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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的五更時分,她望著頭頂的天水碧鮫綃帳,上面繡的雲紋白鶴。夜窗開了個小縫,涼風襲來,薄緞翻滾,那白鶴便彷彿在騰雲一般。
她嗓子已經啞了,略微張口,便澀得發疼。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大丫頭翠禽守在旁邊腳踏邊上。
林容微微一動,她便驚醒:「縣主,你怎麼樣了,可好些了?」
林容吐出一個字:「茶!」
翠禽連忙端了茶來,小心的餵了半一盞,道:「可算是醒了,這三日里可把奴婢嚇壞了,先是出汗,不知換了多少身衣裳。等喝了葯,倒是不出汗了,發起高熱來,抓著我的手說胡話,不獨我,連長公主、老太太、六姑娘都嚇得半死,在這裡守了半夜。老太太、長公主這才回去沒多久。六姑娘不放心,只在碧紗櫥里歪著躺一躺。」
這說著話,便見崔琦披了衣裳從裡邊出來:「果然是醒了,那起子大夫一嚮往重了說,不然顯不出他們的本事來。我就說,你這樣年輕,底子又一向好,吃上幾服藥,再沒有不好的。」
林容見她臉上的表情是由衷的擔憂,也是感動,聞言笑了笑。
崔琦本還撐得住,見林容一臉蒼白毫無血色,偏還這樣笑,坐到床邊時,便止不住淚了,自己拿了帕子擦了:「瞧我,你好了,我偏來哭。也是怪我,明知道你吃不得酒,就該陪著你。叫你醉得掉進湖裡,還叫……叫雍州牧給救了起來。不過還好,瞧見的人不多,不過是家裡幾位相熟的世伯。」
林容喃喃:「吃醉了酒?」
崔琦笑笑:「可不是,跟醉貓似的,跌進湖裡,還病了這幾天。翠禽,你可記住了,以後一滴酒也不許你主子沾了。」
媚葯這種東西,是不能跟姑娘家聯繫起來的,倒不如說是喝醉了,扯個幌子遮起來,大家也體面。
林容點點頭,聲音嘶啞著,問:「上次托六姐姐尋的那畫?」
崔琦立刻明白過來,往旁邊小几上取來一副圖,遞過去:「上回見了半副殘卷,就像著了魔似的。這畫有什麼要緊的地方,你都病成這副樣子了,還惦記著這畫?」
那畫緩緩展開,略看過去也尋常,不過是一位襴衫仕子同一位錦衣仕女,在松樹下對弈罷了,只上面題了兩句詩——晝長飲罷風流子,忽聽楸平響碧紗。林容心道,這句詩出自清代納蘭容若,是師兄掛在辦公司的一幅畫。
這蹩腳的字畫,一看就是他的手筆,林容耳邊幾乎就迴響起他那洋洋自得的聲音來:以後退休了,找個有松樹的院子下棋,一邊聽著松風,一邊下棋,這才叫意境。
林容抿嘴,指著那畫上的款識,不答反問:「六姐姐可知道,這千崖客是何人?現在在何處?」
崔琦奇道:「這是怎麼了?魔障了不曾?往日最不喜什麼詩啊畫的,這回怎麼對這幅不入流的殘畫這樣上心?」
一旁的丫鬟翠禽端了葯進來:「縣主快把葯喝了,再說話不遲。」又抹淚:「好好的赴宴,去時好端端的,回來生了一場大病。奴婢就不該留在院子里看屋子,那幾個小丫頭不中用,以後奴婢都不離縣主半步了。」
林容接過葯,只是手上沒力氣,叫崔琦一勺一勺喂著:「畫上提的款是千崖客,也並不曾聽過。這時節,朝廷大興黨錮之爭,仕人大多隱居鄉野,這『千崖客』又是別號,尋常哪裡去知道?只是我瞧那印章倒彷彿有些雍州陸家的樣式。」
她替林容擦了擦嘴角,把那畫上的印章指給她看:「你看,這幾個字是陰文,又是小篆,間或蟲鳥紋,頗有魏晉遺風,據我所知,只雍州陸氏那邊還時興這樣的印。這畫也不算什麼名家手筆,你的小庫房裡邊什麼好的沒有,巴巴打聽這個做什麼?」
