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第72章 第 72 章

甜糕都已經抵到唇邊了,孟顯的動作忽然停住。

「不對啊」

孟彰面帶疑問回望他。

孟顯細看他一眼,還是將甜糕往自己嘴裡送。

將甜糕都吃完咽下后,孟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明明這些小食是我夢中想出來給你嘗嘗味道的,現在卻是我在吃」

「不可以的嗎?」孟彰順手將自己面前的杯盞給推了過去。

孟顯就給他也斟了一盞茶水。

「也不是就說不可以,但」孟顯臉色有些奇異的扭曲,「就是覺得有點古怪。」

孟彰道:「沒不可以就行了啊,這有什麼的。」

說到這裡,孟彰頓了頓,才又道:「難不成二兄你只想看著我自己吃,而你就在旁邊干坐?」

孟顯想了想,嘆著氣喝水。

半盞茶水飲去,孟顯停住動作,問坐在側旁的孟彰:「說說吧,到底是為的什麼不高興了?」

阿彰剛才已經說了,在太學里還算順利,沒有同窗欺負他,那為什麼阿彰的心情會那麼差?

孟彰沉默下來。

孟顯也不催他,只捧了茶盞陪著他坐。

「二兄,」坐了有一陣,孟彰才開口,「你覺得這個世道」

「怎麼樣?」

孟顯也沉默了。

他一點點地將杯盞里剩著的半盞茶飲完。

「很不好。」他先道,隨後又補充,「每一個人都活得很苦。」

是的,孟顯說的不是哪一個群體、哪一個階層,而是說每一個人。

「得意的,逞一時意氣,待意氣消亡以後,懷抱卻空空;失意的、困頓的,始終在為存活掙扎,哪怕耗盡所有力氣,也仍舊看不見希望」

孟顯是頭一次跟孟彰說這樣的話,哪怕他自來都很照顧孟彰,跟他沒大沒小地玩鬧,逗他高興。但

孟顯不會拿這些事情來攪擾病弱的幼弟。

孟彰沉默地聽。

「我其實也一直都有很多問題,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又能做些什麼。直到後來,阿弟你出生了」孟顯卻是轉了頭過來看他,對他笑,「我就覺得,是了,想那麼多幹什麼呢?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活下去。」

「因為」

有更多的人,還不願意認命。

孟顯不知道該怎麼將自己那時候第一眼看見孟彰的感觸跟孟彰細說,他只能看著他,帶著點笑意。

面前這個小郎君,那時候還在襁褓里,氣息微弱得彷彿下一瞬就會斷去,然後再不會續上。

但他熬過了降生的第一夜,熬過了洗三,熬過了滿月,然後是周歲

他離開了襁褓,雖然很少能離開床榻,但他活到了他的身體徹底崩潰的時候。

「阿弟,你大概都不知道,你那時候到底給了我、我們怎樣的震撼。」

時至今日,孟顯才能將這樣的話跟孟彰說起。

孟彰面色有些紅。

「我就是不想死而已」

孟顯眼底笑意加深:「有什麼不同嗎?」

孟彰不答話。

孟顯貼心地轉移了話題。

「世道如此」他收斂了面上眼底的所有笑意,嚴肅看定孟彰,「你如今說起這個,是要去做些什麼嗎?」

孟彰也坐直了身體,迎上孟顯的目光。

「是。」

孟顯沉默少頃:「會很辛苦的。」

孟彰露出一抹苦笑:「我知道。」

孟顯再看得他一眼,忽然放軟了語氣,問他:「能跟我說一說嗎?阿彰。」

他這幼弟自生來就病弱,長年被困在床榻里,最渴望的除了活下去,那就是自由。

自由地呼吸,不必擔心哪次大喘氣就會拉動五臟六腑,攪得他渾身都在發痛;自由地行走,不要再被困在床榻里,不要再被困在內室,連屋外分明近在咫尺的庭院都不能去;自由地吃,想吃什麼吃什麼,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不需要去考慮自己的身體能不能接受,不需要去細想這飯菜、小食裡頭的哪一樣食材會跟他正在喝的湯藥藥性相衝

正因為他知道,所以當孟彰真的斷去最後一口呼吸,脫去肉身化成陰靈時候,孟顯心中雖然也悲慟,也擔心他在陰世那邊的生活,但同時,他也是為了自家幼弟鬆一口氣的。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家幼弟其實也是解脫了。

「我原以為,到了陰世天地以後,」孟顯嘆道,「你應該能更輕鬆一些的。沒想到」

他阿弟竟然過得比在生時還要壓抑苦悶?

