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翌日落了淅淅瀝瀝的細雨,陽光透著煙青色艱難地透下來,雨滴噼里啪啦地從樹葉縫隙中擠出。
食盒被廚房的人放在假山附近,青粟去拿時,雨水已經落了下來。
姜亦棠吃了一頓不冷不熱的早飯。
青粟心中窩著氣,低頭不說話。
屋中只有姜亦棠和青粟兩人,姜亦棠想到昨日謝玉照的話,輕聲道:
「再忍幾日。」
青粟聽見這話,抹了一把臉,倉促地抬頭,她替姑娘不值,雙眼都忍不住有點紅。
她不解姑娘的話,想問什麼,又忍了下來,轉而道:
「奴婢去熱飯,嵩榕院那位還在等著。」
對於嵩榕院的事,青粟忽然積極了不少,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那位貴人早點好起來,讓如今冷眼對待姑娘的人都後悔去!
姜亦棠沒有攔她。
只是往日落雨少,頌桉苑裡不會刻意存傘,所以頌桉苑一共就有兩柄油紙傘,那日姜亦棠丟了一柄在嵩榕院,現在姜亦棠和青粟不能一同過去。
姜亦棠一手拎著食盒,一手拎著裝好的熱水,將油紙傘夾在脖頸間,用頭和肩膀控制住。
她艱難地出了游廊,剛走了一步,就感覺到頭頂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
姜亦棠不由得愈發歪了歪頭,肩膀也同時往上使勁,生怕油紙傘不慎地落下來。
一路艱難地趕到嵩榕院,等到了游廊下,姜亦棠才陡然鬆了口氣。
她環視一圈,丟在嵩榕院的那柄傘還在窗台上,姜亦棠將手中的傘也抖了抖,一併靠牆放下,她剛要拿手帕擦擦臉頰,動作倏然一頓。
姜亦棠心虛地想,如果她狼狽一點,謝玉照應該會更惦記她吧?
對前世的下場心有餘悸,姜亦棠最終還是沒擦掉不慎落在臉上的雨滴,甚至,她還頗有心機地撥弄了下臉邊稍濕的一縷髮絲。
搞完這些小動作,姜亦棠有些臊。
她不敢再刻意,忙拎著食盒進去,室內一貫的冷清,謝玉照早就醒了。
姜亦棠抬了下眼,就很快又低下頭。
謝玉照是靠坐在床頭的。
姜亦棠心中閃過一抹淺淡的狐疑,前世謝玉照有好得這麼快嗎?
姜亦棠記不清這些細枝末節,只好作罷不想。
謝玉照聽著外間的雨聲,他確定剛才只有姜亦棠一人的腳步聲,再見姜亦棠手中艱難拎著食盒和熱水,他猛然劇烈地嗆咳了兩聲,身子都跟著輕顫。
姜亦棠嚇得立刻放下食盒,上前輕拍著他的後背,替他順氣,臉上忍不住的驚慌:
「謝玉照!」
好半晌,謝玉照的咳聲漸漸變小,他抬起手,示意自己沒事,他閉眼許久,才啞聲:
「青粟沒有陪你?」
謝玉照下意識地抬手,替女子順了順臉側的髮絲。
有心想替女子擦乾,但剛升起這個念頭,謝玉照就想起,他卧病在床多日,哪裡來的手帕?
而且,就算有,他又敢給姜亦棠用嗎?
謝玉照眼神暗了暗,稍有晦澀。
姜亦棠心虛地垂下眼瞼,掩住眸中的情緒,她吶吶地說:
「上次我把傘落在這裡了,院中現在只有一把傘。」
前世後來被幽禁的經歷,讓謝玉照情緒很少有波動,但如今謝玉照仍不住微冷臉色。
他想起那日青粟意有所指的話。
廚房不讓頌桉苑去廚房領飯,謝玉照不意外頌桉苑相當於和嵩榕院一樣被封禁遠離,貪生怕死是一回事,但尚書府會不知頌桉苑的情況?
明知落雨,但凡上心,雨傘連同食盒就該一同被頌桉苑拿到,何至於連把傘都不多給?
說到底,是不曾上心。
底下的奴才慣來會揣摩上位者的心意,府中的主子不作為,底下的奴才自然看盤下菜。
謝玉照隱約猜得到尚書府的想法。
他父皇和母后是互相扶持的少年夫妻,在父皇登基前,母后陪著父皇受了不少苦,父皇登基后,不過三年,母后病死宮中,父皇自覺愧對母后,將一腔愧疚和愛意都投入他身上。
他是嫡長子。
六歲時就被封為太子,一直居住東宮,被父皇親自撫養照顧。
父皇膝下有皇子八人,除去年少不知事的七八皇子,謝玉照甚至敢說,其餘六位皇子加在一起都比不過他在父皇那裡的榮寵。
只是人心會變。
津垣十七年前,父皇的確對他榮寵過甚,但在津垣十七年後,謝玉照漸漸感覺到來自父皇的防備和隱晦地試探。
父皇越發年邁了,他和許多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一樣,開始眷念權勢,忌憚起越髮長成的皇子。
甚至,父皇開始在朝中重用其餘皇子,用來和他抗衡,避免他在朝中勢力一家獨大。
但父皇終究是老了。
他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十四年,在其餘皇子看不見前路的時間裡,足夠許多大臣默認他就是下任登上那個位置的人。
他的母族是仲孫氏,聞公府。
當年他母后陪父皇共度風雨的情分,讓父皇善待聞公府,後來憐惜他年幼,唯恐旁人怠慢他,父皇又默認聞公府發展,到後來,他的儲君之位,已然不是父皇想廢就廢得了的。
父皇推其餘皇子上位的時間太遲,早就不可能和他形成勢均力敵的情勢。
但底下的朝臣看出父皇的態度,心中自然會生出別的想法,如今他染上天花,更是被趕出東宮。
一位性命危在旦夕的太子,足以讓許多人重新考量朝中的形勢。
聞公封地遠在陵陽,這也是他最後為何會到尚書府的原因,否則,他就該去聞公府。
他和聞公府的利益相同,聞公府只會比父皇更擔心他的病情。
姜昃旼被迫接納他,既希望他病好,又想給自己留條後路,猶豫不決下,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否則只憑姜家老夫人的哭鬧,又豈能阻止得了姜昃旼的決定?