林容聽了,復躺下,撥弄著床帳上的流蘇,久久不語,良久,笑:「這畫同我有緣,在姑太太家見了半幅殘卷,便喜歡上了。畫上那兩句詩也寫得好,從沒見旁人這樣畫過畫,很新奇。」
崔琦笑著點點她的額頭:「這畫上的兩句詩雖好,卻在這樣的畫上,也顯不出來了。你呀,說自己不記得從前的事了,偏偏還跟以前一樣,專愛在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用心。」
又問她餓不餓,小廚房灶上溫了紅米胭脂粥,熬得糯糯的,時候正好。
這時節才半夜,不想驚動府里的人,也的確不餓,便搖搖頭,想著那畫的事情,雍州陸家?千崖客,說不準師兄他真的也來了,在雍州……
崔琦見她雖神色淡淡,說過了幾句話,精神卻尚好,斟酌道:「有一件事,想著我們姐妹一場,是不能不告訴你,也叫你心裡有個預備。」
林容抬眼,聽崔琦道:「雍州陸家昨日派人來提親了,祖母、二叔、長公主都允了。」
林容嗯一聲,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長公主那日不顧體面,也要促成這樁婚事,必定是有后招的:「江州疲憊,要倚靠雍州,也在情理之中。」
崔琦半是疑惑半是憂心忡忡:「你年紀小,不知道這崔陸兩家往日的恩怨。往日在洛陽,陸家尊長喪事,二叔彼時瞧不起陸家祖上曾依附太監,在靈堂做賦諷刺,把一位陸家族老氣得吐血而亡,自此便結下嫌隙。」
林容愕然,想起如今崔訣不苟言笑的模樣:「這……倒看不出來,父親……」
崔琦繼續道:「往日聽祖母說過,二叔少時乃洛陽名士,高標自持,以天下名教為己任①。時常點評朝廷時事,激揚文字,與宦官交惡。而雍州陸慎,又最是睚眥必報之人。」
陸慎睚眥必報,林容雖只來了半年,卻也有所耳聞。
去歲冬日,陸慎的二叔送妻子回娘家,於涼州受埋伏,一家慘死。陸慎聞聽此事,當即點兵,率八千雍州鐵騎破涼州。涼州城內,世家豪族盡被血洗,三萬涼州披甲盡被坑殺,涼州節度使劉邕更是被暴屍城頭十日,屍身被鷹鷲所食。朝廷雖知此事,卻也只得默認,頒布詔書,命陸慎兼任涼州節度使。
林容聽了,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夢裡自己被吊在城頭上,幾隻禿鷲在上空盤旋。那禿鷲幻化出人聲:「你父親崖岸自高,欠我們一條命,如今便由你來還他的罪吧。」
林容被嚇醒,睜開眼睛,已經是天光大亮了。
大丫頭翠禽掛起帷帳,抱了衣裳過來:「縣主醒來,可是好睡,已經快午時了。奴婢命人做了白玉蝦圓,蝦圓照縣主說的法子,先用雞湯火煨,再用紫菜拌,果然清亮爽口,又不失蝦的本味。還有班魚,也是照縣主的法子,用雞湯煨,再下酒三分,水一二分,秋油一分,起鍋的時候加一大碗薑汁,再不用別的了……」②
林容叫她服侍著先用釅茶漱口,這才穿衣洗漱,笑著打斷她:「好了好了,端上來吧。」
丫頭魚貫而入,直在外間方桌上擺了一二十道小菜,翠禽一邊布菜一邊回稟:「老太太送來的幾個丫頭打發回去了。老太太覺得叫長公主拂了面子,昨日便開始稱病,折騰得滿府的女眷都去侍疾,連六姑娘也一大早便被叫過去了。另新選了幾個丫頭過來,都是現成都得用的。都叫她們在廊下候著,縣主要不要見見?」
林容搖搖頭:「待會兒再見吧。」
翠禽往林容填白瓷小碗里夾了塊魚肉,接著嘮叨:「喜順她姐姐照著縣主寫的方子,買了葯來,不過吃了三日便大好了。昨兒來園子里磕頭謝恩,說江州城的大夫都請遍了,都說沒得治了,還是縣主的方子有大用。」
林容本不想顯露醫術,只那日見小丫頭躲在廊下哭得可憐,一時起了醫者之心:「我哪裡會開方子?只不過忘了是在哪本古書上瞧見過這個病,依葫蘆畫瓢寫下來,原也不知有用。」