孟顯暗自皺了眉頭。

「沒什麼不能說的。」孟彰將杯盞放下,人又重新趴在了石桌上。

是的,對自家二兄,孟彰沒什麼不能說的,又不是什麼絕對隱秘的事情。

真要是那樣的隱秘,二兄也不會來跟他打探的。

「最開始的時候,」孟彰道,「我也就需要想一想自己在陰世里要怎麼生活。」

孟顯也跟著趴了下去,他腦袋搭在胳膊上,側過來看孟彰。

「阿父為我思量周全,很多事情都幫我料想在了前頭,我全不必操心那些。我需要考慮的,就只是要不要依附族中生活。」

那時候的他,僅僅是需要選擇,選擇到底是只做孟彰,還是做孟氏孟彰。

「然後,我回魂。就在歸去那一夜,我被人找上門了。」

孟顯皺了眉頭。

不等他發問,孟彰就先道:「不是惡意的。」

「他們都是些鬼童胎靈,只是想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可堪培養,也有點擔心我的處境,怕族裡是不是別有心思。」

孟顯皺起的眉頭才放鬆下來。

他似乎想要對孟彰說些什麼,但猶豫一陣后,還是沒有打斷他,只隨孟彰繼續。

但他不說,孟彰卻看出了他的憂心。

他笑著安撫孟顯道:「二兄放心,我並沒有被他們嚇著。」

孟顯搖搖頭,嘀咕道:「你是沒有被他們嚇著,但在你心裡,必定是為他們的遭遇所觸動的。」

說到這裡,孟顯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看來,他是還得要再勤奮一些,才好護住幼弟

孟彰沉默一瞬,復又笑起。

「可我沒有伸手太多。」

孟顯又看他一眼,很有些無言。

沒有伸手太多,也就是說還是伸手了,不過在阿彰自己眼裡,他做的不多而已。

孟彰不理會孟顯眼裡的神色,繼續道:「後面的時候二兄也知道了,阿祖將他手中握有的那個太學入讀名額給了我,太學那邊發回信函以後,我就收拾收拾,往帝都洛陽去了。」

孟顯凝聚心神,細聽孟彰的話。

既然在陰世安陽的時候,阿彰都還是好好的,那麼事情的轉變,就一定是他到了陰世帝都洛陽的這陣子。

孟彰繼續道:「到了帝都洛陽以後,一切其實也不錯,我所遇到的人,待我都很是友善」

孟顯眉頭又皺起來了。

他不無知,知曉這天下,若不是另有原因,必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所遇到的人,待他都很是友善?

要麼是阿彰身上有什麼足以震懾一切惡意的東西,讓他們不敢生出惡意;要麼是阿彰手上有什麼東西是他們想要的,他們需要善待阿彰才有可能到手,利益驅使之下,讓他們只能選擇善待阿彰

阿彰身上,到底是哪一種情況?

想到曾經聽說過一耳朵的關於孟彰資質的那些話,孟顯不覺凝神,定睛打量著孟彰。

「阿彰,」他發現了什麼,問道,「你是不是快要完成化氣境界的修行了?」

趴在石桌上的孟彰眯眼看他。

孟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是陰靈啊」

明明是陰靈之身,卻能在短短的兩個月內從初入修行到即將完滿整個煉精化氣階段的修行。這種修行速度,是不是太可怕了些?

