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時節。
虹銷雨霽天朗氣清。
正是妖界難得的好天氣,從上到下一派歡欣。然而妖王宮深處,一座粉雕玉砌,描金畫銀的宅院內,氣氛卻是前所未有般烏雲密布,雷雨欲至前的凝結。
終於,有妖忍耐不住:
「我的祖宗,姑奶奶!」
這是一個身著七彩羽衣,一看就年紀輕輕的女妖。她此刻愁容滿面:「莫再哭了,再哭下去鶯姑一定要發現了,到時候我們幾個可都沒什麼好果子吃。」
話音落下。
房間內其餘幾個女妖似是終於找到機會,接二連三附和:
「就是就是。」
「啾啾不能再哭了,瞧瞧這漂亮的小臉蛋都要哭成皺巴巴的了。」
「到底是有多麼傷心的事情啊?說出來好不好?說出來我們一起出主意。」
「是不是隔壁的小虎又搶您的毽子了?」
「還是昨日的果子不合胃口?」
「我去拿啾啾最喜歡的小點心來好不好?今天可以偷偷吃三塊兒哦,只要啾啾不哭了就可以。」
然而,往日這些只要一說出來,一拿出來就管用的「止哭神器」,今天通通失去了效應。
被眾女妖圍在中央,著一身柔軟雲紗,白的像瓷器,軟的像棉花一樣的妖族小公主阮啾啾無論眾人說些什麼,始終窩在床榻的角落裡將棉被蓋在自己頭頂,傷心抽泣。
晶瑩剔透的淚水自她清澈的眸子中流淌而出,滴落在棉被上,手心上,也滴落在所有人心裡。
眾妖心中百味雜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小公主到底是怎地了?
是誰欺負了她?
直到半刻鐘后,為首那身著七彩羽衣的女妖意識到不對:「不好,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公主殿下從未如此哭泣不止過,明明昨夜入睡前還好好的。快去請——」
「此刻才想到請我,平日里是怎麼教你們的?」
女妖話音未落。
一道威嚴的聲音已經自外而內傳到房間里。
聽到這聲音后,除還在抽泣的啾啾外,房內所有女妖撲通一聲同時跪倒在地。
「姑姑饒命,姑姑饒命!」
「屬下知錯了,屬下再也不敢了。」
「都給我出去,自去刑堂領罰。」
被喚做鶯姑的女子腳步踏入屋內,如是嚴厲道。
下一刻,便見屋內頓時人影全無,幾個女妖化作原形小鳥撲棱著翅膀飛快自大門口飛了出去,生怕晚上一瞬就會被加重刑罰。
而女妖們離開后。
鶯姑方神色溫柔幾分緩步上前,走向軟塌中仍在哭泣的啾啾。
不過,才剛剛走近一兩步左右,鶯姑臉上的溫柔也逐漸消失不見。
不對勁,實在是太不對勁了。
啾啾是她從小一手帶大的孩子,她最了解啾啾不過。
小傢伙黏人。
往日只要鶯姑一出現,不管啾啾在做什麼,想什麼,哭泣或是玩耍,第一時間都會撲到自己懷裡,然後要抱抱。
可今天莫說要抱了,她甚至連自己進了房間都未曾察覺。
鶯姑的眉心於是不自覺蹙起溝壑。
但她沒有如方才那些小妖一般吵吵鬧鬧,而是上前仔細觀察了啾啾半晌,隨後忽然手指發勁,厲喝一聲:
「散!」
嗡的一聲。
隨著鶯姑的妖力將縈繞在啾啾周遭的魘氣驅逐,終於,從方才起就一直縈繞在房間周圍的哭泣聲停了下來。
如夢初醒般的小姑娘懵懵地抬起頭。
她先是用自己還泛著瑩瑩淚光的漂亮眸子看著忽然出現在眼前的鶯姑,回了神后,打了個可愛的哭嗝,方軟軟開口:
「姑姑——」
一聲姑姑,心都要化了。
心疼她都要來不及,又怎會怪罪她沒有照顧好自己。
鶯姑將小姑娘抱進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心疼地說:「乖寶貝,不哭了不哭了,你這是中了魘,那些傷心事都是夢而已,當不得真。」
「夢?」
啾啾雖被叫醒,可還是迷迷糊糊的樣子,彷彿剛剛睡醒。
鶯姑解答:「一種魔物的小把戲罷了。」
