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春恨(一)
都誇夢迢貌美,她自家聽見,那張偏薄的嘴隱隱向上翹著,彷彿在笑。
其實她是天生上勾著的唇角,人都覺得她時時在笑,又在這種溫和的笑里,射著銳利的目光。因此少有人對她說謊,她倒常常說謊哄騙別人。
這也不能全然怪到她頭上,倘或沒有好的家世庇佑,美貌反倒成了個累贅。
夢迢自幼不知生父,跟著她娘討生活,常年看著她娘耍「仙人跳」訛詐男人。到她長大,她娘的美貌漸漸衰弱,就換她接上——
「太太,瞧,那人就是董墨!」
丫頭綵衣的手朝二樓檻窗指下去,冥冥地,正指中街口轉來的一位年輕相公。
太遠了瞧不清面孔,只能見穿的一件窄袖圓領袍,外頭一層赤朱紅的蟬翼紗透著底下白素錦的裡子,扎著黑絛帶,單佩了根黑檀木雕雲頭簪。
炎天暑熱,熟梅半陰,斜陽寥落了,街上被渲染得紅紅的,彷彿一場大火燒到人間。行人扯著嗓門說話,販夫走卒趕著清貨歸家,市井彷如一口熱滾滾的鍋。
董墨這般由沸騰囂嚷的暮晚里跳將出來,躍入夢迢眼底。
他止步在賣甜瓜的小攤前,背身向販夫要了一塊。肩背挺括似急險的峰巒,露著脖子上一截白得病態的皮膚,似一道電光朝夢迢劈過來,利落,無情,殘酷。
夢迢撫著窗框,風灌入半窄的紗袖,拂遮了她半隻眼。另一隻眼斜斜地朝下睨著,半笑不笑地低著聲,「倒比我想的年輕,我還當做了這樣大的官,怎麼著也得是三十齣頭的年紀。」
綵衣撫著另一邊窗框撇了撇嘴角,嘟著腮幫子,一斂方才老練的神態,露出些少女獨有的跋扈,「這董墨才二十四的年紀,比咱們老爺還小三歲呢。老爺講過的呀,太太又忘了!」
這綵衣跟了夢迢二三年,因年紀尚小,夢迢待她總有些親姐姐似的縱容,「我哪裡記得住這樣多?」
說話間,夢迢轉背朝裡頭端了個青釉茶盅,欹回窗框慢吞吞地呷了口茶,朱唇抿得水潤潤的,眼接著往對街上觀那董墨。
綵衣也旋裙到案上端了碟衣梅來伺候,朝街下遠遠設射去一線目光:
「這董墨闔家都在朝廷里做官,因此高升得比旁人快些。老爺說,他是昨天早上剛到的濟南,住在福順街上的清雨園。在園子里歇了兩日,什麼人都沒見,衙門也暫且未去。等著拜見他的人好些個,都吃了閉門羹。」
這董墨原是世家子弟,往濟南來做官的,身上還兼著北京都察院的職。夢迢本不認得他,可她丈夫因在官場上有些不軌之嫌,兩口子只怕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到自己頭上。
於是生起個主意,要對這董墨面上待之以禮,底下鋪路設套。設的是個「美人計」,恰好夢迢就是個當仁不讓的美人,這差事,自然就由她頂上。
今日正是為這美人計提前來哨探哨探。
夢迢二十齣頭的年紀,嘴一癟,蒼涼的眼色里仍舊能看出兩分青春意態,卻有些懶洋洋的綺靡,「這樣大的架子?家裡有些什麼人?都是做的什麼官?」
綵衣吐吐舌,學著她討巧地笑著,「哎唷唷!我哪裡記得住這樣多?」
夢迢也不計較,清冽地笑,撿了顆衣梅含在嘴裡,顯得態度有些不經心。
就這功夫,街底下那董墨似乎洞察到這樓上有人竊覷,倏地在攤前扭頭斜望了過來!
陡地嚇了夢迢一跳!忙拉著綵衣向後跌退幾步。再偷么瞥,人已轉了回去,仍是那副迷似的背影立於天地。
只是那冷箭瞬發的目光仍叫人心震難平,連綵衣也添了些小心,雀兒似的點著腳尖欹回窗,「真可惜,沒瞧清長什麼模樣。」
「遲早能見的,這會急什麼?」夢迢在案上續茶,微躬著窄窄的背,「他成家了不曾?孩兒呢,有幾個?」
這話可將綵衣的精神問了起來,咯咯直笑,「還孩兒呢,連樁親事都不曾定!」
「這樣奇?」夢迢亦顯驚詫,端著盅轉過來,「二十四的人了,又是這樣的家世,還未成親就罷了,怎的連婚事也沒定?別是有什麼隱疾?」
「我也不曉得,老爺好像沒講過裡頭的緣故。太太家去問問老爺,或許他曉得呢?」
夢迢癟著嘴笑,眉間冷淡,唇角卻溢出絲蜜意,「你老爺連人家私底下的事情都曉得?不見得他有這樣的神通!」
說話款裙走回窗前,再向下瞥,攤子前早沒了人!她忙夠出個腦袋,簌簌搖動著一支鏤空宮燈金步搖,街兩頭尋了幾眼,「噯,董墨人呢?」
綵衣也將兩手撐在窗檯,左右顧盼,「咦?像是走了……嗨,沒要緊,橫豎也不是今朝就要去碰他,太太下回能在街上能將他認出來就成。」
復朝街市尋幾眼,左右鋪面皆忙著上門板,熙攘里滿是行色匆匆的面孔,各樣苧麻粗綿的衣裳里偶然穿行點綴著錦繡羅衫。
