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人走出涼亭之時,延禮披散的黑髮已被初夏束起。
吟月察覺到,眸光閃動,當下卻未有言語,偕吟雪上了涼亭收拾碟盅。回到學堂,延禮再未鬧騰,乖順地抄著書,握筆的姿勢笨拙,寫出的字也不甚好看,但他專註又努力,叫人根本捨不得過多的苛責他。
初夏看了會兒,悄然離去。
延禮似感覺到,眼睫閃動,望向了她先前站過的那片窗。
是夜,吟月為初夏更衣時,沒瞧著她的隨身玉石,取而代之的是塊從未見過的,質地雖精良可一看便知屬於男子的玉石,兩日來累積的疑惑終是脫口而出,「小姐,你的護身玉呢?這掛著的又是誰的?」
沒了雲眠紗的遮掩,初夏的冰肌雪膚露了一片在外,經黃釉彩繪油燈一照,折射出柔和惑人的白光。她沒太在意,目光垂落,和纖長的手指一道觸到了玉石。細緻地摩挲著玉石背面的凹陷,清晰地勾勒出『延禮』二字,是本該千嬌百寵卻遺落在深山密林的七皇子的名字。
「怎麼不說話?是想把奴婢急死嗎?」
吟月見她不吱聲,還有些晃神,越發的急躁了。隨身玉石多重要的物件,怎麼能跟人換呢?更遑論那人還是個男子。這般作為,如若被旁人知曉,小姐的名節定是不保。思緒攢動,吟月的眼都給急紅了,
「小姐,你到底怎麼想的。你說話呀,吟月求你了。」
在外廳忙活其他的吟雪和吟風聽到動靜,趕忙放下手中的事兒進了來。
「怎麼了這是?」
「吟月,沖小姐嚷什麼呢?規矩喂狗了?」
初夏這才抬眸望向三人,神色竟無一絲波動,平靜到決然,「這是延禮的玉石,我跟他換了。」
此言一出,不止吟月,後進來的吟雪和吟月都懵了,稍緩,齊齊跪地,慌亂難以遮掩,「小姐,此事萬萬不妥。現在換過來還來得及,奴婢這就去.....」
說著,吟月倏然起身,正朝外沖,耳邊再次傳來初夏的聲音,似往日一般,清清淺淺的,「不用費功夫了,我沒想過換回來。」
「小姐.....」
吟月三人是真急了,面紅耳赤。吟雪性子軟,眼中開始泛水光,她費力壓著,才勉強沒讓眼淚落下來。
初夏看她們這般,心間軟成一片,不由輕聲安撫,「有些事情現在不便同你們多說,但我可以同你們保證一切都會好的。」延禮會君臨天下,她不會早早逝去,吟月她們也不用在皇陵終老......
「再則,這樣貼身的物件,你們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我跟延禮換了?」
「我是有些用處才換的。等用完了,我便同他換回來。」
一層一層,循序漸進,話落時,吟月三人的神色已經緩和了許多。吟風更是長舒了口氣,起身摟住了初夏的手臂,糯糯道,「下次有這樣的事兒定要提前同我們透個風,奴婢方才差點被嚇死。」
話到此處,故意眨巴眼吸引初夏的注意,「你瞧瞧,都哭了。」
初夏伸手,輕柔地摩挲了她染了紅的眼角,應承道,「下次,一定先同你們說。」
此番承諾分量十足,徹底抹平了三人的擔憂。可就這,吟月也沒放過她,似后怕叨念沒斷,「什麼事兒我們就不問了,只求小姐快點做完,把護身玉給換回來。」
吟雪也是這麼想,「吟月說得對,這事兒拖得越久越危險。」
初夏睨著三人,佯裝無奈,「知曉了,三位管家婆,明兒一早我就去見母親。」
吟風眼中冒出好奇,「這要乾的事兒還同夫人有關?」
這般模樣落入初夏眼中,不禁輕笑了一聲,「非也。」
「那是何故?」
「這些日子天氣不錯,我想帶你們出去走走。」
