廊和水榭就十幾道,看上去比她那空有華麗的郡主府有品位得多。
沈瑜在侍女的牽引下尋了個位置坐下,一雙眼睛在人群里尋覓起李時越。
在看到蘇言清的時候毫無準備的一怔∶她不知道這人竟也會來。
而且看他坐的位置似乎還是主位,不僅如此,身邊還有太傅千金樓歸荑相陪。
美人於側頻頻耳語,惹人眼紅。
沈瑜暗襯∶難道這次的詩會只是一個幌子?
樓府做東把世家子弟和貴女們攢到一起,其實是想給蘇言清被老皇帝認回這件事提前造勢,順帶給身邊眾人透露透露風向?
然後她越想就越覺得∶還真有這個可能。
等日後太子被認回,眾人回想起今日詩會種種,難道不會知曉樓家和太子有不淺的情誼?若是太子妃出自樓家,也更讓人理解幾分。
她的目光在那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身上轉了轉∶其實這兩人待在一起的畫面她在郡主府時看的多了,於是略略驚訝之下也很快平復。
反觀其他人就不一樣了,周圍的許多雙眼睛都在有意無意的打量,猜測著蘇言清的來頭。
或許其中還有人認出他就是宮宴上那個獻唱的戲子,但那又如何?
大家都是人精,蘇言清既然能得當朝太傅如此重視,自然有他的本事。
在沒把情況摸清楚之前,誰也不會胡亂多言。
對於這些人的想法沈瑜不太關心,她睨著一雙杏眼四下環顧著,終於看到了人堆里的李時越。
然後就沒忍住皺了皺眉。
這孩子怎麼回事?
來了詩會竟然也不知道打扮收拾一番,就連頭上簪的也仍舊是那支脫色的木簪子。
雖說金玉都是身外之物,但免不了有人拜高踩低,尤其是這種世家子云集的場合。
她無聲扶了扶額,而後有些慶幸的摸了下藏在袖中的白玉簪∶還好她早有準備。
等下便尋個機會將阿越叫到跟前,把那支舊木簪子給他換下來。
沒想到下一秒,人群中抱劍而立的玄衣少年似有所感朝她望了過來。
然後在看到她面容的那一刻,原本還有些興緻缺缺的桃花眼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就見李時越俯身跟同席的皇城營衛大人說了什麼,得了首肯后疾步朝她走來。
得
省得她找機會了。
「平蕪阿姐!你怎麼會來?」
李時越桃花眼亮晶晶的,看起來格外高興∶他還以為又要很多天見不到郡主了,沒想到這次老大不情願來的詩會還有意外之喜。
沈瑜嘆了口氣,沖他招招手,「你低頭。」
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只要是李平蕪的話他就不問緣由的照做,當下十分乖巧的低下頭。
接著就感覺發間一松,那根脫色的舊木簪子被抽下,而後又被一支通透的白玉簪飛快固定住。
李時越抬起頭,不自覺的摸向了發間別著的玉簪,「阿姐?」
沈瑜滿意打量了少年片刻,笑聲說,「前些日子在街邊遊逛時看到的,當時就覺得跟你很襯,倒是一直忘了給你。」
「謝謝阿姐。」少年抿著唇似乎有些靦腆,玉白耳畔微微發紅。
那副過於容易滿足的姿態讓她感慨之餘,忍不住囑咐著,「等下別光顧著吃,也留意一下身邊的姑娘,有心儀或者同你示好的姑娘一定要好好結識,別當睜眼瞎!」
「阿姐……」
李時越不情不願的垂著眉眼,竟似有些委屈,「我不想要別的姑娘。」
這是什麼話?
沈瑜微微蹙了眉不贊同道,「你不喜歡姑娘難道還喜歡男子不成?」
「當然不是!」少年大驚失色的搖頭,片刻又瓮聲瓮氣的說著,「阿越不想要別的姑娘,只想守著郡主府陪著阿姐,日後當個好將軍。」
那倒也不必,她還沒有孤家寡人到需要耽誤孩子的前程和姻緣。
但這種事情強逼不得,說不好他下一刻遇到心儀的姑娘就會後悔同自己說的這番話了。
當下便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敷衍著推推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快回去吧。」
*
看著李時越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沈瑜轉過頭,卻冷不防撞上了一道極冷的目光。
蘇言清不知何時朝著她望了過來,只是那目光實在漆冷得嚇人,帶著難言的失望憤怒,還隱隱透著點兒毀滅欲。
這……
沈瑜心下一驚,忍不住往自己身後看了看,有些摸不著頭腦∶他這是看見以前的仇人了?