也就是對啾啾這種還沒有成年的妖怪會起效,但凡是遇到些功力深厚的大妖,不僅不會生效,還會被揪出本體當場絞殺。
啾啾細細體會著鶯姑姑話中的意味。
緩緩的,慢慢的。
小姑娘終於後知後覺,仰著小腦袋細聲乖乖問鶯姑:「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對嗎?」
「沒錯。」
鶯姑斬釘截鐵道。
那肉嘟嘟,像小包子一樣的小臉上總算再度泛起了笑容來。
小傢伙今年一百歲了。一直沒迎來成年,化形術也修習的亂七八糟,一笑起來就會控制不住地冒出頭頂那根乍眼的金色呆毛。
可放在旁的妖身上是丟臉,放在啾啾身上,別提有多討人歡喜。
鶯姑見狀更是被萌的心肝亂顫:「所以啾啾不要傷心啦。」
啾啾雙手張開,小鳥一樣再度撲進鶯姑懷裡,把頭埋在鶯姑胸口,悶聲說:「嗯!」
鶯姑將她抱緊。
於是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襲來。
可饒是如此。
聽著耳畔那熟悉的心臟跳動聲,啾啾還是不可避免地回憶起方才那慘烈至極又真實到可怕的夢境,心有餘悸。
是的,啾啾做了一個夢。
夢境的剛開始倒是正常,只是有些奇怪。
她夢到自己在翻閱話本子。
話本子是人界流傳已久的玩意,後來隨著人妖兩界互通,也流傳了一些到妖族人手裡。
啾啾是妖界金尊玉貴,被妖王妖后捧在掌心裡的小公主。
這種稀奇玩意,自然第一個就被送到她眼前。
但奇怪的是,平日里啾啾所看到的那些話本子要麼是寫一些老掉牙的人族妖族禁斷之戀的故事,要麼就是一些臆想歌頌天族的事迹。
可夢境中出現在她眼前的話本子主人公,卻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族男子。
這位人族男子在話本子沒有全名,只有一個代稱:
氣運之子。
話本子的全文上下,通通是用氣運之子這個名號來稱謂他,彷彿他的本名是什麼密不可聞的禁忌一般。
看到這裡啾啾已經不太感興趣了。
但話本子不已啾啾的意志為轉移,無論她怎麼想,這看似平平無奇的話本子還是如同畫卷一般在她眼前逐漸展開了。
進入主要情節之中。
果不然,這位氣運之子的運氣極其之好,好到就連啾啾也有些嫉妒。
雖說他一開始出身貧寒,但從小開始,氣運之子出門就可以撿到天材地寶。十歲那年,又一次偶然機會,他在路邊救了一頭老虎,沒想到那動物竟然是上古神獸白虎。
白虎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成為氣運之子的契約獸。
每當氣運之子不敵對手的時候,白虎便會現身幫助氣運之子,使得他實力倍增斬殺敵人。
這還不算完,氣運之子若只是有神獸相伴,怎能稱得上氣運之子呢?畢竟在三界中有機緣傍身的修鍊者多不勝數,神獸雖稀少了些,卻也不是從未見過。
可這氣運之子強就強在,他不僅有神獸,還有神器。
有了神器后,還有數個大能師父。
數個大能師父也就罷了,他竟然,竟然……還能有數個漂亮娘子!
這可氣壞了啾啾。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無恥之徒。
已經獨佔天下機緣好處,還要如此霸道,將美人都納入懷中。
氣運之子就不能學學她爹爹嗎?雖貴為妖王之尊,可一生一世只愛娘親,甚至立下妖規,凡妖族男子一生只可娶一妻。
但啾啾沒想到的是,讓她更為生氣的情節還在後頭。
故事發展到中間。
氣運之子決定去求娶自己的第三個道侶,原因是第三個道侶被稱之為三界第一美人,而他自認為是三界第一美男,第一美男自要配第一美人。
可讓啾啾瞳孔地震的是:
這個所謂的三界第一美人,竟然是她,阮啾啾!