話至此,吟月三人失了淡定,異口同聲道,「去哪裡?」
初夏眼中堆滿了笑,「荔山。」
聲音響起時,她的思緒寸寸飄遠。再難,都要去試試。如果成了,延禮會有大幅度的成長、得荔山護佑,未來註定會輕鬆許多。
西苑,延禮久久沒能入睡。支頜側卧,另一隻手拎著玉石紅繩,一抹橘粉懸於半空,迎著月光在他眼前不斷晃動,心裡生出了陌生的不為他知曉的情緒。心臟也似被那根細長的紅繩桎梏侵擾,心跳就此失了序。可他並不排斥這種感覺,甚至可以說是歡喜,恍若第一次抱起她時,一身軟馥馨香,勾動了他本能的渴求,碰到了手指再難鬆動。
良久后,延禮將玉石掛回到脖頸間,妥帖藏起。這是初夏給他的,他不想叫任何人瞧見。
翌日,初夏起了個大早,空著肚子去往靈汐苑,想著同母親一起用早膳。不想母親還擱床上躺著,等了一會兒,才慢步從裡屋走出,面色瞧著不怎麼好。
初夏連忙起身迎了上去,一臉關切地詢問道,「母親可是身體不適?」
郁眠瞧著乖順懂事兒的小女兒,心暖的同時,不由想起了昨日平西王說的話,止不住一聲暗嘆。這樣好的女兒,她實在捨不得送入皇宮那個能吃人的地兒。遙想當年昭妃寵冠六宮,也沒落著好下場.....
昨個夜晚郁眠一直想著這事兒,久久不能入眠,所以今晨才晚了些。可再如何煩悶,現階段,她都不忍將憂思加諸到女兒身上。才從病中康復沒兩天,萬一……
心念由飄忽到篤定,郁眠得以斂下煩心事兒,牽起女兒的手,柔聲笑說,「昨晚沒睡好而已,初初無需憂心。用了早膳么,沒有的話,同母親一起。」
「近段時間,初初受苦了,我瞅著都瘦了一圈。」
初夏被擔憂吊高的心悄然歸於原處,小臉貼著母親的肩膀,愛嬌道,「瘦了才好呢。」
「胡說八道。」
「初初哪有胡說?外面都是以瘦為美,世家貴女飲食大都精細克制。」
「她們是她們,你是你,不一樣。」
「呵,母親您這是偏袒初初。」
「母親偏袒女兒有什麼不對?」
母親的話令得初夏心間一暖,上一世,母親也似現在這般給予她無邊偏愛,她曾幾度不辭辛勞從北境去往咸佑城問她是否真的甘願留在宮內,生怕她受了委屈。只是那時她憐惜母親出生卑微的閔延清想助他奪取王權霸業,忽略了母親眼中的擔憂,最後死在異鄉,讓母親遭遇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痛。
心緒大幅晃動,初夏不由將母親的胳膊摟得更緊了些,似稚氣的孩童般道,「母親可要一直這般偏愛初初。」
郁眠被她這話逗笑,空出的那隻手抬起,曲指敲了下她的額頭,「倒是會想。」
不過須臾,撤回手,聲音也軟了下來,「罷了,就這麼個嬌嬌寶寶,怎麼樣都是要偏愛到底的。」
這話給屋內一眾侍女嬤嬤聽見,無不掩嘴輕笑。陪伴了郁眠半輩子的蘇嬤嬤更是打趣道,「將軍要是在的話,又要怪罪夫人寵壞孩子了。」
郁眠睨著嬤嬤,「由他去,我還怕他怪罪不成?」
「夫人說得極是。」
初夏用膳的量是極少的,這一點,蘇嬤嬤是知曉的,是以沒通知廚房加量,平時給郁眠準備多少今晨便是多少。多出的一個瓷盅,裝的是初夏的葯湯,吟月專門從小院捎過來的。
母女二人慢條斯理地吃著,誰也沒有再說話。小半個時辰后,郁眠放下了匙羹,彼時初夏已經喝完葯湯,嘴裡含著顆糖漬過的梅子。見母親吃完,她稍稍低頭,把梅子核吐到了裝用膳棄物的瓷碟之中。吟月見狀,遞了盞熱茶給她,伺候初夏漱了口才退到一旁。
「母親。」初夏開口道,神態溫潤嫻靜,「女兒有件事兒想得母親應允。」
