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潮落明月生
仙桃躺著的時候能看見屋頂天窗,天窗外忽而閃爍的不知道是哪方的星宿。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此時天氣初涼,流火而落的又是哪顆心。
白日里她欲撕了那方尺素,也只是揉開了些經緯縱橫而已,小七似是不快:「俗諺有雲『有錢人驚死,無錢人驚無米』,有人念總好過無人言,也是你們千金大小姐才多的那些個餘力來糟蹋別人的心意,若是這心意可分可移身,那我……」
仙桃此時睡不著,想著白天的這些事情,想著拿帕子上那樣寫是……是否就是帕子上的意思?那自己為何怨道於此,是埋怨的他讓自己捲入這些事情,還是實則怨的自己貪玩好奇但是終陷於此,還是怨的自己幾日噁心害病但是他無意前來只想這一方帕子就來打發
她還想著過去的事情,本來只是想著我們也不招惹人,既然被族裡安插去了送神會來填缺了,既然是被吩咐了去查驗「誰人」搶了綉鋪生意了,既來之則安之也安排了些要護人護己的布局了,那又如何能怪誰?怪自己沒想到,最後見到的是那般血腥的場面吧,怪自己心思不密,沒想到這事兒一旦踏入進去,便是田埂滑入水田愈陷愈深,便是失足走入河灘愈推愈遠吧。
她還想著以後的事情,近前的,族裡應該很快便會來問審她。那三嬸甚至二姑,那綉鋪甚至陳家,必然都會牽連其中。此次或許沒了春生一起作陪了,這一戰之英勇,也是偶爾從出外的丫鬟小廝那九里街上聽了回來了,大家一面佩服她武義高強,一面也害怕她:「你可真殺了人?」
「沒有吧?我可是收手收刀了呀。」
此時窗外風聲作響,也是有趣,今年或許真是的歹年冬,這農曆八九月了還有風台來襲?院子里的荔枝龍眼樹都有枝葉搖擺的聲音,仔細一聽,那節奏則緩的應當是玉蘭,因為樹榦最高最柔軟。
此時大概已過了寅時了,院里大,本身廂房之間便隔得遠,此時更是寂靜如煙,除了風破樹葉的沙沙聲之外,別無聲響。
突然,有什麼東西打到軒窗!
第一下仙桃還想著是不是自己聽誤了,結果後面又打了一下。仙桃起身正坐,一面害怕一面又好奇,而後又想,自己也算是和鬼神錯身之人了,還能有更可怕的,遂起身草草穿好衣服,斜拉掛著髮髻,輕輕開門,正探了半個身子,便被誰擄了去,正要叫喊,嘴巴馬上就被一隻大手捂住,那熟悉的甘松木香竄到了鼻息之上。
是他。
一開始還是有氣,並且如此這樣見的他,自己也惱羞成怒,所以仙桃不出聲地出拳踩腿,但是對方實在身高高出一個頭,氣力身架此時都相差甚遠。他就這麼提拉著她走到側偏門,把她架到肩上,而她此時也不願再抵抗,也想找著個合適的地方好生和他說說,遂接過他的好意,爬過了側門。
他手長腳長,功夫底子也好,輕聲如燕般掠過,和風破樹葉的聲響混戰到了一起。
出了百千堂后,他又悶聲帶了她走過一段路。
他不先開口,她也賭氣不問。
就這麼走到陳氏碼頭旁的海邊。
一坐到清砂之上,沒想一輪圓月展掛在了眼前,那麼大,那麼圓,又那麼亮,她都能從餘光里看到他下巴上的絨毛鬍渣。原來送王船之後已然過了半月有餘,如今都已經十五了。
「這裡可是你們陳家碼頭工人被殺害曝屍的地方?」仙桃環顧了四周之後問道。
「是的,沒錯,你可得靠著我近點,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出來。」陳挽雖是這麼說,但是確實自己主動往仙桃那兒湊了湊,而後怔了一下,又稍稍往後退了一點,坐在仙桃左側的他,右邊胳膊或者實在是太長無處可放,便往後撐在了仙桃身後的沙灘上,從後面看來,就好像是從她身後攬住她一般。
仙桃感受到了,全身緊張得鎖緊到了一起,也或者是前段時間害病不舒服不怎麼進食,著實也虛弱了許多。
「我兄長什麼時候來?」她假裝自己不緊張,隨口問道。
「沒叫他,今晚就我們倆。」
「你可別想對我做什麼,我……」仙桃想了一會兒支支吾吾地說。
「我不喜歡瘦的,真想做什麼,你現在這樣還是我吃虧呢。你如今瘦弱成這樣,剛那些拳腳一點力氣都沒有,是那日的三成力都不到吧,我還是等到你好生養好了再考慮吧。」陳挽又如之前那般油嘴滑舌了起來。
仙桃羞怒,又要揮右拳打他,卻被陳挽從後邊摁住不放。
此時,他倆離得更近了。
如此坐了好一會兒,仙桃輕輕地默默地掙扎開了,而陳挽也沒再堅持,四處張望了一陣子,才開口說話。
「我……前段時間實在太忙,撫恤傷員,給死亡族人列牌位進祠堂供養,和師父商量之後的排兵布陣,去官府報案以及爭說械鬥費不公等等等等,哦,我昨天才從官府那出來,仔細說了下案情前前後後。」
