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唐姑娘,咱們到了。」車夫喚回了阿嫵的思緒。掀開車簾,英國公府的牌匾映入眼帘。
出行歸家,按例要拜見主母。
阿嫵琢磨著,今日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作為當事者縱使不去也會被請。倒不如先走一趟正院,再回去休息。
誰能想到,竟吃了個閉門羹。
正院的游廊下,鄭夫人的大丫鬟彷彿早早侯著,一見人來便支起客氣的笑。
「唐姑娘,今日發生之事,夫人已然聽說了。方才便吩咐免了請安,讓您先回自己院中好生休憩。」
話雖和藹,卻沒有轉圜的餘地。
阿嫵一怔,朝正院遙遙一望。
明燭燈火透過窗牗,映在秋水般的眸中。
她輕柔又甜潤的聲音響起,聽得人心底一軟:「阿嫵多謝夫人的好意。」
說實話,不用虛以為蛇,倒省心了不少。
擷芳宴實在太驚險。阿嫵輕輕拍了拍胸口,帶著點劫後餘生的慶幸——活了十幾年,沒有哪一日的刺激比得上今天。一路上,她都期盼著快些回府,然後縮進被窩中好生困一覺。
少女提著裙擺,腳步輕快離開了正院。
裡間的鄭月秋聽著遠離的腳步聲,不動聲色放下了心。
若唐嫵說出她中藥的事來,以姑母的敏銳,定會發現不對勁的。
「她走了,這下子你放心了?」鄭氏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姑母!」
被戳穿了心思,鄭月秋不可置信看向鄭夫人。
「那丫頭落水之事,是你做的罷。」鄭夫人搖頭嘆氣:「一進門就央著攔下她,生怕你姑母我瞧不出貓膩?」
鄭月秋擰著帕子:「我就是看她那個妖妖嬈嬈的勾人樣子不順眼!」
對著姑母,認下來也無妨。
再說,推人落水,總比給人下藥好聽些。
「你啊你——」鄭夫人擰起眉訓斥道:「成日里正事不做,只盯她一個人搞東搞西!出發之前,我囑咐你什麼你都忘了?」
「姑母,我沒忘。你說的別家公子我都看了,可他們都沒表兄好。」
「那謝世子呢?他也不如你表兄?」
鄭月秋被噎了一下,露出不服氣的神情:「在我心裡,表兄就是最好的。」
鄭夫人見狀,愈發恨鐵不成鋼:「那可是淮安王世子啊,莫說你表哥,是你姑父都要捧著敬著的人物!」
「但凡今日世子下水救的是你,流言一傳出去,咱們再好生運作一番,你就等著王府上門提親罷!」
鄭月秋一驚:「那唐嫵呢?」
「她?」鄭夫人道:「她與你表兄有婚約,自然與世子無緣了。」
這還是姑母第一次明著表達對兩人婚事的態度。鄭月秋「騰」地一下站起來:「不行!該嫁給表兄的是我!」
嫡親的姑母與自己處處唱反調,她越想越氣憤,竟一溜煙跑了出去。
臨走時丟下句:「姑母總想讓我高嫁,可姑母當年一心高嫁,不也只進了公府的門么?」
「啪。」鄭夫人的茶盞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面色漲得赤紅,顯然氣急了。丫鬟們忙湊上來,撫胸口的撫胸口,捶背的捶背,好一會兒才順了氣。
「夫人,要不要……把表姑娘叫回來?」
鄭夫人深呼吸:「不必了。你們請老爺來一趟正院,就說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月秋對羅元紹那般執著,已經扭左了性子。正該自己早日出手,把唐嫵這個兒媳婦定下來,好讓她徹底死了這條心!
過了約莫半刻,就見派去的丫鬟來報:「老爺要來了。」
「這麼快?」鄭夫人訝異道。
「回夫人,奴婢往前院去的路上,正碰到老爺往正院這邊走呢。」
話音方落,便見小廝推開暖閣的門,羅鴻大搖大擺走了進來:「聽說夫人今日有事找我?好巧,我也正有事與夫人商量。」
鄭夫人仔細瞧了瞧羅鴻,確認他不是來找茬之後,才問道:「老爺用過晚膳了么?不若在正院用膳?」
有些話,適合飯桌上說。
羅鴻搓了搓手:「有勞夫人了。」
灶房聽聞兩位最大的主子一道用膳,精心整治了一桌好菜。
奈何,鄭夫人早被侄女氣飽了,再好的蔬飯也吃不出滋味來,只敷衍地夾了幾筷子。
羅鴻卻大口送著飯,顯然心情不錯。
隔著奶白色魚湯的霧氣,鄭夫人估摸著他吃了半飽,試探問道:「不知老爺今天想與妾身商量什麼事?」
羅鴻擱下了筷子:「還不是今天的擷芳宴。聽說今天阿嫵那丫頭不慎落了水,夫人可有耳聞?」
鄭夫人心中隱有不詳的預感。
「月秋那丫頭將來龍去脈同我說了一遍,我便免了她的拜見,命她回去好生休息了。」
羅鴻點了點頭:「那夫人應當也知曉,阿嫵是承蒙謝世子的救命之恩,才在水中被救上岸來的。」
「我欲把阿嫵送到淮安王府,謝世子身邊,就說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夫人以為如何?」
鄭夫人的面上露出一霎的空白。
什麼叫「送到淮安王府」?
