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5第 5 章

手不再是手,腳不再是腳,全身上下唯一能感覺真實在動的只有頭腦。可是只要我一思考,神經的抽痛感就鋪天蓋地地襲來。

我好像煩躁的抑鬱症患者,夜不成眠。

天未亮便出門跑步,汗水濕了上衣,兩腿灌鉛,跑到肺快要爆炸。累極了才回家,沖個冷水澡后倒頭就睡——也就只有這樣我才能睡著。

飢腸轆轆醒來時,陽光已透過陽台的玻璃門,灑了一地。

我一動不動,獃獃地盯著空氣中載浮載沉的微粒。

直到弟弟小心翼翼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哥,你醒了沒?」

我應了聲。

他開門進來,臉上是儘可能溫柔的笑意:「哥,都大中午了,起床下樓吃飯吧。」

「嗯。」我從床上爬起,下地,「你先下去,我一會就來。」

「好。」弟弟乖巧地應了,出去后還替我關上門。

我注視著門板出了兩秒鐘的神。

那天從「a&dark」回來后就一直是這樣。弟弟似乎以為我生氣了,所以對我百依百順,小心翼翼地討我歡心。

可我只要一想起他吻舞女的場景,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從他身邊遠遠逃開——這是從不曾有過的念頭,我被我自己嚇到了,更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走進浴室洗漱,掬了捧清水潑在臉上,我抬頭,不明白鏡中的人怎能如此滿臉痛苦。

「爸媽呢?」我一邊在餐桌旁坐下,一邊問弟弟,視線卻避免和他的對上。

「你不記得了?他們今天有個會議,早就出門了。」

「哦。」

一時靜默,只有電視里傳出的聲音「……預計明晚在沿海登6,將給我市帶來5到6級大風和強降雨,請有關部門……」是颱風警報。

「哥,」弟弟突然開口,「剛才我幫你手機充電,看到有好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弟弟注視著我的反應。

「哦。」估計是沈顥吧,那之後他一直打我手機,不過我始終沒有接。

「哥,你要不要給人家回個電話?打了這麼多次,說不定有什麼重要的事呢。」

「我知道了。」我敷衍應道。

「……哥,你沒存的號碼——你知道是誰的嗎?是——你認識的人吧?」弟弟的語氣像在猜測、探聽什麼。

「那又怎樣?」我的目光第一次和他對上,口氣嚴厲起來。

弟弟被我這幾天反覆無常的脾氣嚇到,態度畏縮又不免委屈起來:「不是,我……哥,我是想提醒你爸媽還沒完全消氣,你要是不小心又惹出什麼誤會就慘了——」

看到他委屈,我哪會比他好過?我攥了攥手,鬆開,口氣和緩不少:「阿悠,對不起,是我這幾天心情不太好,對你亂髮脾氣,對不起——」我伸手摸摸他的頭髮。

弟弟抓住我的手:「哥,你有什麼煩心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是不是我這個做弟弟的太不可靠了?」

「怎麼會呢……」

「哥,你不要騙我。別以為只有你了解我,我也很了解你啊。你明明心裡有事,有什麼是不能告訴我的呢?」

弟弟的手心溫度太高,我像要被燙傷,掙脫開:「你別再問了,我很好,什麼事都沒有!」不要逼我,別再逼我了……

「哥——」

「我都叫你別問了!」我猛地一揮手臂!

「嘩啦——」一聲,飯碗被我掃落地上,碎成幾片。

不止是弟弟,我也被嚇到了。

怔愣兩秒,我猛地拉起弟弟,翻來覆去地檢查:「對不起對不起,阿悠!你沒傷著吧?有沒割到你?有沒有受傷?啊?你說話啊!」我心急如焚。

弟弟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沒事,哥,我沒事……」

我把他的手臂拽得死緊:「你嚇死我了!」我大聲地說道。

「哥!有事的人是你!」弟弟的眼淚突然掉下來,他比我更大聲:「你不明白嗎?你怕我受傷,那麼緊張!我也怕你有事啊!為什麼你有事不能告訴我?我是你弟弟啊,再大的事,我們兄弟倆一定能解決的!哥……」

為什麼先崩潰的不是我?而是弟弟……

我傻傻地看著他哭。

從小到大,有我照顧他,他一直都是笑著的。溫柔的笑,開心的笑……他的笑容擁有安定人心的魔力,他的笑容也一直是我守護的寶物,是我的安慰我的驕傲——而此刻,我卻讓他哭了。

這比判我死刑立即執行更難過。

「阿悠,」我告訴你,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我的感情——「我愛你。」

「乓!」地一下,劇痛,我昏倒了。

我不知道的是,砸我的東西是名人親筆簽名的昂貴的橄欖球。

我也不知道,砸我的人是我親媽。

我還不知道,我媽把橄欖球從玄關扔過來砸在我身上,那準頭,那力道,是下了死命,下了狠心的。

不過等我躺在床上,從昏迷中醒過來時,我猜到了。

***

我不知道父母的愛有多深,是否能深到原諒自己兒子傷害人和傷害自己兒子的人?那麼,當二者合一呢?