孟顯有點能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了。

就這等可怕的修行速度,再對比他們自己幾乎原地踏步的修行進度表,在沒有辦法徹底毀去孟彰以前,他們都會忌憚未來的孟彰。

而同時,修行進展順利到彷彿沒有任何瓶頸的孟彰,若能與他交好,未來他們所能從他身上得來的回報,必定超乎他們的想象!

孟顯覺出了幾分壓力。

他幼弟這般天資,他若還是這般慢悠悠的,回頭就不是他在照看幼弟,而是要幼弟反過來照看他了。

他是做人兄長的啊,怎麼能讓幼弟反過來照看他呢?!

不行,絕對不行!!

他一定也得勤奮起來!!

孟彰笑著看孟顯,待他眼神再度平和下來,他就問:「怎麼樣,二兄,是不是很有壓力了?」

孟顯幽幽看著面前帶笑的小郎君,忽然伸出手去,在小郎君的腦門上用力揉了揉。

「有一點。」他道,「不過,你給我等著,二兄我絕對不會認輸的。」

孟彰也不掙扎,反倒是孟顯著意控制了力道,生怕弄痛了他。

「你也好,阿蘊也好,都是資質絕佳的,跟你們兩個比起來,我和大兄確實是差了點」

孟彰面上眼底的笑意消泯大半。

「不過,就算你們先走上去了,我和大兄也會趕上去的。哪怕慢一點,也不會丟。所以,不用太過擔心我。」

也許是察覺到孟彰這一瞬低落下去的心情,孟顯收回手,看著他,很認真地道。

「我才沒有擔心你。」孟彰嘟噥著反駁。

孟顯笑看他,隨後又催促他,問:「所以陰世帝都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我聽說,陰世皇庭的那位慎太子殿下,很喜歡你,甚至願意將九卿之位許出?」

孟彰搖搖頭:「事實上,他看好的並不是我。」

什麼叫,事實上他看好的不是阿彰?

孟顯目光沉了下來,只問孟彰:「事情到底是怎麼樣的?以你的天資,那司馬慎竟然還覺得不夠,只拿了你來討好什麼人?」

他到底將他們家阿彰當什麼了?跳板嗎?!

孟彰仔細梳理了一下思路,斟酌著用詞:「嗯」

孟顯盯緊了他。

孟彰道:「這樣說吧,那慎太子應是在誰人那裡聽說了我的存在,認為我資質不差,便往我這裡多分落了一點注意力,然後等他親眼見過我這個人以後,就更看好我,想要得到我的幫助」

孟顯止住了孟彰的避重就輕,他直接開口問道:「你是不是還發現了什麼?」

孟彰頓了一頓,道:「不知是不是我錯覺他對我能否真正成長起來,仍還有幾分疑慮。」

孟顯眉關直接擰緊。

他才不相信阿彰的話呢。

錯覺?

他這幼弟若真是誤會了,又豈會跟他說起?分明就是阿彰自己確定了,才這樣跟他說的!

他看定孟彰,問道:「阿彰,你自己是怎麼覺得的?」

我自己是怎麼覺得的?

聽見孟顯的問題,趴在石桌上的孟彰眼中浮起幾分猶疑。

若他所料不錯,司馬慎真的是重生的,那麼他應該是會有一場劫難。

這場劫難,他可能會過不去,也可能是重傷,在付出一定代價后沉寂

當然,就像他那日見過司馬慎后推測的那樣,在這兩種可能之外,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

