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爾朱華英一激動,又說起了西南官話。
盧夫人這時候顧不得糾正兒媳婦的儀態舉止了,她也被爾朱華英的話給震驚住了。
兩人沉默了一瞬,又跟約定好了似地齊齊轉頭去看崔檀令。
崔檀令臉上沒什麼表情,只微微垂下眼:「阿嫂是從哪兒聽來的?」
爾朱華英看著遠山芙蓉一般美麗的妹子眉帶輕愁,有些恨自己嘴快,可這件事兒她哪裡能瞞得住。就算她這兒能瞞下去,日後那陸峮先娶的婆娘到了長安城,還不是會嚷嚷開?
「到了平松城之後,我與瞳哥兒他們就改乘了馬車。這一路上可真是熱鬧……」
眼看著爾朱華英說著說著又偏了題,盧夫人咳了咳。
爾朱華英眼中閃過幾分心虛,很快又將話題給拐了回去:「我嘗了一戶人家的野菜餅烙得好吃,叫松樂再去買一點兒。不料與我搶那一鍋野菜餅的人,正是陸峮先頭娶的婆娘!」
她說得義憤填膺,盧夫人又輕輕咳了一聲,這兒媳婦哪哪兒都好,出身尊貴,人模樣生得也漂亮,與鶴之感情更是好。
盧夫人當初都驚訝,叫她這個自小冷淡寡性的長子主動求娶的人,該是個什麼天仙模樣。
進了門之後,盧夫人對著這個長媳也頗滿意。
就是有時她一激動就愛說她們西南那邊兒的官話,言語間頗有幾分山野婦人的,呃,豪爽之風。
自然了,又不是盧夫人跟著爾朱華英一起過日子,她也只是遇著了才提點幾句,在自家人面前說幾句無妨,叫有心人聽去了,難免不會有閑話傳開。
崔檀令看著爾朱華英臉上的憤怒之色,忽地就想笑,揶揄道:「阿嫂是為了她搶了那鍋野菜餅生氣,還是在為我抱不平而生氣?」
盧夫人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果不其然,被崔檀令這麼一說,爾朱華英很是驚訝:「妹妹說什麼呢!」
她十分自信地挺起了胸膛:「她說她是天子之前娶的婆娘就了不得了?那鍋野菜餅自然是被我拿下了。」
話音剛落,爾朱華英又補充道:「自然,替妹妹討回公道也是很重要的!」
公道?向那坐在萬民之上的天子討公道嗎?
崔檀令覺得有些頭痛,揉了揉有些酸脹的額頭,繼續問道:「那人萬一是假扮的呢?若是真的,她應當不會將信物拿給阿嫂這般萍水相逢搶野菜餅的人瞧,咱們又如何能確定她的身份?」
「兕奴說得極是,眼下新君方才登基,天下尚且未曾安定。若是有人藉機騙人斂財,也未可知。」盧夫人蹙眉,那女子敢打著天子妻室的旗號招搖撞騙,那也是個心性不一般的人,擔心的就是,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崔檀令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手腕上套著的翡翠鐲子,溫潤中帶著些冷的觸感叫她有些浮躁的內心很快又平靜下來。
她並不介意陸峮從前娶過旁人。
她只是厭惡這樣前途變得飄搖不定,充滿許多未知數的感覺。
雖說有阿耶他們在,她的地位不會動搖,可想著她今後要與先佔了名分的陸峮妻子相處,那人自覺受了委屈,無論是陸峮偏向她,還是那人本性是個愛作妖的,這之後的日子想必都不會太平。
見崔檀令面色淡漠,整個人隱隱散發出一股不開心的意味,盧夫人與爾朱華英相對一眼,俱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心痛之色。
爾朱華英低聲囑咐了女使幾句,等得玫瑰飲上來了,她殷勤地給崔檀令倒了一杯:「妹妹,喝點兒吧,甜滋滋的,你喝了肯定喜歡。」
她是好意,崔檀令心中再鬱卒,也不會朝自家人發火,便接過去喝了幾口。
不得不說這玫瑰飲的確有些平心靜氣的效果,她喝了一些,原本隱隱躁鬱的內心也平靜了下來,有心思去挑那些傳言的漏洞了。
「阿嫂觀那人,如何?」
爾朱華英連忙道:「自然沒有咱們妹妹國色天香!」
崔檀令有些好笑:「我是問阿嫂,那人面色如何,手上可有繭?穿著打扮又如何,身邊兒可有女使隨從陪伴?」
這時候瞳哥兒被乳母牽著過來了,盧夫人揮退了奴僕,將軟乎乎的瞳哥兒抱在腿上:「你慢慢想,不著急。」
瞳哥兒清亮的眼睛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阿娘,最終視線落在顰眉不樂的姑姑身上。
看起來,姑姑更需要瞳哥兒。
於是他慢吞吞地從盧夫人膝上爬了下去,母女仨人只以為他要去一旁的地毯上坐著玩兒,不料他只伸出手拉了拉崔檀令碧青色的裙擺:「姑姑,抱。」
崔檀令面上的微微郁色在見到那雙澄澈乾淨的眼睛時便不見了,她抱起瞳哥兒逗弄了會兒:「瞳哥兒是不是想我了?」
瞳哥兒抿緊了唇,瞧著很有幾分嚴肅。
耳朵尖尖卻悄悄紅了。