若說他們因此會恨我我一點也不奇怪,我也不會怪他們,因為我也同樣恨我自己。

我在爸媽的心口上剜了第二刀。這刀太重,又令他們措手不及。

我安靜地被軟禁在房中,直到第二日晚上。

陽台外,狂風大作。

一場暴風雨在即。

爸媽的神色疲憊更甚於我。

「我們決定——送你去鄉下,給你找個未婚妻。」他們這麼說著,目光不願見到我似的閃躲,但語氣強硬。

沒有一頓打,沒有一滴淚,只是冷冰冰、不帶感情地說話,讓我反而不安。

「——為什麼?」我問得沒有意義。

「我們不能再讓你做——那些骯髒的事。」爸艱難地說著,停頓了很長時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怎麼對得起——對得起我們尉遲家的祖祖輩輩!孽子!你這個孽子……」他的臉漲得通紅,大口喘氣。

「……媽——」我看向替老爸拍背順氣的老媽。

老媽的臉僵硬地轉向我,半晌,只說出一句——「……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可怕的人——」

「……」

爸,媽,對不起。

雖然你們已經不想聽我說這句話了。

我忽然覺得好累,是繃緊神經好久好久以後突然放鬆,才察覺到的累。

真的太久了,原來我真的累了——

「……讓我見弟弟一面。」我只有這個要求。

「你想做什麼!」媽媽歇斯底里地叫出來,「他不在這,我們把他送到別的地方了,你休想找到他!」

她瞪著我的眼裡只有警惕,只剩下尖銳的防備,彷彿我是她的仇人。

可我不是啊,媽,我是你的兒子啊。

我閉上眼。

我彷彿看見了那個手術室的門口,年輕的父母焦慮地等待著。當醫生宣布手術成功時,他們緊緊相擁,喜極而泣。看到病床上分開睡著的可愛兒子,他們充滿慈愛的眼神……

不應該是憎恨。

爸媽呼吸都不敢大聲,房內很靜。

能聽到外面樹枝飄搖的□,突然戛然而止。

接著,風聲夾雜了雨點重擊在玻璃門上的聲響。一下一下,越來越急,越來越密。

下雨了,夏夜颱風帶來的暴風雨。

我的身體突然動起來!

我用最快的速度衝過父母身邊,衝下樓,衝出家門,衝進雨里!

衝進絕望。

大雨打濕我的頭臉,打濕我的衣裳,打得我看不清方向。我拚命地跑著,跑著,跑不離絕望,跑不見希望。

等我再也跑不動的時候,我仰天大喊——

「我把他弄丟了——」

「我最重要的人!」

「他們把他藏起來了——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

「我丟了他,我丟了他……」淚流滿面。

沒有人追來,沒有人在乎,身後只有或明或暗的路燈,孤伶伶任雨水沖刷……

火車站台階上,濕漉漉的人,身無分文,枯枯地等待,根本不存在的會追來的人……

「——尉遲衛?」

我抬起頭——

***

酒店的走廊靜悄悄的。我跟在他的身後,腳步聲都被地毯吸走,沉默像巨大的陰影壓得我抬不起頭。

我濕漉漉的,狼狽至極。

「咔」地一聲,他刷卡打開房門。

他沒進去,側身,對我說:「進去吧。」

我按照他的吩咐做,卻抖著身體,努力想把自己縮到最小。

我覺得冷,由心而發的冷。

進房后,我渾身都滴著水,不敢往床上坐,只能無措地站在兩張床的中間。

「我的衣服你不適合,將就穿這個吧。」他從衣櫥中取出酒店備的睡袍,遞給我。

「謝謝。」

我接過,卻仍傻傻站在原地,好像沒有人告訴我怎麼做我就不知道該做什麼。

他看出來了,「尉遲,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了。」

「——哦,哦。」我點點頭。

把睡袍掛在牆上,我脫下濕衣服,打開洒水器。

「嘩嘩」的水柱像剛才下的雨。

我一個人坐在火車站的台階上,樣子一定很詭異,所以才會沒有人願意帶我走,連人販子都不肯來騙我。

我就這麼坐著,雖然覺得痛、覺得冷,但是沒有辦法,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就在我什麼都不想,蜷坐著任風吹、任雨打時,他的腳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尉遲衛?」

他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

我動作緩慢地抬起頭,看著他英俊的臉,花了好幾秒才想起這人是誰——

「林清麟?」我好像笑了,又好像沒有在笑。我察覺不出來了。

估計是我老年痴獃似的反應讓他覺得奇怪,明明是話不多的人卻多管閑事地問我為什麼坐在那?為什麼一個人?為什麼不回家?