那種他藉助劫難隱在幕後做布置的可能。

「我自己覺得」

孟彰閉上眼睛,去傾聽自己心裡的聲音,然後才將話補完。

「我可能是在那之後沉寂下來了。」

是的,很奇怪的,雖然孟彰自知自己未來可能會遭遇劫難,也存在劫難中直接消亡的可能,但他看見司馬慎的時候,心裡對直接消亡的這個可能沒有太多的感觸。

他打從心裡,覺得自己不會輕易消亡

他睜開眼睛,看向擔心望著他的孟顯,沖他笑:「雖然很莫名也很無由,但我覺得,我是真的有倚仗的。」

孟顯面色有一瞬間的古怪。

孟彰盯緊了他,問:「阿兄,你相信我嗎?」

孟顯認真想了想,忽然坐直了身體,問:「如果我跟你說,我其實也有相似的感覺,你相信嗎阿彰?」

「嗯?」孟彰跟著坐正了身體,與孟顯面面相覷。

半餉后,孟彰才艱難開口:「二兄,你是說,你也有這樣的感覺?」

孟顯重重點頭。

孟彰沉眸,短小的眉梢緩慢皺起。

二兄也有這樣的感覺?

那大兄和阿姐呢?他們也有這樣的感覺嗎?

是只他們兄弟幾人特殊,還是整個孟家都特殊,更或是整個安陽孟氏都特殊?

站在他們背後的那位存在,跟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緣?

孟彰正想著,忽然又察覺到了頭上傳來一份重量。

他回神看過去。

卻原來是孟顯將手搭在了他的腦袋上。

「別想了,這事情大概還不是現在的我們所能夠探究的,等日後吧,日後總會有分曉的」

孟彰緩慢頜首。

在知道孟顯也有類似靈應的時候,孟彰既是鬆了口氣,又緊提起一口氣。

不是只有他自己這一點明悟,讓孟彰放鬆。可除了他以外,他的兩位兄長一位阿姐也可能被牽扯進去,又讓他緊張

孟顯收回手:「別太擔心,明日待我去問過大兄和阿蘊,基本也就能確定下來了。」

頓了頓,他看定孟彰道:「你只是幼弟,有事情也該是先大兄和我,然後才會輪到阿蘊和你。」

「你不會有事的。」孟顯話語輕悄,但那話語里,卻自有千鈞之力。

孟彰急道:「二兄!」

孟顯沖他笑:「我知道,但阿彰你既是幼弟,又是陰靈之身,有很多事情,落在我們這些長兄身上不算什麼,但你卻未必。」

「至不濟」他道,「我們也就是從陽世去往陰世而已,有什麼?」

「可是!」

孟顯搖頭:「沒有可是!這事情就這樣定下了。」

「我是你阿兄,這事沒得商量,你得聽我的!」

孟彰面色一動。

孟顯搶先他一步開口了:「大兄和阿蘊也必是贊同我的,你別想說動他們。」

「我們比你年長,人數也比你多,阿彰,你聽話。」

孟彰緊抿著唇,不說話了。

孟顯認真想了想,又勸道:「阿彰,你看,雖然你現在已經是陰靈了,但你的修行速度明顯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而你的修行資質,在我們四人中,又是最好的」

「只要給你足夠的時間和機會,你能比我們走得更遠、更高。」

「待你真走到了至高處即便我們都已經消逝了,說不定你也能將我們救回來呢?」

「阿彰,你才是我們四人中最強的保障與後手啊!」

孟彰重重閉上眼睛。

說謊!

二兄他就是在說謊!!

真要到了那個境地,那必是兄長阿姐們魂飛魄散的時候

哪怕走到了這方天地的至高處,他又要怎麼將兄長阿姐們救回來?

這方天地修到最高處,也不過就是天仙。

天仙縱是與天同壽又如何?到底不是傳聞中能橫跨時空、顛倒一切因果的大羅仙!

