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寧波阿娘

順著萬航渡路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康定路口。高強指著對面交叉路口的包子店笑眯眯地告訴曹青，在這店後面的弄堂走進去就是忻康里，也就是他的家了。

忻康里，一個佔地面積很大的居民區。裡面的房子大多以上海特色的石庫門裡弄居多，只有極少數幾幢比較大的日式洋房在忻康里的靠東的一側，不過，這幾幢房子早就被改成了集體工廠和倉庫，裡面的結構也變得面目全非了。

高強的家在忻康里的北側，順著弄堂進口向里走，能先看見一口老井，上海秋天的傍晚還是挺悶熱的，井邊正坐著不少飯後出來納涼的居民。男人們光著膀子湊在一起打撲克的打撲克，下象棋的下象棋，女人們坐在另一頭嘻嘻哈哈地聊天說笑，手裡還打著用勞防紗手套拆線織就的絨線衣，至於小孩子們就在大人周邊奔跑、叫鬧、戲耍著，歡快的笑聲不斷，路過老井邊，能看見井口正栓著好幾根粗麻繩，下面系著裝著西瓜的網兜，這是居民們特意沉在冰涼的井水裡，打算睡前解暑的。

「高醫生，儂回來啦！」

「回來了，回來了……。」一路走去，弄堂里不斷有人向高強打著招呼，高強笑容滿面地和街坊鄰居們點頭問好，碰上關係好些的，平日里更熟一些的，還會特意停下腳步和對方聊上幾句。

「阿強，儂總算回來啦！啥辰光（時間）下的火車啊？」就快到家門口時，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帶著濃重寧波口音的上海話喊住了高醫生。

「阿娘，夜飯吃過了么？才剛剛下的火車，沒多少辰光。」高強停下腳步禮貌地回答。

「吃過了，吃過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太太上下打量著高強，樂呵呵地說道：「儂這趟出差辰光長咯，有好幾個月頭了伐（么）？囡囡前些日腳（子）一直跟我講，奶奶奶奶，阿拉爸爸那能還伐回來啦？呵呵，我前兩天這辰光還告訴伊（她），爸爸馬上就快回來了，喏，今朝夜飯剛剛吃好，儂不是就回來了嘛。」

「是啊是啊！」高強連連點頭，並道謝道：「真謝謝阿娘了，我出差這麼多辰光，阿拉屋裡囡囡多虧儂來照顧了，要不是阿娘儂幫忙，光阿拉阿萍一個人囡囡回到屋裡頭連熱飯也嘸吃啊！」

「儂咯叫啥閑話（什麼話）？」老太太扳起面孔，很不悅地批評道：「不要講大家是鄰居，囡囡從一生出來就是我帶咯，我是看了伊一天天從小囡一點點長大，儂出差顧不上屋裡頭，阿萍又要上夜班，囡囡當然由我來看嘍，這麼小的事體儂還跟我謝來謝去，當我外頭人是伐？」

「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嘿嘿嘿……。」被老太太這麼一說，高強抓抓腦袋直笑，老太太瞧他這副樣子撲哧一聲，頓時也樂了。

「對了，夜飯還嘸（沒）吃是伐？我屋裡正好有燒好的小菜，還有半鍋子飯，等歇（會）幫儂盛兩碗。咦，這個男小囡是啥人呀？跟儂一道回來咯？」老太太這才注意到高強身邊的曹青，笑眯眯地看看曹青，伸手把他拉過，嘖嘖贊道：「這男小囡長的漂亮咯，是啥人家屋裡頭的？」

「阿娘，這個是我北邊親戚屋裡的小人，以後要一直住了阿拉屋裡了……。」

「北邊親戚的？一直住？」老太太臉上先閃過一絲疑惑，看看高強，再看看曹青，很快就明白了。她把高強悄悄拽到一邊，輕聲問他曹青是不是就是他妻子所說的唐山地震的那孩子，當高強點頭確定后，老太太忍不住輕嘆了一聲，轉身再向曹青瞧去，眼中全是慈祥和柔和。