郁眠,「你說。」
初夏沖她笑了笑,旋即緩緩道出,「女兒這次從急症中揀回了一條命,想來是得了神佛護佑,是而起了去荔山住幾天的心思,吃齋念佛還能給佛祖多上幾柱香。」
郁眠覺得這話在理,而且很有必要,沒多猶疑便應下,「還是初初想得周全,但眼下身子骨才好些,多養幾天再去。」
稍頓,補充,「住幾日便好,月末時,你父親同兄長從軍營回家,錯過了又要多等一個月了。」
初夏沒有不同意的。
這般順暢地解決了一件事兒,郁眠顯得十分舒心,眉眼帶笑地望向蘇嬤嬤,「婉婷,你負責安排這事兒,鍾沐陽必須跟著,多挑些武術高強的侍衛。」
蘇嬤嬤笑著稱諾。
又坐了會兒,初夏離開。蘇嬤嬤送完她回來,慢步踱近郁眠,瞧著她正在翻書,不自覺面露猶疑之色。郁眠似察覺到,抬眸望向她,「有事兒便講,猶豫來猶豫去做什麼?」
蘇嬤嬤聞言,屏退了廳內其他侍女。歸於靜謐時,她才直面郁眠濃烈的疑惑,「何事?」
蘇嬤嬤微微福了下身,隨後,詳細道出,「小姐這次醒轉后,對西苑住著的那隻狼崽子比以往更好了。醒來第一日便留了他在小院里用晚膳;昨日又帶了點心去了學堂,後面兩個人更是在『同舟』亭單獨呆了好半天。小姐更是......」
蘇嬤嬤怕郁眠聽了生惱,說不定還會斥責小姐。可若是不說,後面真鬧出什麼來,她這條命都不夠擔的。
郁眠的心也因她這片刻的停頓吊了起來,略有些急躁地催促,「更是什麼?快點說......」
蘇嬤嬤見她這般,不敢再有隱瞞,「小姐她,親手給那狼崽子束髮了。」
「......你說什麼?」這話,郁眠不敢信,瞠目盯著蘇嬤嬤。她的初初打小就是知禮懂禮守禮的,從小到大,不曾叫她操心過,怎麼會?帶回來那陣,也不曾這般?
事情至此,蘇嬤嬤也只能硬著頭皮重複,「暗自守護小姐的侍衛瞧見了,小姐給那狼崽子束髮了。」
給男子束髮,放在哪朝哪代給誰說道都是極其親密的事情。初夏哪裡會不知道,她為何要這麼做?她難道喜歡那隻狼崽子?
電光火石間,郁眠的腦海中念頭一個接一個,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歸於常態。她冷靜下來,「以後有這樣的事兒,即刻同我彙報。」
蘇嬤嬤應諾,隨後給她泡了杯熱茶,擱在她手邊才又開口,全是貼心勸慰,「夫人別惱小姐,說不定是才醒,腦海還昏沉著。再看看......」
郁眠也是這麼個想法,「是,叫那幾個知情的嘴緊些。若是多嘴,直接杖斃。」
說罷,放下書卷,把茶杯拿到手中。拎起茶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水面上的浮茶.....
回到院落後,初夏便將自己關到了書房,甚至遣開了吟月三人。從早到晚,午膳都沒用。她端坐於書桌前,依著上一世的記憶,寫下了一連串對閔延禮來說極其重要的人名。
左相秦墨初、右相楚昭和、太子太傅孫行舟、新的四境將軍......以及在深宮內明爭暗鬥的六位皇子。
二皇子的根基在西邊,據上一世的記憶,他大概率是友軍。東邊一向安和,駐軍也少,幾個皇子並未將其放在眼裡。南邊富庶,寧南王手握種兵,為人和父親初明川一般鐵血忠義,直到今日,南邊承了層層重壓仍未站隊。
如此看來,四境倒是對延禮無礙。
唯有咸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