仙桃不說話。
「身手好的手下還是一直在百千堂外跟頂著,我來不及書信,也怕粗人毛躁,是丫鬟碰到了小七,才有機會在今天和你傳上信,知道前幾日你受苦了,我一面著急地……想來看你,但是也知道你必是又被家門關了,而宗族上的事也在催我處置,而我便只能想了又想,趕不及明天了,此時便趕來和你見面了。」陳挽說完了一番話后,長長手指之間都快打成死結了,說完之後停頓了一會兒,自覺得其實可以說得更好一點兒,也不知道仙桃她聽了多少進去。
「嗯嗯,我知道。」仙桃說。
「你可怨我?怨我害你淌入這趟渾水,怨我讓你見夠葷腥,怨我用了你后又將你丟在一邊丟了好幾天?」
原來是因為這個,仙桃心想。自己也說不分明的,結果卻被他給說全了。
「沒有,是我自己貪玩,是我自己自大捲入的。」
分明是被說中了,但是仙桃想,那可不能讓你太得意,於是便死不承認。
「那之後怎麼辦?」仙桃問道。
「或許烏石那得知自己打不過還被罰了雙份械鬥費氣不過會接著來偷襲,也或許烏石被朝廷制服了,正兒八經地來約正面交鋒。」
陳挽以為仙桃問的是這件事,難道不是?反正兩個人如今太多事情牽拖到一起,只能一天天一日日慢慢講下去了。
「你那怎麼辦?林老爺來問了你送王船所有綉帆的事情了嗎?若是還沒有,你也得想好要如何應對了,以防到時候措手不及。」
「我可否明說?」仙桃問道。
陳挽回過頭來直愣愣看著仙桃,心裡想著,你此前那般驕傲和自信,什麼都能拿得慣主意,此時是在問我的意見?
仙桃被看得不舒服了,臉朝向一邊去。月光下白白地露了那如同剝殼后的荔枝一般的凝脂半邊臉給陳挽,鼻樑的弧線和圓潤起漲的顴骨是相稱的,氣息下鼻翼微張吐露著。
過了好一會兒,仙桃見沒動靜,便大膽轉過來看陳挽,沒想陳挽這回倒是閃躲了。
假裝剛什麼也沒做,陳挽把臉轉向左邊,看著潮水說話:「你得想好了,做了的決定應該能讓自己更自由更開闊更能做其他決定,而不是更受束縛的。」
剛剛確實什麼也沒做,但是為何如此心驚。陳挽問自己。
「我都還沒和你講過我去占城都做了什麼吧?」
陳挽好一會兒才回過臉來敢看著仙桃說話。仙桃也大方地回看了他,搖搖頭,示意他說下去。
「那裡天氣比泉州府潮熱許多,並且無寒冬,街市上滿是乳香和象牙。我落腳的港埠上最厲害的商人是我父親的結拜兄弟,姓李,與我一道的好些是他們自己族裡的同姓親戚。好些都是村裡同姓的攢了出行的銀錢來資助那麼一兩個後生過去的,因為見那位李姓長輩,最興盛的時候能有數十艘帆船,好幾石的珍珠瑪瑙。所以即便風險大,但是回報是人在家鄉耕田打魚數十輩子都賺不來的。」
「我還見到那邊的人喜歡將香料和在地的果實來交易刺繡和羅衫。當地人也敬鬼神,也飾寺廟,也缺大旗桌裙和圍帷。但是貨物不多,往往有則被一掃而空。」
仙桃聽到這眼睛一亮:「他們可真是喜歡這些,那都時興怎樣的款式?」
陳挽低頭笑了下:「他們?你手繡的款式在他們看來能覺得是天上來的吧。哈哈哈。」
仙桃低頭琢磨了下:「你可是鼓勵我一起將這些販至海外?」
陳挽禁不住回來看著仙桃,說道:「那可沒那麼容易?」
仙桃:「為何?水路不是已經是現成的。缺錢補錢,缺貨補貨,商談貨價,我也是可以學習的。」
陳挽笑著說:「那可一方面這時要看你父家,之後……之後要問你夫家啊。」
仙桃不知為何,聽了覺得生氣,起身要往回走。
「誒,你要作甚,和你說過這是我家碼頭死了人的地方,你怎敢亂走,碰到什麼怎麼辦?!」
仙桃走了幾步回頭說:「那也得走,不然天快亮了,鬼出不出來不知道,人必定會出來,會看見,會告狀我父家!」
陳挽拉住她,又一齊坐下:「我可是哪句話又讓你生氣了?我就不明白了。」
陳挽怎會不明白,他故意試探的她,此時見她如此,他還有點竊喜,雖然,也證明不了什麼。
仙桃還有點賭氣。
陳挽掰開仙桃的手,放入一包扁柏銀針小紅包,「這是我阿姊之前給我的,辟邪去煞,我剛替你拿了一會兒,你現在自己拿著。」
「那你呢?」
「我陽氣重,正氣足,不需要那個。」
仙桃實也是有點不敢自己回去,見天色也還未亮,而剛在自己閨房裡看到的星子也展露天空,便也貪婪坐了一會兒。
「你看那顆星子,叫做心宿二,你讀過詩經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說的便是這顆星,我們在海上的時候,要看天上,老船員教會我不少星子的名字。」
心宿二,仙桃看了一會兒,覺得安心了許多。
也不知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