「何況」

孟彰睜開眼睛,便看見孟顯正對著他繼續開口。

「情況未必就糟糕到了那種程度呢?我們不都是有所感覺么?」

孟彰磨了磨牙。

話是這樣說,但若情況真就那麼糟糕,孟彰不信孟顯不會做出他方才說的動作來。

孟顯面不改色,只又問他道:「還是再說回來吧。是那司馬慎,讓你改變的主意?他跟你說什麼了?」

孟彰沉默一瞬,整理過心情,才來回答孟顯。

「那日他來太學的童子學,我與他見了一面。在他離開以前,我問過他到底想要做什麼,他說」

孟顯靜靜聽著。

「他說,他的阿父阿母做錯了,他要贖罪。」

孟顯垂落目光沉吟一陣,起身走到亭子邊,遙遙看著陽世帝都洛陽的方向。

半餉后,他重新回到石桌前坐下,趴下身去。

「你信他?」孟顯問。

孟彰點頭:「只這一點而已,我信。」

孟彰見過了司馬慎,但孟顯沒有。雖然他也相信孟彰的判斷,但這完全不妨礙孟顯用更大的惡意去揣測這位司馬氏的太子殿下。

「或許,他是為了要延續司馬氏一族的氣數,讓司馬氏繼續穩坐皇位?」

孟彰不反駁孟顯,只反問他道:「司馬氏一族氣數絕了嗎?」

孟顯仔細一想,誠實搖頭。

「司馬氏能自曹魏手裡拿過皇位,從最開始,是因為他們的軍功。」

「先有司馬懿、司馬師兩人為司馬氏一族在曹魏立下赫赫軍功,掌領兵權,才能讓司馬懿徹底鎮壓曹魏及諸世家」

「而因為司馬氏自己就是這樣起家的,所以他們格外的重視朝中權柄,兵權、相權他們都不願意分落到有實力有名望的世家望族手裡。」

「而現如今朝中手握一定兵權的,除了司馬氏的族人和他們的外戚以外,就只剩一個龍亢桓氏。」

可是,龍亢桓氏在諸世家望族中,卻又有丘八的名號,受諸世家望族所鄙夷,而龍亢桓氏也自覺地跟諸世家望族保持距離,一意展示他們對司馬氏一族的忠誠

「龍亢桓氏有兵權而無人脈、無重名,他們就算想要重演司馬氏舊事,也不是一代兩代能夠做成的,事情。」

「至於其他的名門望族」

只有清名而無重權,更沒有最重要的兵權,頂個什麼用?

「遍數所有世家望族,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比得過司馬氏的。」孟顯最後道,「司馬氏一族氣數未盡。」

孟彰道:「這不就是了?」

既是司馬氏一族氣數未盡,那麼大勢就還在司馬氏一族手裡,司馬慎想要延續司馬氏一族的氣數,那就讓他去!

孟彰垂眼,輕聲道:「想要延續司馬氏一族的氣數,可沒有那麼簡單。」

孟顯將孟彰這話聽得清楚,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

孟彰抬起眼瞼,對上孟顯的目光。

自家兄弟之間,也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所以孟顯就直接問了。

「阿彰,你討厭世家望族?」

孟彰看定孟顯,不錯過他面上任何一點異色。

孟顯也只由著孟彰打量,仍自看定了他。

「我並沒有討厭世家望族。」過了好一陣子,孟彰才開口道。

世家望族的出現與壯大,歸根結底,都是人為了能夠在這世道生存下去,為了他們能夠更好地發展。

世家望族固然已經形成了階級,但

社會是不可能不存在階級的。

孟彰比誰都清楚。

天下不存在絕對的公平,只有相對的公平;不存在絕對的平等,只有相對的平等。

他並沒有討厭世家望族。

孟顯凝望著他,仍舊在等待。

他知道,他幼弟還有些話沒有說完。

「我只是覺得世家望族太過了。」

「他們做得太過了,沒想過讓旁的人怎麼活下去,沒想過讓旁的人怎麼發展」

孟彰有些漂浮的目光再次凝聚。

他看定孟顯,輕吐一口濁氣。

「我想讓他們收斂一點。」

哪怕只有一點,這天下也會大不相同。

聽得孟彰的話,孟顯居然神色不動,他只問孟彰:「這是你的想法?」

孟彰點頭:「是我的想法。」

「有這樣的想法不奇怪。」孟顯竟然道。

孟彰奇異看他一眼。

孟顯回望他:「我會這樣想,有什麼奇怪的?」

「世家望族確實做的過了,而且他們還在變本加厲,毫不收斂。再這樣下去,不說這個天下,就連他們自己都落不得好。」

孟彰面上眼底笑意加深。

「不奇怪,」孟彰道,「畢竟是我二兄嘛。」

孟顯看他一眼,卻是笑斥一聲:「別試圖拿好話來賄賂我!」

孟彰笑看他一眼,不以為忤。

他最清楚了,他家二兄在他和阿姐面前,就是個虛架子

樣式扎得漂亮,但實際上呢?

