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2023.03.02
第十三章
流浪漢的敘述部分,北枝義清在語言描寫上,原本想用些俚語俗語的,最終還是沒有過多修飾,反而特意加重了他的身份色彩。
鋼筆里的墨水快消耗完了,紙張上的字跡也逐漸減淡,他重新灌了墨水,按照自己的想法寫下去。
「……
【被搜查一課警官盤問的班主任的敘述】
您是說那名死去的女子嗎?是的,先前藤丸警官拿照片給我辨認過了,儘管換了發色,面容浮腫,但她確實是我們班的孩子……我表示很遺憾。
她叫天海雪,Yuki,很好聽的名字對吧?年齡才十六歲呢。(沉默)
明明還是像花骨朵一樣的歲數啊,還沒迎來人生的綻放,便剎那凋謝零落成泥了,譬如朝露,如夢如幻,實在是太突然了。
這種事情,無論誰來看都會覺得很可惜吧。
對那孩子的印象嗎?感覺是和名字一樣的人。記得剛入學的時候,她的頭髮還是黑色的,彷彿上好的綢緞,鴉發順滑光亮。
最讓人難忘的,是那對眼眸,靈動溫柔,清澈如藍水晶,說實話,稍微有點閱歷的人,都能明晰天海同學寡言冷淡外表下,隱藏的羞怯緊張呢,像山林里的小獸物。
和同齡孩子比較起來,打扮會更精緻成熟吧,輕薄的妝造為她美麗的面容增添幾分紅潤,唔,就像是超市裡新鮮的水果,似乎能聞見淡淡的芳香,這種美麗令人渴望。
剛入學沒幾個月,就輟學了,之後我再也沒碰見過那孩子。誒,退學的原因嗎?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那天她跑出學校后,聽說離家出走了。
啊,教室後邊那張桌子嗎,確實是天海同學的,至於上邊寫滿的字是怎麼回事?(長時間的沉默)
也許,也許是同學之間的惡作劇吧。(眼神躲閃)
警察先生,非常抱歉,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現在該去給學生們上課了,還望諒解。」
流浪漢的羞辱是一種惡,像班主任這類分明看得清清楚楚,最明白「天海雪」的本質,卻選擇了袖手旁觀的冷漠過客,何嘗不在助紂為虐。
說是道德綁架也好,站在制高點上評判也罷——北枝義清就是這樣一個本性傲慢的精怪。
可能生活中並非每個人都是英雄,並非都是願意伸出手去拉人起身的人,並非每個人都有能力制止悲劇,然而路過「天海雪」短暫人生歷程的那些過客,本可以通知那些有能力的人來解決問題的。
只需要一個電話而已。
能不能擁有好的結局、完美落幕的後續是另一回事,但求心安而順手幫助、量力而行是一回事。
何況,人類在遭遇不好的事情的時候,那些不幸的人們,難道不曾祈求過有人能像小說、電影里的英雄一樣,拯救他們嗎?
為何換成自己是伸手的那個人,便不願意了呢?
精怪無法理解矛盾的人性,人也未必了解自己。
當然——這麼寫也有個好處,觀點偏向偏激,有些人自會圍繞這個歷來便沒有所謂正確答案而言的問題,開始爭吵不休。
儘管北枝義清的見解只是一家之言,那些持不同意見的人,其中但凡有人較真起來,八成會狂寫800字小論文來辯駁,試圖說服對方自己的想法才是對的那個。
有爭議有撕扯干架有熱度,就能產生情緒波動,方便北枝義清狂割韭菜。
這個做法也是學習了他前世記憶里某個叫圍脖的軟體。
自認為毫無道德可言的精怪幼崽想:怎麼看都是一件不虧的事情嘛:D
「……
【被搜查一課警官盤問的情人的敘述】
警官,
確實是我把那女人趕走的,但我不知道她怎麼死在公園那裡,也不知道她是自殺還是他殺。
之前我倆在談戀愛,我才好心收留無家可歸的她,但後面分手了,讓她離開我家很正常不過的事情嘛。
分手的原因?這麼說吧,這個女人可不像她外表那樣,長得清純高冷,她的本性浪蕩不堪,哪怕和我在一起,為了金錢,還是出去陪那些中年男的,接爸爸活,我忍耐太久了,實在是忍不下去了,既然她出軌,我為什麼不能分手呢?