只是如今有個名頭,姜昃旼恰好順坡下驢。
到時,他病好,得記尚書府的恩情,哪怕養病中有所怠慢,也是姜尚書迫不得已。
若他病故,姜昃旼也可藉此在其餘皇子那裡洗清自己,做投名狀。
謝玉照眼中不著痕迹地閃過一抹輕諷。
但是姜昃旼沒有想到,父皇會二下聖旨,斥責尚書府辦事不力。
父皇年邁,的確開始忌憚他,但是二十年的父子情分,父皇又怎麼可能允許旁人怠慢他?
這一道聖旨下來,姜昃旼立刻將姜安於送進了嵩榕院,根本不顧姜安於剛受了杖罰。
後來,姜亦棠被老夫人尋去談話,讓她多來嵩榕院看顧,姜昃旼未曾阻止。
姜亦棠只當尚書府薄情,當老夫人捨不得姜安於勞累。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同樣是姜昃旼對他的賣好。
如果姜昃旼連尚書府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能了如指掌,他的這個尚書也就做到頭了。
哪怕姜昃旼不知,從姜亦棠後來可以自由出入嵩榕院這一事中,也完全能夠猜到他的心思。
前世,他顧念姜亦棠的身份,憂尚書府一旦倒台,她會在京城處境尷尬,未曾針對尚書府。
直到見到女子最後一面,開始秋後算賬,他才將尚書府歸到三皇子一脈,一同抄斬。
現在想想,到底是晚了些。
謝玉照忍住咳嗽,他接過姜亦棠的手帕,替她將臉頰擦乾淨。
謝玉照神情專註,動作格外仔細,不曾弄疼她一份。
姜亦棠忽然有點臊得慌。
前世謝玉照根本不曾虧待過她,她有必要這般算計謝玉照嗎?
半晌,姜亦棠小聲囁喏:
「我沒事。」
謝玉照不語。
等吃完早飯,姜亦棠沒有離開。
十五請安后,姜亦棠都會在嵩榕院待很久,謝玉照不能起床,她不在的話,嵩榕院就只剩下他一人。
只是稍加想象,姜亦棠就覺得冷清。
姜亦棠在編絡子,她的手很巧,一翻一轉間,手指穿梭在線條中,很快,絡子就成了型,她慣愛桂花,花樣也編成了桂花結。
姜亦棠沒有冷落謝玉照,抬頭和他說話:
「謝玉照,東宮是什麼樣子的啊?」
前世,謝玉照病好后,就一直居住在宮外的太子府,姜亦棠去宮中的次數很少,對東宮知之甚少。
她去過一次東宮,但當時去得匆忙,離開得更匆忙,未曾細看。
謝玉照垂眸:
「沒什麼,只是幾個院子,很是擁擠。」
皇宮畢竟是聖上的地盤,東宮只是皇宮的一小部分,和宮外府邸比起來,用逼仄來形容也不為過。
謝玉照安靜地看著女子,阿離二字剛要出口,忽然想起來,這一世女子還不曾告訴過他,她叫什麼。
遑論小名。
謝玉照眼神稍暗:
「府中都會叫你什麼?」
姜亦棠懵了下,許久才反應過來,她沒有告訴過謝玉照她的姓名。
「姜亦棠」三字剛出口,姜亦棠忽然想起謝玉照的問題,她沉默了下。
許久,姜亦棠才低聲說:
「阿離。」
「姨娘以前都會叫我阿離。」
姜亦棠一直都知道,她不是姨娘期待的孩子。
姨娘並非自願進府,在進府前,姨娘曾有個快要說親的青梅竹馬,只是平民百姓哪斗得過尚書府?
後來被姜昃旼強納入府後,姨娘被困在一方院子中,姜亦棠記得幼時,姨娘時常摟著她,安靜地坐在游廊下,抬頭看著府外的方向,然後輕輕喚她「阿離」的場景。
想到連死都不曾安寧的姨娘,姜亦棠抿緊了唇。
姨娘一直是想離開尚書府的。
連她小名都喚作「阿離」。
後來姨娘年齡漸長,姜昃旼不再如曾經寵愛姨娘,其實姨娘有過可以離開尚書府的機會。
只是姨娘放棄了。
分明她不是姨娘期待的孩子,但最後,她竟成了困住姨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