呵呵。

孟顯端正臉色,將話題帶回來:「你會有想法,不奇怪。誰都有想法,但你不是個會全憑想法行事的人,尤其你現在顯然力量不夠。」

孟顯也是孟珏和謝娘子言傳身教教導出來的,他很清楚孟彰在最初想法出現的時候,到底會做什麼選擇。

可是現在

孟顯定睛看孟彰一眼。

他這幼弟,似乎不滿足於只是想法,也不想著待他握有一定力量才來將那想法落到實處。

「但你顯然不願意讓它只是一個想法。」

孟彰知曉孟顯細緻,也知曉孟顯很了解他,但他真沒想到,只是露出了丁點端倪,就被孟顯捕捉到了。

大抵,也是因為他沒有想要過於隱瞞這位兄長。

孟彰暗嘆道。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孟顯最後問道。

「我覺得我有倚仗。」孟彰先嘗試著將問題給遮掩過去。

「這個我知道。」孟顯道,「方才我們就說過這一點了。可這應該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想聽一聽你真正的想法。」

頓了頓后,孟顯的目光微斂,放鬆了口氣:「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阿彰,如果你不想說的話,也可以不用說,你直接告訴我就好。」

「畢竟,有些事情,只能你自己清楚。」

孟彰沉默半餉,終於跟孟顯開口:「我怕真到那個時候才出手,就太遲了。」

可能是重生歸來的司馬慎,說要為他的阿父阿母贖罪

這件事情給孟彰的影響,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

司馬慎是什麼人?

在他夭折以前,他是武帝司馬檐的嫡長子,按照如今的嫡長子繼承製度,司馬慎只要活著,就是武帝司馬檐的繼承人。

他受到的,是司馬氏一族最高等級的培養。而司馬氏一族是大晉朝的皇室。

在這樣的時代里,皇室天然凌駕於天下之上。哪怕是名傳九州四海的諸世家望族,也只有通力合作,才能與司馬氏一族抗衡。

出生在皇宮裡,有一對那樣的父母,受著皇室最頂級的教育,哪怕夭折了,落到陰世天地中,司馬慎仍舊是陰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

孟彰完全可以想見未重生前的司馬慎,到底會是何等的驕傲與恣意。

可就是這樣的司馬慎,竟然在重生之後,變得謙遜、仁厚、寬和、大度

除了仍然受到帝城諸位帝后掣肘這一個缺點以外,司馬慎儼然是一個合符各家名士所推崇的仁君。

這人前後巨大反差所傳遞出來的信息,由不得孟彰不多想。

——到底是要遭遇了多大的變故、要目睹怎樣慘烈的場景,才會讓司馬慎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又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才讓孟彰自己在司馬慎所知到的未來銷聲匿跡?

「我怕」

「真等到那個時候再出手,已經太遲了。」

孟彰垂落眼瞼,直視自己的內心。

是了,這段時間你那樣的趕,只憑一曲琴音就認定謝遠是個可以拉攏過來的同伴,你也真的就伸手邀請他

就是因為這個啊。

你怕。

你怕自己一直拖延著,就讓局勢頹敗到你後悔。

你更怕,就算你已經傾盡了全力,也仍舊沒有辦法將頹敗的局勢給救回來

一股甜香從鼻端沁入魂體,拉回了孟彰部分心神。

孟彰抬眼看去,便看見了遞過來的甜糕。

定定看著那塊甜糕一陣,孟彰終於從石桌上爬起,伸手接過它。

「二兄,」他道,「你很打攪人的心情,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孟顯點頭,順手也給他自己捻了一塊小食,「但是這不是正好的嗎?」

那樣糟糕沉重的心情,就是要攪擾了它才好呢。

孟彰不說話了,只將甜糕送到嘴裡,慢慢地咀嚼著。

甜糕細膩而綿長,熟悉的味道輕易就安撫了孟彰的心情。

「原來是阿母做的啊」

孟顯點頭:「這是我的夢裡嘛,當然要給你最好吃的小食啊。」

而對於他們兄弟來說,這天下里最好吃的小食,除了謝娘子親手做的那些,還有旁的嗎?