剛用完飯,長公主便到了,她出生的時候正是王朝極盛之時,后嫁給崔訣,除了與老太太有些婆媳之爭,一輩子順遂,養得一副說一不二的凌厲性子。
她生得明艷大方,卻不喜脂粉打扮,照舊一身半舊的雲緞,拉著林容打量,皺眉:「又瘦了!」旋即又笑:「你要養好身子,雍州可不比江州,那裡聽說很冷,十月便開始下雪,等到十一二月的時候,連路上都起了冰,來年開春才會化開。」
她冷冰冰地手撫在林容臉上,嘆息:「十一,如今是亂世,你舅舅的政令連洛陽都出不了。什麼情啊愛的,飄若雲煙,都是虛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娘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都是為你好?
林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崔十一娘,也並不打算長久地扮演崔十一娘,她覺得自己總歸是要走的,並不曾把這裡當做家,也萬分不習慣這裡的生活。
不知怎的,此時聽了長公主一番話,竟然平白生出一股怒氣來,林容望著她冷冷道:「倘若為一個人好,便是要逼死她,那這種好,倒也大可不必了。」
長公主站起來,斂了笑,定定望著她,好一會兒才扯出個冷笑來:「你說你忘了從前的事,原來是扯謊,看來不止記得清清楚楚,還等著跟我一筆一筆算賬呢,是不是?別怪我話說得難聽,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須得你做的事,你是一件也不能少的。你要有志氣,安安分分得嫁去雍州,將來未必沒有我求你的一天。」
「你是崔家的姑娘,享了這十幾載的榮華,受江州百姓供養,自該為江州儘力。你往日有些小兒女心思,我是知道的。如今,定了雍州這門親,你就趁早收起來,別又弄出個墜崖來,叫大家都沒臉。你父親肯替你遮掩醜事,我卻是眼裡再揉不得沙子的。」
長公主說完這些話,便吩咐人封了園子角門:「你們縣主養病為重,素日喜靜,更不許人打擾。」
林容知道,這便是軟禁的意思,只怕不到出嫁那日,是絕不會叫她出門走動的。
封了角門,叫侍衛嚴密把守,一時之間連丫鬟婆子行動間也受限。崔琦也進不來,只託人送了十幾本官邸藏書閣的書進來。
林容終日無事,一兩個月間竟把那些書都翻了個七七八八。
這日,歇過了午覺,便拿著一今人的讀書筆記慢慢讀著,其中寫『偶得雍州千崖客手書一副,其字畫雖不堪,然則短句似妙手偶得,真乃文章天成也』。
林容這才發現,那筆記里還夾雜著一副手書,翻開來,是陌生的柳體,只那詞卻無比熟悉——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她一時愣在那裡,這句條幅是大領導的最愛,又因為領導酷愛書法,除夕的時候每人發了一條幅,當做春節福利。別人也就象徵性地拿回家,只有跟林容同一個導師的研究生師兄煞有介事地貼在自己辦公室里,不僅貼在辦公室里,還日日臨摹。林容嫌他丟人,好久都沒好意思跟他說話。
林容胸口微微發熱,整個人忽然輕快了許多,彷彿於混沌之中尋得一點微光,這裡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的。
至少,不是一個人,那另外的那個人又在哪裡呢?
作者有話要說:①《世說新語·德行》
②《隨園食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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