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九百六十八兩。
是劉家上下幾十口人,近八年的嚼用。
這個數額落入耳中的瞬間,劉佘氏不禁兩眼發黑,頭腦昏沉,若不是身旁的嬤嬤攙扶得及時,恐就要暈過去。
「什麼利息不利息的?想來我不是你未來婆母,所以你才敢如此放肆!」
「來人!快去將大夫人從病榻上請出來,讓她好好睜大眼睛瞧清楚,看看她未來的兒媳,是如何忤逆尊長、狂悖無禮的!我看她見了你這幅吃人的模樣以後,還敢不敢讓成濟迎娶你入門!」
站在交椅旁的阿杏,早就看不慣劉佘氏的嘴臉,嗤笑一聲,「大夫人的病需要靜養,豈能因為此等小事受到叨擾?」
「我家小姐早就命人將院子團團圍住,今日若是見不著銀子,甭說是人了,哪怕是只蒼蠅,也休想飛出去!」
眼瞧著阮家人多勢眾,尋常的那些婦德禮法,又壓不住阮瓏玲,劉佘氏心念一轉,開始服軟賣起慘來。
「你何至於要如此苦苦相逼?」
「是!這些年來,我們二房那幾個不爭氣的子孫,是打了大房的幌子,去阮家商號支應過些銀子,但那也是事出緊急,不得已而為之啊!阮家這麼多年來都沒來要過帳,乍然一下要償還這麼多,這不是為難人么?」
「劉家的家底旁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么?那幾畝薄田,養劉家上下這幾十張嘴就已是捉襟見肘了,哪兒拿得出來這麼多銀子……」
「並非是不想還,實在…實在……是還不起啊!」
劉佘氏一改方才頤指氣使的模樣,面色蒼白,捂著胸口,哀戚訴說著持家不易、家道艱難的種種艱辛…
越說越傷心,從開始擠出了幾滴貓兒淚后,便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哭天喊地跌在了地上,拍著門嚎啕出聲……
這幅被逼至絕境的模樣,任誰人瞧了都要動容。
可阮瓏玲只靜立在旁冷眼瞧著,眼角眉梢沒有絲毫變化。
喧囂狼籍的庭院中,陣風吹過,將她鬢角垂落的碎發,與衣擺裙角吹得紛亂,猶如出自淤泥,徑自盛開隨風而動的荷花。
「劉夫人何必同我在此虛與委蛇。
劉家的家底,不早就落入你這個當家主母的私賬中了么?
據我所知,十日前,你才賣了幾十畝良田,得了七百八十兩紋銀……」
「湊個九百六十八兩,於劉夫人來說,想來不是什麼難事吧?」
若是尋常的閨閣女子,或許會被劉佘氏唬住。
阮瓏玲卻不一樣。她自小就走街串巷做生意,見過不少魚龍混雜之人,還不至於被劉佘氏這點小伎倆糊弄過去。
耐心被徹底耗盡后,阮瓏玲寒眸一沉,語調肅冷著下了最後通牒。
「阿杏,點香。」
「若劉夫人在三炷香之內,還交不出銀票來,立即命人捧了欠條與狀紙去官府敲做堂鼓,屆時是要壓人入獄,還是要刺配千里,一切事由,皆由知府大人做主!」
此言猶如電閃雷鳴在劉佘氏腦中炸裂,她甚至來不及細想,她私吞家財,私賣田產之事,是如何被阮瓏玲得知的。
「你、你瘋了!
竟然為了碎銀幾兩,就要將未來夫家告上官府?!
族親身涉官司者,不得趕赴科考,入朝為官。不僅我生哥兒的青雲路要受影響,就算成濟此次赴京高中了,也會受此官司的影響!
莫非你為了銀子,連與成濟的舊情都不顧了么?!」
案桌已被下人搬至院中,置上銅爐,線香已燃。細煙攀著空氣筆直冉冉升起,復又四處瀰漫開來。
逐漸消散的線香后,是阮瓏玲沉靜如水,無半分波瀾的眸子,她自然不可能阻了竹馬未婚夫
的官路,說這些話不過是要詐一詐劉佘氏罷了。
「既然劉夫人曉得其中的厲害關係,不妨抓緊時間將銀子交出來,免得上公堂對峙,留了案底,耽誤了劉氏子孫的前程。」
說話間,線香就已經燃了小半根。
劉佘氏被氣到語窒,卻再也想不出旁的辦法。她是捨不得巨額錢財,可更不希望因一己之私,斷送了親生兒子今後出人頭地的機會。
劉佘氏也不裝了,抹了眼淚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充血通紅的雙眼,惡狠狠地剜了阮瓏玲一眼,然後扭身就入了內間,從暗藏在床底下的小箱子中,將拿沓厚厚細碎銀票全都掏了出來。
望著空空如也的箱子,劉佘氏只覺得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越想越生氣,只覺怒火從胸口一直竄到了天靈蓋,在怒意的驅使之下,她莽直闊步回了庭院,直至停在了阮瓏玲身前。
劉佘氏氣得臉紅脖子粗,抬手指著阮瓏玲的鼻子,劈頭蓋臉罵道。
「你們阮家的女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十年前,你娘為了銀子將你爹趕出了揚州!