『哦,對!』用力地咀嚼著嘴裡的小食,孟顯面無表情地想道:『阿蘊的那些湯藥就是絕對的折磨!』

將一塊小食吃完,孟顯迴轉目光,對孟彰道:「別怕。」

孟彰緩慢咀嚼著嘴裡的甜糕,抬眼看向孟顯。

「阿彰,別怕。」他道,「阿父、阿母、大兄、我還有阿蘊,都在呢。」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最後垂落眼瞼。

「嗯。」他應道。

待孟彰心緒平穩下來后,孟顯問他道:「那你預備怎麼做呢?」

孟彰便將他跟謝遠說過的話又給孟顯重複了一遍。

「你來找我」孟顯聽完,問孟彰道,「是因為陰世天地不過是陽世天地的映照,你想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原本不是這樣想的。」孟彰嘟噥道。

孟顯看他。

孟彰輕咳一聲,將話說得更明白了。

「二兄你也就是一個半大郎君,沒什麼能耐」

孟顯目光越發的危險。

孟彰察覺到了,不慌不忙地給自己打補丁。

「現在。」

「是現在。」

孟顯的臉色沒有晴開,但眼神已經沒有那麼危險了。

孟彰心下暗笑,但他面上不顯,仍自跟孟顯道:「而且近段時日以來,因為椿祖的傳話,整個安陽孟氏都轉動起來」

「二兄你也分`身乏術啊。」

「行了。」孟顯打斷他道,「你就直說了,現在要我們怎麼做吧。」

孟彰頓了頓,一整面上神色:「二兄,我想在安陽郡中禁絕五石散。」

孟顯先是一驚,隨後沉吟起來。

雖然說要在安陽郡中禁絕五石散口氣很大,但細細思量下來,卻也真不是就完全沒有實現的希望的。

如今的安陽郡中,確實也有旁的世家望族,但為首的卻仍是孟氏。

只要孟氏以身作則,又表現出強硬的態度,確實有希望將五石散阻攔在安陽郡外。

畢竟,五石散是比較金貴的東西,不是寒門子,都不會有享用它的資格。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上有所惡,下必棄之。

何況五石散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合群、為了媚上,才會泛濫開去的。

其次才是因為五石散而匯聚的利益。

這世道里,階級的跨越才是最誘`人的。錢財的匯聚和收攏,在階級躍遷面前,都得倒退一射之地。

孟顯琢磨了一回,又問孟彰道:「你已經跟阿祖他們說起了?」

孟彰道:「我來之前,已經跟廟伯父提過,廟伯父大抵已經在傳訊陰世安陽郡了吧。」

略略一停,孟彰補充道:「我只跟廟伯父說,我希望族裡能禁絕五石散。」

孟顯首先點頭:「我就知道你不會那樣的冒失。」

隨後,孟顯問他:「其實,你不僅僅只是想要在安陽郡中禁絕五石散的吧?」

孟彰點頭:「如果能夠做到,我希望五石散這等東西徹底消失。」

孟顯看著孟彰,有些奇異,問:「有什麼理由嗎,阿彰?」

孟彰那一瞬間想了很多,眼前也閃過很多影像,但最後,他只是緩慢抬頭,看定孟顯。

「二兄,一定需要一個理由嗎?」

「當然不啊。」孟顯道,「理由那是對外人的,自家兄弟,不需要什麼理由。」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好吧。」孟彰道,然後收斂了面上眼底所有的溫度,「因為我厭惡它們這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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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靈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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