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美人11
有時候想著平淡生活就好,不必有那麼多的驚喜,也不必處處充滿驚嚇。沒有九曲十八彎的轉折,也沒有一步通天的順暢,就只是平淡里添點歡愉,少點苦痛,這樣阿忘就心滿意足了。
可命運就是不肯給她那樣的溫馨柔和日子,每一次她以為餘生就這樣慢慢過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留情面地將一切都粉碎,只留下過去鏡面般的幻象,伸手觸摸只會摸到一手碎渣子,扎得手疼,十指連心,心裡也疼。
暫時穩住了姜逢枝,可也只是暫時。阿忘沒想過要付出自己的皮囊,如果她死了,另一個人頂著她的臉活下去,那她算什麼?
馬車太顛簸,連著坐了好幾日,又少了每日的湯藥補給,阿忘覺得自己或許是病了,頭腦昏昏沉沉,渾身軟痛。這叫她更加厭惡姜逢枝。
但姜逢枝看過來的時候,阿忘只是軟軟地乏力地說:「逢枝,我好像病了。」
距離搶婚已經過去好幾天,姜逢枝與燕雪交替著駕駛,他們早遠離了臨城。姜逢枝聞言走過來摸了摸阿忘的額頭,發覺確實有些燙。
他想了想,對正駕駛著馬車的燕雪道:「好幾天了,咱們在前面那小城歇歇。」
而後扶阿忘起來,喂她喝了點水。姜逢枝喂得略急,阿忘喝不過來咳嗽兩聲,這水又是冷的,從喉嚨直涼到腸胃裡去。
她按住他的手,喘息了好幾下才倦怠地呢喃道:「夠了,不渴了。」
有水液落到唇邊,下巴上也沾了些,姜逢枝略微俯身抬起手撫蹭,拇指指腹最開始極輕地撫摸,摸著摸著就加重了力道。
阿忘輕抬眼睫看他,輕聲道:「疼。」
姜逢枝笑了笑:「習慣就好。」
他移開指腹時,阿忘下巴已經輕紅。他瞧著覺得可憐又嫵媚,俯身下去想用唇碰一碰。
阿忘偏過頭猛地咳嗽幾聲,姜逢枝微皺眉頭,直起身來道:「怎這樣嚴重,比家養的嬌花還弱。」
阿忘雙眸隱隱淚意,柔憐地看了姜逢枝一眼:「水好涼。」
那樣的目光襯得姜逢枝好似罪人,犯了蓄意謀殺的罪名。他在這樣的目光里沉湎,只希望阿忘能一直看著他才好,這樣的無助,生與死都掌握在他手裡,想喝口熱水都得求求他。
以那樣委婉的方式,那樣柔憐的目光想又不敢地譴責他。可憐的阿忘,姜逢枝低下頭,撫蹭她頸項。這世上怎麼能有這樣的女人,叫他難以忘卻流連忘返。
他都已經捨不得她去死了。
就算是過去面容完好的小雪,也從未帶給他如此動人的觸動。
「阿忘……」姜逢枝迷戀地喚她,「你聞起來真好聞,像是霧蒙的幻境。啊,真叫人喜歡。」
阿忘倦怠地仰著頭,引頸待戮般乏力地看著馬車頂不成章法的紋路。她想要輕嘆一聲,又憂心姜逢枝起疑,只能輕聲用言語打斷他:「還有多久才到啊,逢枝,我頭好疼。」
「可憐的阿忘,」姜逢枝緩緩抬起頭,用手去按她太陽穴,「我給你揉揉。」
姜逢枝的手稱不上溫暖,刀尖一樣涼,做換皮勾當接觸屍體的人,那雙手又能暖到哪裡去?或許是心裡厭惡,阿忘甚至幻想出一種近似屍臭近似枯骨的氣味,令人作嘔。
可是面對姜逢枝故意的體貼,阿忘只能依賴般喃喃:「逢枝,我好些了。」
姜逢枝聞言卻沒停,直到他自認體貼夠了,才放下手抱住她,安慰道:「沒事,到前面小城拿點葯,吃了就好。」
「嗯,」阿忘略微低沉道,「逢枝,你會嫌棄我嗎?」她有些擔心他就地殺死她換臉。
姜逢枝輕笑:「怎麼會?我早知你身子不好。」
「我好想活得更久一些,」阿忘將手覆上姜逢枝手背,「逢枝,你願意陪我嗎?」
「我的本意就是想陪伴阿忘啊,」姜逢枝低嘆一聲,「可憐,不必如此怕我。」
「我怎麼捨得現在就殺了你?」姜逢枝抱得更緊,縱使心裡沒打算殺她,但姜逢枝並不打算坦白地說出來。有時畏懼能帶來服從,他雖然知道阿忘難以逃離,可她自願地跟了他以求生,比他特意強迫好得多。
阿忘心裡說不出的倦怠與厭煩,甚至第一次起了微薄的殺心。就算她跟過不少男人,但起碼那些男人她不討厭。
可姜逢枝這樣的卑鄙,毫無讓人心動的優勢,她犯噁心,不想跟。
她被擄走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到皇城,她能做的只有拖延,儘力拖下去。
若是真的拖不到那時候要死了,那放把火燒了也比讓別人頂著她的臉好。
她的和昭一定不會認錯她,她怎麼捨得讓她憤恨難過又無望。
這樣說不上多歡愉的兩世,終究會有結束的那一刻,阿忘閉上雙眼,有些乏憊。
不知多久到了小城,姜逢枝開了兩間客棧。
馬匹叫小二牽去喂點好的乾草,阿忘被扶著下了馬車。她帶著斗篷和面紗,包裹得嚴嚴實實,和燕雪一樣的打扮。
姜逢枝給了小二一些跑腿費讓他去請個大夫來,隨後扶著阿忘上樓。燕雪看了兩眼,心底里憤恨又起,擠到二人中間道:「我來扶吧。」
姜逢枝沒有爭搶,阿忘側頭看了燕雪一眼,將手搭在了她臂間。
阿忘知道燕雪想要她的臉,燕雪也知道她知道,這樣的扭曲關係里,兩人面上卻裝作和諧無事。
