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 87 章
陸慎自此大病了一場,晝夜高熱,反覆多日,在江州住了大半個月,這才稍稍好轉。
南下護送林容的諸臣,上至校尉將軍,下至仆奴民夫,陸慎撐著病體,皆一一親自審訊,連興大獄,牽連頗廣,江州一時人人自危。護送的胡行恭受了一番酷刑,只道自己失職,甘願以死謝罪。可惜,人證物證都直指林容的沉船事故,實乃幾十年不遇的天災,而非人禍。
直至五月,德公一日三封信,連連催促,就連老姑奶奶也來信勸說,天下初定,不可一日無君,要陸慎以大局為重。陸慎這才作罷,親自扶靈回了洛陽。
五月十日,百官勸進再三,陸慎祭天地於南郊,拜詞於天,在太和殿登基,即皇帝位,立國號大雍,改元景平,是為景平元年。
同日,追封原配髮妻崔氏為明穆皇后,親寫祭文,夤夜召見欽天監陰陽司,命其擇選宜日,迎了棺槨入宮,在皇后梓宮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他嫌棄江州刺史從前預備的棺槨並不好,另選了原先漢天子備下的一塊梓木,在洛陽大慈恩寺舉行長達百日的法事,祈福超度,命禮部尚書和術士選址營造陵寢。
一時整個洛陽城,滿城素白,極盡哀榮。
同月,大封明穆皇后崔氏一族,因崔珏訣長公主夫妻死於洛陽之亂,崔氏族人存之甚少,封皇后幼弟崔顥為宣平侯,封皇后六姊崔琦為一品誥命,時人嘆之:崔皇后盛齡傾逝,上哀悼之甚,保全崔氏滿門富貴矣。
…………
太太舊疾複發,咳嗽不止,在雍州耽擱多日,五月底這才到了洛陽。一入宮門,舉目皆是白茫茫一片,宮中諸人,文武諸臣,皆是白衣素服,當即冷笑:「只怕我死的時候,尚且沒有她這樣的哀榮?」
一旁服侍的嬤嬤勸:「國母薨逝,天下大喪,本就是禮制。太太是陛下生母,陛下又以孝治天下,莫不以萬里江山奉養。再則,您的好福氣還在後頭,何用跟她比呢?」言下之意,便是何必同林容這個已死之人計較,也計較不過來。
太太到底是心緒難平,心中憤懣,她人死了,竟比活著的時候,更加叫人厭煩,進仁壽宮時,竟見這裡也叫掛滿了白色幔帳,沉著臉道:「竟連我也要替崔十一守孝不成?摘了,統統給我摘了。」
那嬤嬤還要勸:「太太!」
太太沉著臉,當即摔了茶盅:「誰要再勸,便出去跪著。她人死了,反叫我虞氏吃了一頓瓜落,我那幾個侄子現如今還躺在病榻上,這是什麼道理?我是婆母,她是兒媳,如今反在我的宮室替她掛孝,這又是什麼道理,難不成反叫我替她守孝不成?」
眾人不敢再勸,都退出殿外,只那位嬤嬤是同太太自幼一起長大,情分非比尋常,另斟茶奉了上來:「太太要叫奴婢出去跪著,也要等奴婢把話說完了,再去跪。」
「有句話,很早便想同太太說的,六爺是太太的兒子不錯,可是他又不僅僅是太太的兒子,他更是雍州的君上,如今的天子。太太總想著陛下五六歲時,那是萬萬不成的。」
太太驚愕,指著那嬤嬤道:「你……」
那嬤嬤接著道:「太太那時同先大人置氣,並不肯撫育陛下,以至於母子疏離。現如今又添了崔皇后一事,嫌隙越發大了。因此,陛下雖迎太太進宮,卻遲遲都不曾下詔書晉皇太后。母子之間不獨獨一個孝字,也是要講情分的。再鬧下去,只怕要叫天下人笑話了。」
太太坐在那裡,雖聽進去了三分,口中卻依舊道:「他為了妻子,不孝順生母,天下人要笑話,也是笑話他。」
那嬤嬤嘆氣:「太太難道還不明白,皇后的事也罷,虞家的事也罷,皇太后的詔書也罷,陛下無非是想告訴太太,他是天下之主,任何人不得違逆,即便是生身母親也不例外。」
見太太愣愣坐在那裡,嬤嬤把熱茶放她手心:「太太,看開些吧,陛下早已不是五六歲了,您學學老太太,安享富貴,又有什麼不好呢?先大人已去了多年了……」
太太聞言,流出滾滾熱淚來:「是,他走了多年了……」
陸慎是當天晚上去見她的,太太在殿內高堂之上,整衣端坐,未及他說話,瞥見他一身守孝的白衣,終是忍不住道:「歷來皇后薨逝,天子不過以日代月,服喪二十七日便可,你怎麼還穿著這身衣裳?」
陸慎並不答這話,手上端著茶盅,瞧蓋碗中新茶沉沉浮浮,好一會兒,才問道:「母親一路南下,舟車勞頓,不知可還受得住?新朝初立,兒子近來政務頗繁,未能親自出城迎接,還望母親見諒。」
太太冷冷道:「見諒不見諒的,也沒什麼可說的,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什麼時候把你舅舅從詔獄里放出來?」
陸慎並不回這話,道:「母親多思多怒,神思不安,還是請太醫調養才好。」
太太指著陸慎,叫氣得手腕發抖:「你……你當真要為了崔氏,殺盡我虞氏一族么?你舅舅何曾薄待過你?何曾薄待過陸氏?」
陸慎冷冷道:「虞士學狂悖犯上,於獄中辱罵國母,這本是滿門抄斬的罪過。我瞧在母親的份兒上,只殺他一人,已經是開恩了。」