「來來來，儂阿是叫曹青是伐？老早就餓了伐？走走，先跟奶奶回屋裡吃飯去。」拉起曹青的手，老太太招呼著高強先去她家吃飯。

直到這時候，曹青才知道這老太太是寧波老人，解放前嫁到了上海，丈夫是書香門第出身的業主，擁有家近百人的工廠，家境在上海也算得上很不錯了。但解放后先是公私合營，接著又是三反五反，剝奪了工廠經營權，隨後文革一開始家裡就因為資本主義成分被抄了，工廠、房子、財產全被沒收不算，一家老小還被革命小將們統統打倒。心高氣傲的丈夫因為實在受不了多年心血的工廠給侵吞，更那熬不住無休止的批鬥和打罵，一天夜裡在親手建起的工廠門口含恨上吊身亡，撒手丟下了她們母子兩人苦苦渡日。前些年，高中剛畢業的兒子又去雲南當了知青改造地球去，老人家從此孤身就一人住在高強家樓下狹小的廳子間里。

她和高強一家關係很好，孤獨的老人更是把高強的女兒小芸當成自己的親生孫女一般疼愛，而高強和妻子韓萍也非常同情老人的遭遇，更把她視為自己的長輩，平時一口一個阿娘阿娘的叫，而小芸更是和老人親，從小就直接叫她奶奶。

榮發奶奶，這是曹青對她的稱呼，因為榮發***兒子叫周榮發，按著寧波和上海人的習慣，這樣叫她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榮發奶奶做的一手好菜，尤其是那道美味之極的鹹菜黃魚特別對曹青的胃口。在火車上吃了好幾頓乾巴巴的蒸飯蒸菜，曹青嘴裡早就淡出鳥來了，飯菜上來之後，他扒著飯菜吃得是津津有味，才一會兒工夫大半碗就下了肚。

「慢點吃，慢點吃，不夠奶奶這裡還有。」

「嗯……謝謝奶奶……。」曹青嘴裡塞滿了飯菜，抬頭含糊不清地謝道。

「呵呵，不謝不謝，喜歡奶奶燒的菜就好，吃吧吃吧，小孩子正長身體時候，能吃就是好啊！來來，這黃魚多吃點呀……。」

慈愛的看著狼吞虎咽的曹青，榮發奶奶很欣慰的笑了。這時候，先把行李放回家的高強也過來了，身邊還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圓嘟嘟的小臉蛋紅撲撲的像個可愛的蘋果，扎著兩條小羊角辮，小辮上系著有兩個小絨球的紅色皮筋，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很好奇地看著正在狼吞虎咽的曹青，歪著小腦袋遲疑著，用銀鈴般的清脆聲音抬頭向高強問：「爸爸，爸爸，這個就是哥哥么？」

「呵呵。」高強笑著摸摸女孩的腦袋，點頭道：「是的，這就是哥哥，囡囡乖，來！叫聲哥哥。」

「哥……哥哥好。」女孩先張了張嘴，偎依在高強身後拉著他的衣角略顯得有些猶豫，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見到曹青感覺有些緊張的緣故吧。但在高強的鼓勵和榮發***微笑之下，她還是鼓足勇氣喊了出來。

不用介紹，曹青也知道這個可愛的女孩是誰，她肯定就是高強的女兒高小芸了。看著這個對自己還有些生疏，但心中又透露出幾分親近，想接近同自己說說話，但又膽小遲疑的小女孩，曹青笑了。

「妹妹好！」

「哥哥好！」小芸聽曹青放下筷子在親切地向自己問好，先是微微一愣，接著就露出了興奮的表情，用清脆的童音又喊了曹青一回，極其可愛的樣子惹得高強和榮發奶奶同時發出了善意的笑聲。

「囡囡。」高強叫著小芸的小名，說道：「哥哥和爸爸先吃飯，你自己邊上玩一會兒啊。」

「嗯……。」雖然點頭答應，可是小芸卻磨蹭著沒挪動腳步，依舊站在高強身邊盯著曹青看著，眼神中有掩飾不住新奇和喜悅，還有那麼一絲絲期待。

「呵呵，我看阿拉囡囡跟青青好象老投緣的嘛。」榮發奶奶笑著拉過小芸，把她抱在膝上問道：「囡囡，歡喜哥哥伐？哥哥今朝剛剛來，以後爸爸媽媽去上班，儂跟哥哥在屋裡頭要聽哥哥的閑話，不要皮，曉得伐？」

「曉得了！」小芸清脆地點頭答道，歪著腦袋再看看快吃完飯的曹青，抬頭嘻嘻一笑：「奶奶，奶奶，我也有哥哥了，今朝真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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