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沙丘之變

「父皇，父皇，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在胡亥哭爹喊娘的慘叫聲中，秦始皇終於停下腳步，臉上神情卻不見絲毫緩和。

低沉的氣壓以他為中心散發出去，像是一片陰沉的烏雲，籠罩在每一個人頭頂。

而水鏡中提到的另外兩個重要角色，趙高和李斯，則早就在第一時間跪了下來。

此時大殿中的氣氛格外詭異。

直到水鏡中傳出一陣急促的鼓點聲。

眾人詫異看去，就見原本的字幕消失，現出一片濃郁的黑夜，龐大的車隊停駐在夜色中，雄踞天下的始皇帝奄奄一息躺在病榻，在死亡面前，帝王與黎庶並無不同。

群臣看到這幅畫面，不管各自內心如何想，臉上都露出了一致的惶恐和震驚。

「陛下……」

嬴政暫時沒有理會他們，心中同樣沉重。

前面仙人已經明確提到他死亡的時間：秦始皇三十七年，離現在只有九年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畫面中那個奄奄一息的自己——那就是九年之後朕的結局嗎？

死亡離他竟然已經如此之近？

……而自己死後，這偌大帝國也將崩塌？

不，秦始皇表示不能接受。

既然後世有仙，如今必然也有仙，他一定要在九年之內找到仙人蹤跡，求得長生！

他要召集天下方士，為自己煉丹延壽！

看著在病榻之上垂死掙扎的自己，前所未有的不甘和渴望在始皇帝心中爆發。

在沉重的心情中，嬴政看著另一個自己奄奄一息交代後事——

他的臉上蒙著一層即將走到生命終點的死灰，帶著極度的不甘與憂慮，掙扎著一個字一個字念出遺言：「……傳令公子扶蘇，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唯。」病榻前書寫詔書的趙高深深垂下了頭，姿態恭順，臉上也透著濃濃的悲痛。

直到始皇帝看過詔書，用最後的力氣蓋上自己的大印，再也堅持不住垂下手，躺在塌上失去了呼吸，這位中車府令更是不可置信般膝行上前，發出悲呼：

「陛下……」

他臉色慘白，涕泗橫流，看起來彷彿下一刻就要追隨主君一同歸去，任誰看到此時的他都無法置疑他的忠心。

「陛下……」

連呼兩聲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又顫抖著伸手試探了一下鼻息，得到答案的趙高手也不抖了，眼淚也不流了。

他直起身體，從病榻前緩緩站起，將那份詔書連同印璽一併收入袖中，再緩緩轉過身來時，臉上的悲痛與惶恐早已消失得一乾二淨。

夜色濃郁，趙高從車內走出，月光照耀不到的臉上，顯出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知道，一個天大的機會擺在眼前。

——這個龐大帝國的未來，那天下之主至高無上的位置，竟然有可能被他決定。

劇烈的野心之火在他的雙眼裡燃燒著。

水鏡還對他的眼神來了個放大的特寫。

水鏡之外。

看著這一幕的群臣心中麻了。

好你個濃眉大眼的傢伙，竟然這麼會演戲？

既然仙人已經說了李斯趙高矯詔的事，他們當然不會懷疑仙人的話。但畫面上這傢伙之前也演的太逼真了，害得他們險些做出誤判，還真以為這是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呢，沒想到轉頭就來個一秒變臉啊。

所有人對趙高怒目而視。

御史大夫馮劫更是當場開噴：「區區宦官，竟妄想操控天子之位？大逆不道，欺君犯上，當具五刑，夷三族！」

趙高瑟瑟發抖跪在地上，強自辯解：「陛下，臣豈敢……臣對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鑒，絕不會做那等

大逆不道之事……」

他想說這一定是有什麼誤會，想說這都是假的，是妖術，但對上始皇帝那雙冷沉沉的眼睛，趙高所有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癱軟在地，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他當然知道如果真的遇上這樣的事情，自己也會做出和水鏡中一樣的選擇。

——而始皇帝也不會相信這拙劣的辯解。

此時水鏡中畫面一轉，已然換了場景。

出現在畫面中的是兩個熟悉的人。

——趙高，以及看上去已有弱冠的胡亥。

雖然沒有被劍砍到，但是卻被始皇帝踹了好幾腳的胡亥此時正躲在柱子後面，拚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連平日里教他律法知識如同老師的趙高被群臣圍攻都不敢作聲。