上了樓,燕雪自然而然跟著阿忘進了同一間房,這恰合阿忘心意。
阿忘身體軟痛得很,進了房間就尋床榻躺了上去。
燕雪則解開面紗,對著鏡子瞧自己的右臉有無惡化。
阿忘側過身瞧她,毫無遮掩地看著她。燕雪心裡又是生怒又是慌亂,生怕阿忘說出什麼她像個怪物之類的話。
燕雪不想在阿忘面前被她侮辱,就算她要她的臉,她也不要被侮辱。難以抑制的自卑感在心內翻騰,燕雪受不了都快跑出去了。
卻聽得阿忘說:「你生得真美,你以前一定很美。」
燕雪怔在原地,難以置通道:「你說什麼?」
阿忘淺淺地笑開:「可以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嗎?在車上你都不跟我說話。我又不是洪水猛獸,只是個病弱的快死的女人,小雪,你叫小雪是嗎?」
燕雪擰起眉頭:「你在耍什麼花招?」
阿忘解開面紗,柔柔地毫無惡意地望著燕雪:「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本就快死了,一具皮囊腐爛了多可惜,還有我親近的人,他們一定會很傷心。小雪,你若是想要這張臉,我是願意給你的。」
阿忘撫了撫自己的眉眼,難過道:「這具身體帶給我太多痛苦,疾病讓我沒有心力掙扎。」
「小雪,」阿忘柔而憐地望著她,「我倆身量相當,你願意聽我過去的事嗎?若是某日你不愛姜逢枝了,還能去皇宮做貴妃。陛下是我的表哥,我不想讓他傷心。」
燕雪被阿忘的話驚得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要我代替你?」
阿忘雙眸含淚,喃喃道:「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擁有我的一切,財富、權勢、愛人。」
燕雪怔愣良久,她從未想過還能這樣,權勢?財富?皇帝?
就算是以前面容未毀,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民女,她當然知道那些娘娘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那離她太遠太遠,她連想象都未曾有過。
她能夠到的最好的人只有姜哥哥,她也認定了姜哥哥。
可是她也會厭倦,會痛苦,逢衣裳很累做粗活很累,她卑微得像一個丫鬟,甚至得給姜逢枝倒洗腳的水。
阿忘的那雙手柔若無骨,肌膚嫩得如豆腐,可她呢?燕雪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上面早已生了薄繭。她真的有可能代替君小姐嗎?
阿忘瞧見燕雪神情,輕聲道:「若是我半年後不幸離去,明面上我被擄走那麼久,身體有些變化並非不可能。一個大家閨秀倘若在田地里呆半年,前後的變化想必算不上小。」
燕雪有片刻的怔愣,還是不敢信:「你說得好聽,你為什麼要這樣干?」
阿忘輕嘆一聲,叫燕雪過去。
燕雪不知怎的,真的走到了阿忘榻前。
阿忘微仰著頭看她,又像是沒在看她,最後她低下頭,抑制不住地低泣起來:「一個人死了就會被忘卻,而我不想被忘卻。就算是假的,我也想活在這世上。小雪,我不討厭你,我甚至覺得你是我生活的轉機,你出現了,你就是以後的我,你活著就是我活著。你擁有權勢與寵愛,史書上記載的只會是我的名字。」
阿忘驟然抬起頭,眼睛里像燃燒著烈火般:「我要名垂青史,我要後人都記得阿忘這個名。我要你替我打敗皇后,我才應該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阿忘狀似癲狂地扯住了燕雪的衣角:「答應我,替我活著,替我拿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就算她的神情因為慾望而微微扭曲,燕雪也覺得她驚人的美,一種癲狂致死的艷麗驚住了燕雪的雙眸。
她忍不住蹲下去,捧起阿忘面頰,發痴。
阿忘見她這樣,含淚淺笑,將手覆上她手背,依賴又眷念地凝視著她。
燕雪痴痴道:「你當真願意把臉給我?」
阿忘側過臉,在燕雪手心印下一吻:「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小雪,這張臉註定會屬於你。」
燕雪心裡慌亂、渴望、懷疑、相信輪番碾壓輪番波動,她甚至喘起粗氣來。
她渴望的乞求的一切,真的能落到她手裡嗎?
她想要的新生活,不再卑微,不再畏懼,不再活得像只醜陋的老鼠,她真的能得到?燕雪心裡害怕恐懼起來,好怕這一切只是夢,只是她的幻想。
「砰——砰——砰——」敲門聲倏地響起。
門外的姜逢枝道:「大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