待她反應過來,當即高喝一聲:「不可!」
倒把羅鴻嚇了一跳:「夫人何出此言?」
鄭夫人捏緊了筷子:「阿嫵她到底是國公府出來的姑娘,傳出去與人做妾,恐怕不好吧?」
「那也要看是做誰的妾。世子什麼身份?配做他正妻的,恐怕只有今上膝下幾個公主罷了。其餘的都是高攀。」
鄭夫人見從這處說服不了他,乾脆圖窮匕見:「老爺可是忘了,阿嫵可是和元紹有婚約在身的。」
羅鴻頓時不說話了。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望向鄭夫人。約莫是沒料到,作為鄭月秋的姑母,不僅不幫侄女說話,反倒撮合起羅元紹和外人。
剎那間,鄭夫人被那道目光激怒了。
呵。當你們國公府是什麼風水寶地,值得鄭家女一個個上趕著倒貼不成?
做了當家主母多年,鄭夫人的養氣功夫頗深。怒意半點沒顯露,還做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模樣:「老爺,這可是元紹他娘走時許的婚,京城上下也有不少人知道的。」
「咱們元紹在國子監讀書,也是個讀書人。這等悔婚之事傳出去,對他聲名是多大的打擊?他往後該如何在士人中立足?」
羅鴻緩緩撫著鬍鬚,眼中從驚愕轉為沉思。
是,是他想淺了。
他們英國公的下一代,是要從武勛轉文臣的。文人間那些清高的狗屁規矩,也不得不注意著些。
要讓元紹那些同學知曉他的未婚妻予人做妾,他豈不成了抬不起頭的王八?
不妥,實在不妥。
只是阿嫵那丫頭容姿絕佳,連謝世子那般自持之人,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又一眼——那天,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可惜啊。
搭上淮安王府的機會千載難逢,只能眼睜睜錯過了!
他抬頭只見鄭夫人目光灼灼望過來,還在等待答覆。
羅鴻不自在地輕咳一聲。
他不願意露出被徹底說服的模樣,高深莫測地撫了撫鬍鬚:「夫人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此事我須再思量思量。」
多年的枕邊人,鄭夫人怎不知他如何作想。
只是她也不戳破:「那老爺再好好考慮
。」
臨走之時,羅鴻還沉浸在方才那陣可惜里。邊可惜邊琢磨著,該怎麼把阿嫵送給謝蘊,既不顯得國公府過於諂媚,又不壞了親兒子的名聲呢?
他悻悻地嘆了口氣。
不行,得再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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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渾然不知,自己無意中逃過了一劫。
今夜有星無月。她沒有接著寫《青梅記》,而是早早熄了燈。柔軟的身子蜷成一團縮在被衾里。
白日之事,漸次在腦海中浮現——
臨走時,晁正和匆匆趕來見她一面,留下句話:「阿嫵你放心,你給師祖的話,我一定幫你帶到!」
但是,得了這句承諾,阿嫵並未徹底放心。
中藥之事,似一柄利劍高懸於頭頂。她不能告訴任何人,甚至不能表現出自己察覺了端倪。
但凡暴露,始作俑者為了封她的嘴,不知會行何等瘋狂之事。
而國公和夫人,誰又會下手處罰親子或是親侄女,為了她一個無甚情分的孤女主持公道?
思及於此,被衾中的阿嫵蜷得更緊了些。
不能空等外公來解救她,至少不能在那之前什麼事也不做。
她要自救。
阿嫵一瞬堅定了起來。旋即,腦中飛快轉動起來——離開國公府生活,最缺不得的是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銀子。
只要有一筆銀子傍身,不論能不能聯繫到外公,她都有出路。
只是,她母親的嫁妝被國公府扣下了,每個月的月例更是杯水車薪,該從何處籌銀子呢?
阿嫵的目光,忽地落在了木桌上。一沓雪白的宣紙墨跡淋漓,正是她這幾日連夜寫出來的《青梅記》第一卷。
她清瑩瑩的眸子倏然一亮。
第二日清早,阿嫵趁著門房換班的間隙,從角門偷偷溜出了國公府。徒步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在一處店鋪門前停了下來。
匾額上書四個大字——「清榮書齋」。
她邁過門檻,直奔櫃檯而去。
櫃檯中的夥計正忙著低頭點款。
忽然,一個柔柔的女聲傳來:「這位小哥,我家公子閑來無事,偶作了一個話本,不知貴齋可願意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