看著鏡中的趙高和自己悄聲密謀，胡亥臉上冷汗直流，心裡瘋狂大叫，只感覺自己被公開處刑：「——別說了，別說了，現在全天下都看到你們的密謀了啊！」

然而事情的發生不以胡亥的個人意志為轉移，水鏡之中，胡亥和趙高還在「大聲密謀」，被大秦乃至歷朝歷代一起圍觀——

先是趙高開門見山：「同樣是兄弟，陛下不分封諸子，一旦公子扶蘇登基為帝，執掌天下，您卻連寸土之地也無，這可怎麼行？馭人者與受人馭使豈可相提並論？」

接下來，歷朝歷代之人有幸欣賞了一番只有兩個人的「三請三讓」——

一個說：「哎呀我都聽我爹的，我爹怎麼安排就怎麼做。」，另一個則直接表示：「你爹已經無了，現在你、我和李斯完全可以做主。」一個假惺惺地推辭：「廢兄立弟乃不義，不聽從父命是不孝，沒有才能勉強登基是無能，像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我是不會做的。」另一個立刻幫著洗白：「這怎麼能叫大逆不道呢？你看商湯周武王不都是弒君上位的嗎？天下誰不稱頌他們的德行？」

漢初。吃瓜看戲的劉邦笑得直拍大腿。

「哈哈哈哈，還有比乃公臉皮更厚的人！」

旁邊的呂雉：這是什麼值得自誇的事嗎？

秦、漢、唐、宋、明，無數時空，不知道多少人露出黑人問號臉：說這話是擱胡亥臉上貼了多少層金，越了多少級碰瓷啊？

商湯伐桀，武王伐紂，都是史書記載的弔民伐罪之舉，胡亥也配相提並論？

同樣被連接了直播，看到水鏡中畫面的商湯和周武王本人：謝謝，有被冒犯到。

胡亥一邊看水鏡一邊就忍不住想點頭。他覺得趙高說的太有道理了，難怪未來的自己會被說服，現在的他就已經被說服了。

但下一秒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不對，這都是未來自己的罪證啊！

胡亥一抬頭，迎接他的就是始皇帝格外複雜的眼神，憤怒中透著一絲絲的詭異。

非但皇帝，殿上其他人的眼神同樣詭異。

他們看看趙高，又看看胡亥，只有一句話不吐不快，嘴替馮劫替他們說了出來：「吾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既指趙高，也指胡亥。一個大言不慚地誇，一個心安理得地接受，真乃絕配。

水鏡之中，兩個人你來我往，經歷了一番三辭三讓，孝順皇子胡亥終於嘆了一口氣，表示不是我覬覦皇位啊，是你把我說服了，但是沒有丞相李斯的同意也不行啊。趙高立刻會意，非常配合地擔保會說服李斯。

畫面再轉。

從胡亥處離開的趙高找到了李斯，所有人看著畫面中的趙高揮動三寸不爛之舌，用「扶蘇上位肯定是蒙恬做丞相」、「你是想世代列侯還是回家種地」這樣簡簡單單又直擊要害的話沒費多大功夫就說服了李斯，完成了詭計中至關重要的最後一步。

水鏡

之外。

看著畫面之中在趙高的攻心之策下一步一步降低底線，最後終於鬆口入伙，答應矯詔的自己，李斯只覺眼前陣陣發黑。

他重重頓首在地：「陛下，臣罪該萬死！」

雖然也不是不能理解未來自己的做法，畢竟現在他也覺得趙高說的有點道理，他很難相信扶蘇會重用法家學派的自己……

但是，仙人篤定的「二世而亡」已經說明了他的選擇是徹頭徹尾的錯誤！

二世而亡！這四個字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將這位大秦丞相的肩膀徹底壓垮，他整個人幾乎五體投地，痛哭出聲。

大秦的基業，自己一生的心血，全完了！

此時的李斯發自內心地痛苦。

始皇帝看著他這副模樣，卻感同身受。或者說，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感同身受。

——當然不包括趙高。

視頻還沒放完之前，始皇帝暫時沒有定罪，他只是示意他們：「繼續看罷。」

——好好看一看，這大秦江山，究竟是如何被敗壞殆盡的。然後，永遠不要忘記！

於是，接下來他們就看到水鏡中的畫面來到了邊關，扶蘇和蒙恬接過使者帶來的詔書，令他們自殺。蒙恬認為其中有詐：「我們率三十萬大軍在外，身負重任，怎麼能隨便聽一個使者的話就自殺，應該再請示陛下，問清楚情況。」扶蘇卻說：「父親要兒子死，還有什麼好請示的？」