好在等她再回過頭時,那人已經收回了目光,剛剛那個不為人知的小插曲也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暗暗鬆了一口氣,當下端直了身子專註起眼前的詩會。
然後就發現。
這詩會果然和她想象中的一樣無聊。
先是世家子弟現場題詩,然後是才子佳人你來我往琴簫合奏。
題詩環節沈瑜撐著下巴興緻缺缺,等到琴簫合奏時她才提起來一點精神。
她以袖掩鼻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心下也有幾分倦怠,以為這只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詩會。
沒想到後頭竟看到了些不一樣的。
其實打從她落座以來,就一直沒搞清楚中間用木籬圍起來的大檯子是幹什麼用的,也不好意思像沒見過世面似的拉著人問。
直到一個蒙著黑布吊在空中的鐵籠子被緩緩放了進去。
然後她看到了打開的鐵籠子里緩緩步出兩隻體型碩大,爪牙鋒利的虎將軍。
沈瑜∶「……??」
等等,玩兒這麼大?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詩會嗎?
不是才子佳人吟詩作對,談談閑心嘛!怎麼會有這種危險玩意兒?
估計在座的也有和她一樣想法的,就聽周圍很快響起幾道帶著驚訝的抽氣。
不過興奮的也不在少數,她就聽到身邊一個貴女打扮的小姑娘興奮道,「好大的虎將軍!這還是我第一次離得這麼近圍觀獸斗呢!」
沈瑜嘴角抽搐了一下∶還真是天真無畏啊。
許是見一個小姑娘都如此膽量,其他人更是不好意思再顯露出什麼懼怕的情緒,是以除了最初那幾道低低的抽氣聲之後,再沒聽到其他的聲音。
沈瑜蹙眉望向斗獸台,心中隱隱有點不安∶她當然不是害怕虎將軍,要是擱在觀世鏡外,她單手吊打兩頭都不是問題。
可這是凡間,眼下她赤手空拳一點靈力也沒有,若是有什麼意外的情況……
不過應該也不會出現什麼意外情況,或許是她多想了……
呸!沈瑜咬著后槽牙,悲憤的發現自己是有一點烏鴉嘴的天賦在身上的。
變故陡然發生,那看似牢固的木籬不知為何竟讓纏鬥中的虎將軍撞開了一道裂隙。
下一秒,詭異的寂靜中爆發出一陣陣混亂尖叫。
離得最近的是坐在首位的蘇言清,和抱劍立在不遠處的李時越。
人群亂作一團,她好似看到了血的顏色逐漸蔓延開。
兩隻虎將軍,一頭沖向了蘇言清,一頭則撲向了李時越。
樓歸荑尖叫一聲,小臉煞白的抱住身邊的蘇言清
然而還不待沈瑜細想胳膊處就猛然傳來一股劇痛,她怒罵了一句,險些當場落下眼淚來。
果然就看到另一邊的李時越正被那兇殘嗜血的虎將軍死死咬住了胳膊,而少年本應鋒利堅韌的長劍,不知為何竟斷作兩半。
他用另一條胳膊緊緊勒住虎將軍的脖子,卻因為力量實在懸殊而顯得艱難萬分,那張明顯失血的俊臉瞧起來十分蒼白難看。
因為和李時越痛感相通,沈瑜此刻疼得整個人都在打擺子。
但她沒有辦法不向陷入絕境的跑過去。
伸手奪過身邊一個護院手中的劍,提著裙子不顧一切的向著難以支撐的少年跑去。
本想速戰速決,一劍刺死那凶獸。
卻被嗅覺敏銳的虎將軍躲了過去,只劃出一道細長血口,而且這不輕不重的一下反叫那躁動的凶獸掙脫開來。
當即齜著兇惡利齒就要衝她撕咬上去,卻在近在咫尺的一刻被身後滿身污血的少年死死抱住。
尖銳獸齒狠狠刺破少年肩頭,李時越死死板著那虎將軍狠命撕咬扭動的腦袋,鮮血濕透衣衫,他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手,「阿姐……快走。」
痛感相通之下,沈瑜跟著重重一抖。
關鍵時刻她不退反進,滿眼冷意的咬牙將手中長劍狠狠刺入虎將軍心臟!
驟然,鮮血噴濺上她胸前衣裙和玉白脖頸,失去氣息的虎將軍應聲翻倒在地。
沈瑜扔了劍踉蹌著上前,用力翻開壓住少年的虎將軍。
她疼得唇瓣都在發顫,臉上也不知不覺掛滿了淚珠,當下顫抖的伸出手去抱地上少年,「阿越……」
不遠處的地上倒著另外一頭被射殺的虎將軍。
不過這隻虎將軍的死狀就凄慘許多,不止有脖子上一道碗大的血口,背上還插滿了玄黑的箭矢。
而在慘死的虎將軍旁邊,蘇言清攥緊手裡滴血的短劍,注視著那劫後餘生抱在一起的兩人,一張臉慘白得可怕。
——為什麼?
兔子花燈,為他揮起的拳頭。
她笑著對他說,「我希望你明日比今日更開心一點。」
「蘇言清,你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人無條件愛你。」
少年茫然攥緊滴血手中的短劍,漆眸之下是一張慘白欲碎的臉,雙唇微微顫抖著∶
騙子。
那根簪子不是送給他的。
她頭也不回,跑向了另外一個人。
甚至……
不曾回頭看過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