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起初,並不明顯。
只是偶爾覺得背後有人在竊竊私語,可當我一回頭,卻立馬鴉雀無聲。我問弟弟,他也是一片茫然。
接著,又一個周末過後,情況變嚴重了。三三兩兩結伴的男女生在經過我身邊后頻頻回頭看我一眼,然後聚首說些什麼,再回頭看我……那樣的眼神里明白地透露著「我們在說你的壞話」,而我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情緒越來越暴走。
上課時我身旁的座位總是空的,在食堂打飯受到萬眾矚目的待遇,宿舍串門的很久沒來了,弟弟和我走在一起時,會對那些明顯在議論我的人大聲喝斥……
太不正常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
冷清的實驗樓樓梯間,我死死拽住龔真:「你快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大家都在議論我?」
龔真不停地掙扎,「你!你幹嘛問我?我現在不想看見你,你放開我!」
「操!連隊長都在躲我,我能問誰?」我氣急敗壞地罵道。這幾天的經歷讓我變得神經過敏,脾氣見長,一站在人前就控制不住發飆的情緒——
龔真的聲音帶上哭腔,她也歇斯底里地:「你不會去問你弟弟!你們感情不是很好嗎?他都知道了!」
我的理智「啪」地斷掉,手上一用力,整個人失去了控制:「這跟我弟弟有什麼關係?你們到底知道了什麼!」
龔真「哇——」地哭出來!
我一愣,回過神,鬆開她。
她的手腕上赫然浮現五指猙獰的淤痕。
「對,對不起,龔真。我不是故意要弄痛你的——」
我還沒說完,她已經朝我撲上來!力道不大的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身上,我察覺不到痛,耳里全是她哭喊的話——
「你還是不是人了!你知不知道我對你——為什麼你要做出那種事?你是個混蛋!大混蛋!我為什麼不早點知道你是個同性戀!嗚嗚……」
「同性戀」!
「同性戀」!
「同性戀」!
大腦一片空白!我連龔真什麼時候跑走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知道了,他們知道了——
我是「同性戀」!
踉蹌跌坐在地,明明已經是夏天了,我卻感覺不到一絲陽光的溫度。
「哥,你下午去哪了?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回想起來,這段時間,弟弟一直盡量跟在我身邊,守護我……
「阿悠,謝謝你……」讓我還有可以回來的地方。
「哥,你說什麼啊。」
「……阿悠,你,相信我嗎?」
「嗯?」
「我,我不是——不是同性戀……你相信我嗎?」
弟弟的眼眶一下子紅了,「我當然相信你,你是我哥耶!」
「……謝謝。」我握住他的手。
只要阿悠相信我就好了,別人怎麼想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阿悠相信我就好了……
催眠似的麻痹自己,腦中這麼想著,心臟卻像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呼呼灌著冷風——
相信?
連我都不相信自己,這樣卑微地圓一個謊,下場會如何?
我這麼做就像是在掩耳盜鈴,周圍的人都清楚我的「真面目」,我卻一個人在這演戲,演給一個人看的戲——
我一個人入戲也就算了,難道也想把阿悠拉進來成為別人「觀看」的對象嗎?
不,不。這不是我的本意。
——還是,對我來說,在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值得讓我費神去撒謊?
「……」
阿悠,你知道嗎?每到這種艱難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想,不,不只是想,是忍不住期盼,期盼當初那個心臟分離的手術沒有成功,我沒有活下來——
這樣,我就不用面對這麼多難題——
這樣,我就能與你在一起,永不分離……
***
輔導員找我。
來通知我這個消息的班長不拿正眼看我,卻又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打量我。
真是好笑,難道我「變成」同性戀,長相也不一樣了?