這,她收益的匯款都到我賬戶上,那是她自願的,死皮賴臉纏著我不放,我沒有主動要過她一分錢,都是她倒貼的,她自願幫我還債啊,能有什麼辦法,誰會那麼傻拒絕別人送錢啊,反正我不像警官你們這種正義感十足、清高有道德的人哦。(聳肩)
拜託,警察先生,我分手后立刻交往了新女友,這樣就能推斷是我劈腿嗎?而且這是私人隱私,我也沒有義務告訴你吧,這可和案件沒有關係。
總之,我有段時間沒見過這個女人了,又不清楚她在哪條大街流浪,怎麼可能殺了她,我才不是兇手。」
情人自然是照著社會混混隼人刻畫的。
當「天海雪」有價值的時候,她的情人甜言蜜語耐心哄騙,當她失去利用價值,便會拋之不顧,面對前來調查訪問的警官,甚至顛倒黑白——畢竟死者已經不會開口說話了。
北枝義清有意設計著這些文段,甚至在某些方面,他們的敘述是彼此矛盾的,又彼此補充著什麼,就比如「天海雪」的性格和形象。
《調查中》這篇小說里的任何人的闡述,都是為自己的罪行進行美化。
哪怕是「天海雪」的媽媽,也是如此。
「……
【被搜查一課警官盤問的母親的敘述】
我是天海雪的媽媽,阿雪已經離家出走大半年了吧,您問我有沒有報警嗎?(沉默)
抱歉,我總以為是那孩子叛逆期到了,不願意再見到我們,才離開的家,等她思想成熟會回來的,所以一直沒有報警。
我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她還沒成年呢,我應該去找她的。
以前的阿雪,是個土裡土氣的孩子,不會打扮,沉默寡言,坐在教室的角落,整個初中都沒交到一個好朋友。
她很害怕寂寞,不想讓自己的高中生活也變成這樣,所以後來她請求我,教她如何化妝,如何搭配衣服。
我也沒想到她會因此墮落,變得貪婪自私、不可理喻,還和社會上的那些混混成了朋友,她就像換了個人!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定下了結局吧,也許正是因為她的變化,她最後才出事的,如果當初乖乖聽我的話,安分點不越界,何至於此。(嘲諷的語氣)
離家前的爭吵打罵嗎?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實在是太生氣了,忍不住動了手,那孩子墮落了,關鍵她還說謊,光靠勸說,全然沒用。
走之前,她大喊「媽媽,相信我」,然而她做出那樣的事情,學校里還出了那檔事,弄得鄰里全都聽到了風聲,我又怎麼信任她呢?
是自殺吧,也可能是玩嗨了,沒控制住自己,電視上不是經常播放這樣的案例么,我不覺得有誰會是兇手。
抱歉,我還有事情要做,先離開了。」
從路人的惡,逐漸深入,一個又一個人訴說著他們「看到的一切」,塑造著他們認為的「天海雪」。
真相與謊言交融,謊話說到最後,就連自己都會信服。
北枝義清揉了揉手腕,一口氣寫下上萬字,即便是短篇,對於幼崽身體來說,也是負擔。
外邊天色開始暗沉。
他回望了眼窗外,暗沉沉的天幕,晃動的樹影,白天那些飄在空中的
雲朵,不知被風吹到了哪裡,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靈光一閃,北枝義清領悟到了這篇小說還缺了什麼。
「……
【結語】
公園廁所門口拉上的「禁止入內」黃色警戒線撤走了,地板上塗畫的白粉筆人形痕迹,也被清潔工連同黑紅色的血跡一起清理掉。
儘管那是女孩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印記,依舊被無情地擦拭掉了。*
這裡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又什麼都發生了。
天海雪的死亡,因為「屍體被發現時地點在公園廁所」,意外地有了熱度。
人們紛紛議論著報紙上的報道。
那些被採訪的人,都認識天海雪,都是她的熟人。
——所以,他們所說的是真的吧,這就是真相。
容貌昳麗的女孩,墮落成浪蕩.女子,期間發生了不少風流事。
還是未成年呢,就懂攀比買包包配飾了,還和社會混混交往,染金髮紋紋身,不知禮義廉恥,不懂檢點,平時穿得和狐狸精似的。
因為藥物死掉,很正常吧,私生活都這副模樣了……
八卦著的人們,討論得如同親眼目睹一般,連天海雪從哪名男子床上下來都一清二楚。
「離不開男人的賤.貨」,這是打在女孩身上的標籤。
人一旦失去生命,媒體聚焦到她身上,便會成為民眾的談資。
無論善惡,無論美醜,無論生前衣衫襤褸亦或是光鮮亮麗,放大了無數倍的放大鏡,樂此不疲地試圖尋找著皮囊的裂縫。
最後大聲斷言:她的死是理所當然的。
誰又清楚什麼是真相呢。
漸漸的,時光越走越遠了。
天海雪的死亡被人遺忘,所有關於她的一切,停留在了16歲那年。
——雪,真冷啊。
融化了,消失了,什麼都沒有了呢。
真乾淨。
——《調查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