太太如何聽不出陸慎語氣里的殺氣,驚心之餘,忙辯駁道:「你舅舅他是清談文人,吃多了五石散,嚴刑拷打下神志不清,胡言亂語,並不是有意辱罵那崔氏的,況且也只不過三五句罷了。你舅舅那個人,你是知道的,最是懦弱無能,膽小怕事,又怎麼敢做哪些事呢?倘你要罰他,判他流放三千里也可,只留他一條性命吧。」
陸慎不肯應,淡淡道:「母親,便是今日不殺他,早晚要殺的。他的罪過,又豈只這一條?」
太太道:「崔氏沉船之事,同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那兩個門客,是我派出去的,叫給江州刺史茹素傳令,不得江崔氏迎回江州長公主府,令選一處宅院即可。可我沒想殺她,只不過想刁難她一番罷了。慎兒,難道在你心裡,你母親我,就是這樣一個殘忍嗜殺之人嗎?」
「是,我是不喜歡她,可是我絕不會想殺她,我不過想叫人傳令,給她點苦頭吃罷了,不想她那麼好過而已。一個棄婦罷了,倒像是皇妃歸省,風風光光回江州,沿途文武皆禮遇有加。趙元宋那毒婦的女兒,憑什麼這樣好過?」
這的確是實話,太太再厭惡林容,也未曾動過殺心,最開始,也只不過想把她打發得遠遠的,不叫林容去雍州礙她的眼罷了。後來即便是林容叫陸慎強接去雍州,也不過言語諷刺,後來索性並不見她。陸慎父親在時,對太太百依百順,養得她這樣一副性子。
陸慎擱置了茶杯,站起來,撣撣袖子:「我知道母親跟崔氏沉船無關,否則,死的便不止是虞士學一個人了。」
太太癱軟在那裡,湧出淚來,又是悔又是恨:「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小時候不曾親自撫養你?」
陸慎搖搖頭,再無談興:「這些舊事,實無關緊要。母親保重身體,兒子告退。」
陸慎從仁壽宮出來,外頭已下起了濛濛細雨,他徑直往祖母的壽康宮而去,還未進,便聽得一陣牙牙學語之聲。
他站在門口,示意宮女小黃門噤聲,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嬰兒坐在殿內的地毯上,手上緊緊握著一串鈴鐺。祖母坐在她對面,正不厭其煩地教她說話:「跟祖母念,叫爹……爹……」
那小嬰兒搖搖手上的鈴鐺,只發得出模糊的音節:「呀……啊……」
那孩子已經五個月了,漸漸長開了些,眉眼幾乎同林容一模一樣。又不知老太太說了些什麼,那孩子頓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來。
陸慎站在那裡,望著那孩子,忽覺心中大悲,一片荒蕪。
這孩子還這樣的小,以後她會學會說話,學會走路,會叫爹會叫祖母,會有花團錦簇、尊貴無比的的一生。可是,她的母親,那個總是神情淡淡,嗔怒著罵他無賴的女子,已經葬身江底,永遠停留在十九歲了。她在雍地這三年,想必是困苦時多,歡愉時少。
困苦時多,歡愉時少!
陸慎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這才叫老太太瞧見,命人請他進殿內去,見他神色寂寥的模樣,勸道:「你很不該這樣,悲喜要有度,這是家裡自幼便教你的道理。倘若你媳婦兒還在,瞧見你這樣,她又怎麼能不傷心呢?去了的人已經去了,活著的人還要向前看才是。更何況,還有阿昭呢,為了她,你也得多少打起精神來。」
說到阿昭,她似乎明白這是自己的名字,嘴裡含糊不清地『啊啊』兩聲,沖著陸慎張開手臂,這是要他抱的意思。
陸慎抱了她,坐在膝上,一根手指叫阿昭緊緊攥住,便要往嘴裡塞,忽聽老太太道:「你剛見過你母親了?」
陸慎嗯了一聲,老太太又道:「你母親那個人我是知道的,脾氣不好,但是說壞也也沒那麼壞。往年間還好些,這幾年,她服用五石散上了癮,便越發糊塗起來。起先她服這五石散,是她被長公主鞭撻后,為了止痛,漸漸的便戒不掉了。念著這一點,你也要體諒她些。」
陸慎抱著女兒,衣襟上都沾滿了這小丫頭的口水,忽然手指頭微微發痛,笑笑:「這孩子長牙了?」
老太太順著他的話,轉了話頭:「四個月就長了,這幾日我熬了些肉羹餵給她,她嘗到味兒了,連乳娘的奶都不肯吃了呢,也隨你小時候,整天笑嘻嘻的,不大哭。」
阿昭趴在陸慎肩上,滿是口水的小手去撓陸慎的頭髮,漸漸叫她抓了一小戳在手裡,使勁兒一抽,陸慎故做吃痛的神情,反逗得小阿昭咯咯笑出聲來。
老太太也跟著笑起來,命人遞了濕棉巾上去擦手:「有些話,你不愛聽,我也得說。我年紀大了,還能照看阿昭幾年呢?你總是要選嬪妃、立皇后的,不知你有沒有人選,打算把阿昭交給誰撫養?雍州勛貴家的女兒倒是有幾個好的,文臣士族裡也有好些江南水鄉女子,今兒我見了一個,溫溫婉碗的。」
陸慎不答,好一會兒才道:「我打算親自撫養阿昭,替崔氏守孝三年,其餘的事情到時候再說吧。」
他又坐了一會兒,抱了阿昭出殿來,在濃濃的夜霧中,父女兩,徑直往起居的承慶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