爾朱華英想了會兒,才道:「那婦人穿著一般,身上那衣裳瞧著鮮亮,卻是三年前的款式,估摸著是從長安城那些個布莊里賣剩了又送去其他地方售賣的。她不似一般農民瞧著面黃肌瘦,膚色要白些。」
「只是奴僕什麼的大抵是沒有的。若是有,她們能看著自己主子動手去搶那野菜餅?」爾朱華英想起那鍋野菜餅,哼笑道,「松樂的身手你們是知道的,她學了那麼多年的功夫手上繭子厚著呢,這才敢去鍋里撈餅。那婦人生得嬌弱,還想學著松樂一樣去搶餅……哼,當時被燙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我好心,送了她幾個。」
爾朱華英說著說著發現自己好像又偏題了,不由得停了下來,有些無措:「妹妹,你說,還有啥子想知道的?」
崔檀令搖了搖頭。
「其一,若她真是陛下早年娶的妻子,多半也是鄉野村間出生,臉上、手上、身上,都該有勞作的痕迹才是。」崔檀令慢條斯理地拿了碗蜜漬櫻桃喂乖乖坐在她膝上的瞳哥兒吃,爾朱華英心急,可又不好叫兒子別吃了,只得憋屈地等著她慢慢說來,「其二,陛下近年已經發跡,對著髮妻,便是不喜,也會給她配備有奴僕衛兵侍候,怎麼會讓她一個人上路來長安?」
爾朱華英下意識地點頭,可隨即又發問:「妹妹,你咋個覺得那陸峮會給先頭的婆娘準備人伺候呢?」
崔檀令舉著白瓷小勺的手頓了頓。
瞳哥兒張著小嘴等著姑姑投喂,可是他嘴巴都張得有些酸了,姑姑怎麼還不給他吃?
瞳哥兒固執地張開小嘴繼續等。
盧夫人看著臉生得白嫩,偏生就喜歡學著他阿翁、阿耶那般板著個臉的小郎君費勁兒地張著嘴,口水從一旁緩緩滴下……
她抽出絹帕給瞳哥兒擦了擦下巴的口水,對於兒媳提出的問題也有些不解:「是啊,兕奴如何能斷定陛下會做這樣的事?」這世上的薄情郎何其多,盧夫人冷眼看著,那位猛然從位卑者成了上位者的陛下,指不定也是個薄情冷性的。
崔檀令終於記起要給瞳哥兒吃的蜜漬櫻桃,見他嗷嗚一口便咬掉了兩三顆,接過盧夫人的絹帕繼續給他擦下巴的同時,也在想著前些日子盧夫人給她的那些文書。
那上邊兒記載了陸峮從前的生平。
這幾年奚朝風雨飄搖,除了陸峮那支叛軍,其他也不乏地方豪族、官紳侯爵出兵舉義。崔檀令知道,高位者起義,是為了更多的權勢與財富,不同於那些出身便具有優勢的侯爵豪族,陸峮卻是真正從山野里赤膊空拳打出來的。
饒是崔檀令從前對這些會打破她安穩生活的叛軍都生不出好感,可是明白陸峮為何怒而起義的原因時,她沉默了好一瞬。
奚朝官吏橫行,鄉野之中繳付稅銀錢糧時,不看律例,而看官吏心情,往日按例一戶一人該給的糧食稅銀,到了陸峮舊日所居的銅錢村,卻硬生生翻了倍。
沒有那麼多糧食與銀錢?那便拿家中的女人、小孩與略值錢些的農具傢具來抵。
崔檀令沒有親眼見過那樣絕望的場面,可僅僅是看著那些冰冷方正的文字,心裡邊兒也覺得難受起來。
在這樣賦稅日重,民不聊生的情況下,沒有陸峮,也會有旁人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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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回憶中醒過神來,崔檀令低頭看看,瞳哥兒板著一張小圓臉又在等她喂。
她喂他吃了最後一些蜜漬櫻桃,面對盧夫人與爾朱華英帶了幾分探尋的目光,只能敷衍過去:「那些人連陛下從前去山上獵過幾頭野豬都能打聽清楚,沒道理娶妻這樣的大事卻沒幾個人知道,要叫那婦人自個兒捅出來。」
盧夫人深思,好似是這麼個道理。
那廂爾朱華英已經開始猛點頭了,還不忘教育瞳哥兒:「瞧你姑姑多聰明,瞳哥兒要多學學你姑姑。腦瓜子要聰明,才有人喜歡。」
瞳哥兒坐直了小身子,嚴肅地點了點頭。
崔檀令親昵地貼了貼他柔軟的面頰,這孩子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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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母女仨人說過便也罷了,爾朱華英雖說在家人面前嘴快了些,在外邊兒卻是個嘴緊的。
這日盧夫人忽聞長安城中突然傳出了當今陛下從前有個糟糠妻的消息時,一時之間驚得手裡邊兒的茶盞險些沒端穩。
可更叫人驚訝的還在後邊兒。
管事慌慌張張地來報,說是陛下來府上了。
盧夫人還沒來得及叫管事先請陛下來正廳坐著,便聽得喘過氣的管事又說。
陛下黑著臉,瞧著凶神惡煞的,竟是一把捉住了一個掃地的小廝,跟老鷹叼小雞似的,叫他指著路一路往三娘子所住的卧雲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