不過我沒心情和他計較。輔導員找上門,這出乎了我的意料。這說明,謠言不再只是謠言,閑言碎語已經升格到政治問題。
我表面若無其事,心中卻難免惴惴不安。
「下場」二字,我越來越確定不了了。
輔導員不是今天的主菜,他二話不說,就把我領到了教導處。
我的心越發不安起來——長這麼大,我習慣了當個「好學生」,這還是我第一次被叫到教導處這種地方。
然而同時,心中一角卻有股憤怒在升騰——
難道「同性戀」就是這麼「嚴重」的問題嗎?說到底,它不過是我個人的性向而已,因為我是同性戀,我就要被帶到這裡來接受「審問」嗎?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顯然,我對面的五位老師是這麼認為的。坐在最中間的禿頂老頭用他綠豆大小的眼睛瞪住我:「尉遲衛,你應該清楚今天我們為什麼找你來吧?」
「是,我明白。」我擺出合作愉快的態度。
「很好,那麼,你把事情交代一下。」
「我只能說,傳言是虛構的,什麼和男人接吻,我是同性戀之類的,統統都是謠言。」
綠豆眼老師把眉毛一挑,並不相信我:「你說那個人不是你?」
「要麼根本沒那個人,有的話也絕不是我。」
「不是你?那麼,可能是你的雙胞胎弟弟尉遲悠了?」另一個不知什麼官階的女老師涼涼地插了一句。
我的腦中「轟」地一下炸開,不經思考的話脫口而出:「誰都知道我和弟弟的身形差很多,怎麼可能誤認?沒錯,外出的是我,不是我弟弟!」誰都不能企圖傷害我的弟弟!
五個老師聽到我的承認,一下子來勁了,彷彿離「嫌犯認罪」已不遠了。
「尉遲衛,你承認自己外出,那麼,你為什麼外出?又在校外做了什麼?你難道不知道這是違反校紀的嗎?」
我撇撇嘴,露出幾分不屑。
其實在眼前形勢下,我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無疑是在火上澆油,給自己添更多的麻煩。可我平日里引以為傲的那點理智和小聰明,在此刻全被拋到腦後。我像一隻以寡敵眾的公雞,在斗敗前仍挺著胸膛,渾身警惕如刺蝟般妄圖保護自己的心愛之物。
而在現實中,無論是公雞還是刺蝟,徒勞的掙扎只會引來斷啄拔刺的巨大傷害。
「你最好把所有事情坦白說出來,這樣學校才能對你做出公正的處置。」
「我沒什麼不坦白的,我已經說過了,雖然我違紀外出,但我沒有和男人接吻。」
「可是有同學親眼看見——」
「什麼親眼看見?天都沒亮,鬼知道他是怎麼親眼看見的!說不定他是和我有仇,故意報復我,給我潑髒水呢!」
「尉遲衛!你怎麼說話的啊?你看看你這態度,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跟你有仇!」禿頭老師喘了口氣,「我們今天找你來不就是為了把事情弄清楚嘛!如果你是清白的,學校不會冤枉你的,所以你的態度端正些!」
何其可笑!
清白?什麼是清白?
那晚沈顥帶我去見林清麟,我們沒有上床。他送我回學校,吻了我一下,不過是很純粹的吻別而已,就像歐美人把親吻當禮貌一樣——彼此都沒有邪念,這個吻不含一絲□,算不算是清白的?
而我,偏偏因為這個「清白」的吻陷入「不清白」的局面,難道不可笑嗎?
這簡直就像是上天在開我的玩笑……
「尉遲!」禿頭老師揉揉眉間,疲乏不耐地重複著同樣的勸說:「你已經浪費兩個小時了,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究竟說不說?」
我閉緊了嘴。兩個小時內,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我只是說不出他們要我說的話。
被我不知趣的舉動觸怒,禿頭狠狠道:「好!好!既然這樣,我們只好請你父母來一趟了——」他的嘴角扯出略帶嘲諷的笑,「相信,校方會和你的父母達成共識的!」
「!」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我在幹什麼?我他媽的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爸媽要來了——
他們是不是不讓我考試了——
休學?退學?開除?