五年前,你為了繼承家產,設計讓你兄長葬身海嘯!
今日,你又打著追債的幌子,將我劉家攪得天翻地覆!
你這般見利忘義,心思歹毒的女子,怎能安守本份,在內宅後院中相夫教子?」
「既然你這麼喜歡銀子,那便不要入我劉家的家門,後半生和銀子一起過吧!」
劉佘氏一通罵完,揚手將指尖攥緊的那沓銀票,往空中隨意一拋,然後氣憤扭身回了內院。
銀票隨風飄在空中,隨著圓弧的風眼飛舞盤旋,縈繞在青衣女子身周,然後緩慢、悠然地四散落在了地上,掉在亂作一團的庭院中,沾上了污糟不堪的花泥…
那一瞬間,阮瓏玲吊懸著的心,彷彿也隨銀票一同落下。
她今日來劉府追債前,就知必會受一番搓磨。
劉佘氏言語冒犯的這筆賬,可以留著以後再慢慢算,眼下最要緊的,是債款追回來了!
只要能追回這八百兩,被唾罵幾句又如何?得罪了劉佘氏又如何?或許嫁入劉家后,劉氏族親再無好臉色又如何?
都不重要,都算不得什麼。
最重要的是,有了這些銀子,阮家商號算是保住了。
阮瓏玲下意識伸出手臂,接住了一張從身前飄下、即將掉落的銀票,緊接著屈膝附身,彎下了挺得筆直的脊背,伸手朝污泥中的銀票探去……
「小姐,這些銀票…臟,奴婢來撿就好了。」
阿杏忙上前來勸阻,她抬起袖角抹了眼淚,語音中還帶了些許哽咽。
沒見過欠債的這麼猖狂,追債的這般憋屈。
阮家生意做得大,玲瓏娘子出門在外,也都是人人捧著的。
若是在旁處遭了這樣的冒犯,怎麼可能輕易饒過魁首?偏偏那劉佘氏是劉成濟的伯母,小姐到底不願撕破臉,所以才打落牙齒往肚裡吞,在此受這樣的屈辱。
白嫩如蔥的芊芊玉指,從污泥中撿起一張銀票,阮瓏玲垂下了烏羽般纖長的眼睫,輕聲道,
「傻丫頭,銀子哪兒有什麼臟不髒的,咱們以前乾的那些臟活累活,哪樣不比這落在污泥里的銀票腌臢百倍?」
不為五斗米而折腰?
那是文人雅士才配有的氣節,而她不過就是一介普通的商女,不是什麼千金大小姐,沒有那般高貴的根骨,也不過是碰上了好運道,才能積攢下如今的家底。
「快些撿吧,只沾了些泥倒還好,若是銀票上的拓印浸了水,便不能用了。」
可真真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阮瓏玲話音剛落,門廊處便刮來一陣妖風。
銀票大多沾了泥,風刮不起來,可偏偏有一張分量十足的百兩銀票,又重新被風掀動,被風勢直直帶向東南處的那兩個大水缸……
阮瓏玲心下一急,立即起身提了裙擺去追,卻已是來不及,眼睜睜瞧著巨額銀票,就快要落入水缸之中……
卻在入水的一霎那,滯停,落入一隻掌心之中。
那是只男人的手。
手掌清矍乾瘦,骨節修長分明,白皙如寒玉般,指甲蓋上的白月牙清晰可見,手背上微突的青筋,彷彿還透著鋒凌。
阮瓏玲腳步頓住,抬眼朝手的主人望去。
三月,庭院中大片的桃花盛開得正好,紅的如火,粉的如霞,陣風吹過,花瓣搖曳飄落,猶如下了一陣粉紅的花雨。
男人著了身銀白色錦袍,身姿清瘦挺拔,佇立在桃花樹下,花雨之中。
他相貌生得極好,五官如雕刻般稜角分明,俊美中不失英朗,儒雅中又帶了絲冷峻。
在一片桃粉艷色的襯托下,尤其顯得風光月霽,如詩似畫。
此人此景此氛圍,使得阮瓏玲乍然間怔楞了瞬間。
可幾息之後又迅速回過味來,這男人氣度不凡,非富即貴,身上的玉華錦流光溢彩,乃是百兩一匹的精品,一看就是世家大族浸養出來的世家子弟!絕非劉氏族人!