說完他就自殺而死，十分的乾脆利落。

看到這裡，大秦群臣再度黑人問號臉。

蒙恬的分析很有道理啊，這扶蘇公子怎麼說死就死，究竟是孝順還是不孝？

說他不孝吧，聽爹的話說死就死。

說他孝順呢，難道在他心中陛下真會下達殺死兒子的命令，是如此殘暴的君王嗎？

迎著眾人的目光，扶蘇陷入深思。

現在他已經知道害大秦滅亡的秦二世不是自己，但是，難道自己就沒有錯嗎？

他理解未來的自己為什麼會選擇自殺，因為多次頂撞父皇被「發配」到邊關，又收到賜死命令，大抵是心灰意冷了吧？

但若是自己不自殺，而是聽從蒙恬將軍的勸說，大秦或許也不會落得二世而亡的下場。

扶蘇心中自責不已。

身為被始皇帝寄予厚望的長子，在父皇死後沒能識破李斯等人的陰謀，自以為從容赴死，卻令大秦江山落入昏君奸臣之手，毀於一旦……這就是他最大的罪過！

——自己是不是該有所改變了？

另一時空的帶孝子劉邦卻提出了自己別具一格的看法：「這哪是聽始皇帝的話，分明是在和始皇帝賭氣啊！天下誰人不知，公子扶蘇與始皇帝政見相左，只知道直言上諫和始皇帝打嘴仗，脾氣又臭又硬，論孝順，還及不上乃公孝順阿翁呢。」

差點被分一杯羹的劉太公：你禮貌嗎？

劉邦繼續振振有詞，對錶情一言難盡的呂雉灌輸自己的見解：「你看那假詔書上寫的很清楚，說他多次直諫皇帝不悔改，還心有怨恨。所以現在皇帝降罪要他自殺。乃公看他不是孝順，而是犟脾氣又上來了，大抵想「吾無罪，死便死」，寧死也不向始皇帝低頭承認自己有錯。」

說到這裡他又連拍大腿：「蠢笨如豬，倔犟如牛，不知性命之貴！」

下一秒，劉邦發出慘叫：「掐朕作甚？」

呂雉黑著臉：一口一個乃公，還拍我的大腿拍得砰砰作響，不掐你這老狗掐誰？

歷朝歷代，無數人對此發表看法。而水鏡中的畫面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看法而改變。

它忠實地呈現著後人所知的歷史。

【扶蘇自殺，蒙恬不肯奉詔被關押，秦始皇的遺體和一車鹹魚

一起趕往咸陽。】

畫面中，被串通收買的幾位宦官待在秦始皇的車架上，每日按時進獻飯食，批准百官上奏，將皇帝已死的消息隱瞞下來，又用鹹魚掩蓋屍臭，就這麼一路進了咸陽。

始皇帝的臉已經黑成鍋底。

他任由李斯和趙高繼續跪在地上，把柱子後面瑟瑟發抖的胡亥拖出來，一頓毒打。

水鏡之外是胡亥的哭嚎聲。

水鏡之內是新君登位的歡快背景音樂。

水鏡之外是年齡尚幼就替未來的自己背起黑鍋，被始皇帝踢得滿地亂滾的胡亥。

水鏡之內是意氣風發登上帝王寶座，一身冕服接受百官朝拜的秦二世皇帝。

【就這樣——】

【一樁改天換日的陰謀就此誕生。】

水鏡之中，濃郁的墨色淹沒了一切，像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淹沒了大秦帝國的未來。

啪！

【一個強大的帝國在陰謀中下墜。】

一條由多米諾骨牌組成的長城在黑暗中向著遠處蜿蜒，勾勒兩千年前那個輝煌卻短暫的王朝，直到一根手指輕輕一推，長長的「長城」隨著骨牌傾倒而瓦解開來。

【一個全新的時代在戰火中升起。】

破舊的大秦版圖自黑暗深處飄出，這古老的畫卷邊緣泛著被火焰燒焦的枯黃。

然後，無窮無盡的火焰像是遍地狼煙與戰火，將這張畫卷里裡外外徹底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