……
我閉上眼,恨不得消失在這個世界。
***
你的世界里下起瓢潑大雨,淋得你心灰意冷時,你會以為打開窗,窗外也是同樣慘淡的景色——但事實往往是,外面的世界照樣陽光明媚,街上的人們照樣歡歌笑語。然後你必須承認,原來自己如此渺小,對這個世界如此微不足道……
爸媽來得很迅速,和校方的「談判」也進行得很迅速,第二天早晨,我就被爸媽帶上了回家的火車,弟弟也態度強硬地跟著回來。
火車上,我不知道沉默的他們在想什麼,但我知道肯定不會是愉快的事。
我把頭轉向窗外,看著陽光燦爛的景色,卻陷入自己冰冷黑暗的世界……
爸媽的教養在關上家門的那一刻化作凌厲的巴掌向我的左臉襲來——「啪」地一聲,我一下子嘗到了血腥味。
「媽!」弟弟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聲。
我這個當事人倒是比他冷靜。幻想過千萬種他們來學校后的情形,看著一路上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現在懲罰終於開始,我的心反而變得安定。
「媽,哥都說了不是他,你打他幹嘛!」弟弟想護在我身前,卻被老媽一把拉開。
「是不是他自己心裡清楚!」老爸的臉色比燒焦的鍋底還黑,他手指著我:「如果真不是你,你為什麼說不清楚?你這臭小子,你丟盡我的臉了!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竟然跑去當該死的『同性戀』!你,你你——你說!你怎麼會做出這種醜事!」
我忍住牽動嘴角傷口的疼痛,開口說道:「爸,對不起——」
豈料一句「對不起」反而讓老爸隱忍的怒氣爆發,他猛地煽了我一巴掌,又一腳踹在我膝蓋上!膝蓋劇痛,我狠狠跪倒在地!
「哥——」弟弟掙脫老媽撲過來,自己擋在我身上:「爸!哥就算做錯事,你也不能這麼打他啊!他可是你們的親生兒子!」
看到我被老爸踹得倒在地上,老媽哭了出來:「就是因為是親生的才更難過……」她抹把臉,擦掉眼淚,拉住老爸,神情變得堅毅:「你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也該夠了吧!兒子做錯事,我們做父母的也有責任,難不成你還要把他打死嗎?」她頓了頓,顯然是在平復心緒,「今天這事,門一關上就是家事,既然都是家裡人,有什麼不能好好說的?再說,阿衛也說他沒做過這骯髒事,你總得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老爸的臉色稍緩,雖然還是黑沉著,但少了幾分猙獰,多了絲僵硬。
「哥,你快跟爸媽說你再也不會了。」弟弟看情形好轉,連忙催促我。
我點頭:「爸,媽,對不起,我不該惹上這事的——我保證,以後再不會發生這種事,再也不會給你們惹麻煩……」為什麼我這麼說著,心口卻又「嗖嗖」地發寒呢?
許久,才聽得老爸鬆口道:「算了,去拿點冰塊敷臉吧……」
鏡中的自己,一邊臉腫得老高,滑稽可笑。
鏡外的自己,想嘲笑鏡中的人,卻牽痛傷口,齜牙咧嘴,顯得更加可悲可笑。
好痛呢,渾身都痛。
可是為什麼再痛,我都好像受傷的不是自己般平靜?
從被叫到教導處開始,從等待父母來學校開始,直到現在,我都一直處在如夢如幻的狀態——好像,快要靈魂出竅一般……
「哥。」門外傳來輕喚。
我回過神似的,從鏡子前走開,打開房門讓弟弟進來。看見他手上拿著枕頭,我失笑:「你不會是要和我一起睡吧?」
弟弟把枕頭放到床上,露出只對我一個人的撒嬌:「不行嗎?我們小時候一直是一起睡的!」
我彎起嘴角:「行,你說行的,我能說不行嗎?」
關燈並肩躺在床上,弟弟沉默一會兒,然後輕聲問道:「哥,你沒事吧?」
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回答道:「我沒事。」
「真的嗎?」他轉過臉看向我,雖然在黑暗中看得並不真切,「你不要瞞我哦,如果你生爸媽的氣,你可以跟我說——」
我拍拍他的頭:「真的,我沒有生氣……這件事,過了就過了……」
弟弟聞言,鬆了一口氣:「太好了,我還怕你因為今天發生的事心情不好呢。」
所以過來安慰我嗎?我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
阿悠,謝謝你。
只有你,是填補我心臟上撕裂的傷口的唯一溫暖。
夏夜裡兩個人睡一張床嫌熱。在身邊的呼吸變得均勻后,我悄悄起身下床。
打開隔著小陽台的玻璃門,我走出去后再嚴實關上,防止夜風灌進屋,讓裡頭的人著涼。
這樣的夜裡我註定是睡不著的。
仲夏夜的涼風在陪著我。
我突然好羨慕它,那樣自由自在,來去瀟洒。
我知道世界上有我這樣的人,就一定也有活得精彩充實的人,也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大千世界……
我很羨慕。
奈何我有我捨不得的牽絆,所以今夜,只能讓我的靈魂寄風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