所以她方才來了這麼久,居然沒發現庭院的偏房中,候了一個外男?!
所以這男人,將方才發生的一切……她的虛張聲勢,她的狼狽不堪,那些她被羞辱被唾罵的場景…都盡數落入了眼中?!
世上沒有幾個人想要被撞見窘迫之狀,阮瓏玲的臉色,霎時間暗了暗。
此時,二人之間的距離相隔不過六七步,按理說,這男人撿了她的銀票,應該徑直走上前來,交還給她才是。
可男人並沒有,而是將那張百兩銀票轉手遞給了身後的小廝,讓小廝遞送至了她面前。
好似生怕與她扯上什麼關係。
一舉一動間,充滿了上位者的矜貴與清高。
這乍然出現的男人,不知底細,不好輕易得罪,且若是沒有他,這一百兩銀票,在方才就已經打了水漂。
思及此處,阮瓏玲心中的疙瘩乍然消解了不少,她知道好歹,所以小心將銀票收好后,屈膝朝男人福了福。
「深謝公子方才出手相助。」
「舉手之勞。」
語調是溫厚的,聲線亦清越十足,卻依舊難掩那抹如冰似霜的冷漠。
阮瓏玲眼光頗為毒辣,男人衣著華貴,言談舉止得體有節,妥妥的就是潛在的高端優質客戶。
於是她抱著半報恩,半做生意的心態,從袖中掏出了張精緻小巧的小木牌,朝男人遞了過去。
「看公子臉生,想必是初來揚州,此乃我阮氏商行的木令,能使公子行走方便些。
公子在城中總要花銷,無論是要置辦行頭,還是要住行吃喝,凡是在我阮氏商行出示此木令,可以立減八折。」
她的手在空中頓停了許久,卻依舊不見有人來接。
?
聽說過世家大族的子弟,都謹守著男女大防,絕不會隨意與女子私相授受,可眼前的男人未免也太過古板?
他方才應該聽得清清楚楚,她已經與劉成濟訂親了,而且遞上去的不是什麼香包、錦囊、情書……
她就是單純想做個生意罷了,他有必要嚴防死守到這個程度么?
呵,不收也罷,阮家商號也不缺他這一單生意!
阮瓏玲生了幾分惱怒之心,正準備將木令收回來,可他隨行的小廝,已在主人的示意下,搶先一步,收下了木令。
「姑娘有心了。」
語調清冷,透著
疏遠,不像感激,反而像是恩賜。
阮瓏玲直覺這男人不是那麼好相與的,抬腿就要扭頭離開,可又想起了什麼,收回了邁出的腳步,朝男人微欠了欠身,低聲道,
「公子,方才你所見所聞,終究我們這些後院內宅的婦人,因黃白之物起的無謂爭執罷了。
污糟不堪,有礙聲名,公子聽過便罷,煩請不要外傳。」
或許是生平第一次,被當成愛嚼舌根,搬弄是非之人。
男子微挑了挑眉,眸底閃現出絲愕然,然後又迅速平息。
「有礙……聲名?那姑娘擔心的,是有礙自己的聲名?還是,劉家的聲名?」
自然是劉家的聲名。
確切的說,是有礙劉成濟的未來的官聲。
她從來不懼流言蜚語,可卻不得不為劉成濟考慮。
以劉成濟的天資,此次赴京參加會試,理應榜上有名,今後入朝做官不過是早晚的事,若是讓人得知他有個賒債不還的伯母,於他今後定然有害無益。
此等醜事,劉佘氏肯定不會對外宣揚,她更不會說與旁人聽,只要這男人守口如瓶,便不會有他人知曉。
可她若是直接承認,落在旁觀了一切的男人眼中,豈不是顯得太過窩囊輕賤?
劉佘氏都將銀票甩到臉上了,她卻還要處處維護?
阮瓏玲正想要如何回答搪塞過去……
男人卻已瞭然於心,下了定論。
「姑娘痴心一片,實在是讓人敬服。」
「怕就怕彼非良人,姑娘枉給他人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