他問了好多,因為我一直不肯回答。

我不想承認「我沒有家可以回了……」,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可悲。

可惜還是會被聰明人猜出來的,林清麟就是個聰明人。

他也沉默了。

「……要不要跟我走?」他說。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還下著雨,我希望他沒有看到……

他又——怎麼可能沒看到呢?

「叩叩」,門響。

「尉遲,你進去半個小時了。」

我張嘴,想說話,水流卻鑽進嘴裡。

無措地大口大口咽進肚子里,我用空出來的口腔答道:「馬上就好!」

關掉洒水器,我匆匆擦乾身體,套上睡袍。一打開門,有熱度的空氣撲面而來!

林清麟開了空調暖氣?現在是夏天——

林清麟打量了我兩眼,動作細微地皺眉(?是在皺吧):「你洗的冷水澡?」

「呃。」我像個孩子,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做了錯事。

我低垂的視線看到自己的皮膚微微泛紫——我是傻瓜嗎?還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只會惹無盡的麻煩,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難怪也沒資格照顧別人……

「過來。」

我走過去。

「坐下。」

我在床沿坐下。

直到「嗡嗡」的聲音響起,我才發覺林清麟是要幫我吹乾頭髮——林清麟是會替人做這些事的人嗎?不過,此刻要是我自己來,的確很可能直接在頭上砸個包。

空調吹出的熱風,吹風機吹出的熱風……我的身體慢慢恢復了知覺,開始感覺到溫暖——

這些,以前是我幫阿悠做的呢。

想到阿悠,痛覺也開始蘇醒。

頭髮差不多幹了,我想對林清麟說「夠了」,卻又希望「溫暖」能持續得再久一點……

據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確有其事的。因此,我竟然會害怕自己無意識的夢囈。當我睜開眼的一瞬,我立刻清醒。

……奇怪的是,我記不起自己是何時睡著的?

「你發燒,睡了一夜。」一隻手拿掉我額上的濕毛巾。

我摸摸自己感覺少了點什麼的額頭,轉頭看向他,林清麟。

「你——照顧了我一夜?」雖然他看上去沒什麼倦色,但我就是這樣直覺。

林清麟沒有回答,他轉身:「我叫了東西,起來吃。」

依言從床上爬起來,我一轉頭,在床頭柜上發現疊好的衣服。

是我昨天在雨中淋濕的那身,一定是林清麟讓酒店拿去乾洗了。

心裡感激他為我做的事,默默穿好衣服,直到洗漱出來,我都沒想好要怎麼好好地道謝——謝謝他昨天從雨中把我「撿」回來,謝謝他照顧半夜發燒的我,謝謝他——對非親非故的我那麼有耐心……

不過,我從浴室出來沒看見他。

心裡覺得奇怪,我仍乖乖坐下來吃他準備的早餐。

餓了很久,我的吃相一定很差。

我也不明白此刻的自己,為什麼竟然沒去想他會不會是丟下我一個人跑掉了——

大概是在心底清楚,若林清麟是那樣的人,早在昨天晚上,他就完全可以不理我,一個人走的……

走?

對了,林清麟昨天為什麼會在火車站出現?

通常只有一個解釋吧。難道他是要離開,卻因為我而不得不滯留了一晚?

「……」若真是如此,我的罪過可大了……

我又忍不住自厭。

等他回來跟他說吧,說「對不起打擾了」,說「謝謝你的照顧」,說「我馬上就走——」

走?走去哪呢?我還,能去哪裡呢?

——可是,也沒道理粘著林清麟啊——你自己不也知道嗎,非親非故的,憑什麼啊……

林清麟打開門走進來,手上握著手機。

是出去接電話了嗎?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必須退房。」

我聽不明白似的眨了下眼,半晌,低頭:「嗯……」

心頭漸漸又復沉重起來。

「你——」

「我馬上就走!」像害怕他會說什麼,我打斷他,飛快大聲道。

「你……」

我抬頭,看見他的表情又像是在皺眉。

我又做錯了什麼嗎?

忐忑不安地,我看著他。

「你,跟我走。」

「……」

我想我將終生感激這句話。

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林清麟被我打斷的那句原話,是——

「你還是走吧。」

還是——

「你要不要跟我走?」

不管是以上哪一種,我都不會再跟在他身邊,因為我的答案不應該是「要」。

而林清麟替我做了選擇,他的最大限度的「挽留」給我了救贖——

這才有了之後的種種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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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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