啾啾呆毛都給驚塌了。
可還不等她呆毛恢復,接下來的情節便逐漸讓她氣憤,讓她難過,讓她淚流滿面……
話本子的啾啾果然也是好樣的,並沒有同意氣運之子的婚約,而是大大方方推了這樁婚事。
但好景不長,氣運之子竟殺到了妖族,將她抓走囚禁。
啾啾看到自己被關在密不透風伸手不可見五指的牢籠里,她哭著懇求氣運之子放過她,但氣運之子怎麼都不肯。
為了救她,救自己的寶貝女兒,妖王爹爹隻身闖入牢籠。
可功力深厚的爹爹竟也全然不是氣運之子的對手。
甚至,氣運之子自己都沒動手,那關著啾啾的牢房不知是何材質所鑄就,被設置了何種防禦法陣,爹爹一靠近就開始對他進行折磨。
最終爹爹再度見到了啾啾。
可是自己卻已經奄奄一息了。
啾啾忘不了話本子里這段情節所帶給她的震撼,她無法想象那個有著寬厚的肩膀,高大身軀的爹爹竟然也會有如此虛弱的一天。
「爹爹,爹爹!」
她大叫著,伸出手想要觸碰爹爹。
可爹爹終究是倒在了距離啾啾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
血流了滿地。
啾啾的白色衣裳全部沾染上了爹爹的血。
她痛得心臟就要炸開一般。
但,這遠不是終結。
再後來,啾啾被送上刑場。
無數人親眼目睹著這一幕,大家叫著好,眼中泛著前所未有的期待。啾啾不懂,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被如此對待?
可沒人在乎她。
沒人在乎一隻小鳥的死活。
就像他們也不在乎爹爹一樣。
她只得在牢籠里大喊:
「放開我!」
「我不是壞蛋——」
「啾啾不想去死。」
依然沒有一個人願意聽她說話。
直到最後。
啾啾放棄了,她頹唐地縮在那個牢籠里,小聲喊:「娘親。」
她好想娘親。
好想好想再見到娘親一次。
也許是這一次她的祈願生效了,奇迹出現。
娘親竟然真的現身在她的眼前!
但,和想象中的送別不同。
娘親身穿鎧甲,手握著妖族的鎮族之寶,身後則是那些從小看著啾啾長大的妖族親兵。
他們一齊出現在啾啾即將被處決的這一天,是要和氣運之子做決一死戰。
那是相當浩大,亦相當慘烈的一戰。
不知犧牲了多少妖族勇士,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族修士。
啾啾永遠忘不了這一天。
卻終是氣運之子更勝一籌,他提著劍,跨過渾身是血的娘要親手對啾啾進行處決。尚未咽氣的娘親發出凄厲的慘叫聲,化作了白狐原形也要上前撕咬他。
可氣運之子不為所動,一揮劍,赤炎劍劍氣便落在啾啾身上。
熊熊火焰瞬間將啾啾包裹住。
羽毛被灼燒的痛感讓啾啾痛不欲生,如同一萬根銀針同時扎在身上。
而那種痛感彷彿像是真實出現的一般讓正在看話本子的啾啾也感同身受,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打滾,哭著,哀求著。
氣運之子卻始終冷漠以對。
好疼好疼。
好疼好疼。
身體疼,羽毛疼,可是最疼的還是心裡。
爹爹娘親都死了,那麼多疼愛自己的叔叔姨姨也死了。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啾啾,啾啾不想這樣,啾啾明明是個乖孩子來著。
無法抑制的悲痛包裹著啾啾,她快要痛到無法呼吸了。她幾乎要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黑暗籠罩著自己,死亡前所未有的逼近。
幸好,鶯姑姑出現救了她,然後告訴她一切只是夢境。
噩夢罷了,當不得真。
都是假的。
氣運之子也好,爹爹娘親的死也好,還有還有,鶯姑的早早病逝也是假的!
啾啾躲在鶯姑溫暖的懷抱里,不爭氣地吸著鼻子,瑟瑟發抖想:
爹爹娘親那麼那麼厲害,修鍊那麼那麼刻苦,才不會打不過一個大壞蛋呢!鶯姑身體這麼強健,也一定不會生病,會一直健健康康地陪啾啾長大的!
可正在這時,忽然。
本來還一切正常的鶯姑不知何故猛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
咳嗽聲響徹整個房間。
啾啾登時心頭一跳,驀地想到:
話本子里鶯姑那場急病的起初徵兆,便是咳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