乍一瞧,不論穿戴好壞,人與人似乎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長著相同的五官,映著日落的紅,充闐著黃油油的麻木。
因著這大片大片雷同的麻木,夢迢總算又能在遙遠的街尾挑出董墨迥不猶人的背影。日影紅得迷幻,他也紅成了一抹幻覺。
這樣一個凝重而縹緲的人,忽然像警世的一道雷電在夢迢心裡閃了閃,蹤跡詭譎,使她的目光不得不變得凝重,「這樣的氣度我再認岔,也不必活著了。」
打他那樣的穿著、氣度、以及到南京的行事風範,夢迢判斷,這位董大人大概不是個好接洽的男人。在他心裡,恐怕有一道堅穩的戒線,戒持著,懷疑著,警惕著一切。
沒關係,冷的反面通常是熱,他一定有顆真心靜置在波瀾不驚的胸腔里,等待一把烈火將它燒沸。夢迢願做那把火。
恰逢一片殘陽射在她胸口,彷彿燒心,燙了她一下。她倉惶地向後稍退一步,整個人隱沒在陰涼里,與董墨飄忽的背影闊了別。
不一時離店歸家,馬車在酒樓門前調了個頭,向街口慢搖。後頭檐角上掛著朱漆的「孟」姓的木牌子,牌子底下墜著酡顏的流蘇穗子,刷刷地曳動起來,不為所動,律節從容。
市井漸漸岑寂,空氣里還彌留喧囂的餘韻,是椒鹽燒餅的油煙、玫瑰酥餅的香膩、西瓜的清甜,掩不住的腥汗……
歸到富麗府中,天益發黯淡,將黑未黑,藍得越來越濃重。門首右面小徑連著一堵花牆,絲竹蘇笛打月洞門底下風似的鑽進人耳朵里,唱得人心搖目盪。
夢迢頓了步子,偏著臉朝那洞門望進去,竹影夾著條羊腸小道,枝葉剪破了暗藍的天光,似幻似真。她回首問門上小廝:「老爺請的誰的客?」
小廝忙不迭跑下來應,「太太下晌剛出門,客就到了。請的是衙門裡的三位大人。」
夢迢點點頭,搖著柄梅形絹絲扇,「誰陪著呢?」
「老太太和老爺都在席上坐著呢,格外就是在落英巷請的三位姑娘。」小廝稍稍頓了頓,窺著夢迢面色,「裡頭有那位姓馮的清倌人。」
這位馮倌人是老爺新做的相好,兩個人正有些如膠似漆的親熱。小廝心裡有些打鼓,唯恐夢迢聽見不高興。
可天色太暗,只聽見夢迢輕飄飄地「嗯」了聲。
綵衣朝那洞門瞥一眼,挽著夢迢向左邊路上去,微蔑著接過話,「怪道,我說咱們家裡什麼時候有人學會唱曲了?敢情是落英巷的娼。什麼清倌人渾倌人的,難不成做了娼也要分出個三六九等?」
沒幾步走到左邊路上那堵花牆,也有處寶瓶洞門,中間瘦瘦地掐著腰,正把二人曼妙的身段逐漸嵌到門上去,像一副陳舊的古畫。
牆頭墜下來一枝黃香木,夢迢嫌礙眼,抬扇撥開,嗓子也跟著手抬得略高,由柔轉尖,「夫人娼人伶人,女人總愛在身份上分個高低出來。要我說嚜,沒差別,都是苦命人。一會回去,你使人在外院收拾出一間屋子,容那位馮姑娘住一夜。」
綵衣聽見這話,忿忿地朝身後剜一眼,低著聲抱怨,「這些姑娘真是不怕生,哪裡都睡得下!」
「瞧給你酸得,人家做的就是這個營生。我計較著,這姓馮的姑娘既然還是個清倌人,今夜就不好虧待了人家。你一會叫丫頭將我同老爺成親時剩下的那些紅囍字、紅蠟燭、紅巾子一列的東西張羅布置些。」
綵衣沒吱聲,悶低著腦袋。
夢迢也不說話了,低著眼看裙下的花街鋪地。石頭上散布著規則的回紋,曲折地向前路的黑暗裡延伸而去,彷彿通向黑的盡頭——
廊燈罩幽窗,吟蛩輕四甃,廊廡底下有個小丫頭在打瞌睡,眼皮子像燈籠布,昏昏沉沉地蒙著一點無所謂的黃光,任何記憶在它面前都顯得蒼白疲軟。
夢迢打發人去歇了,獨在榻上干坐一會,便要洗澡。
正將兩條白得剔透的胳膊搭在桶沿上發怔,滿室煙靄卻如遮掩真相的紗,沒給她喘息之機,倏地揭露出一個不端不正的影,嚇了她一跳,「誰?!」
那影歪著步子,由濃霧中遊盪過來,「別驚慌,是我。」
來人正是夢迢的丈夫——濟南府台孟玉。穿著蟹殼青直身,月魄的長條巾子纏個髻,巾子沒規矩地垂在胸懷裡,手心裡韻律緩慢地拍著把闔攏的泥金摺扇。
因見他臉上有些熏紅,夢迢扶著浴桶,仰眼問:「你是吃酒了還是給水汽熏的,眼底下紅撲撲的。」
「是么?」孟玉一雙笑眼在桶里流連兩巡,踅出屏風,走到妝台前撐著案照鏡子。
鏡里那張臉,嵌著雙明媚桃花眼,眼皮上有深深的摺痕,顯得有些輕浮多情。他是最厭嫌自己這雙眼的,怎麼瞧都有些不穩重。
他再懶得多看一眼,洋洋地往屏風後頭走,「吃了兩杯酒,就把臉吃紅了。你在外頭吃過飯了不曾?沒吃就叫東園廚房裡燒兩個菜來你吃,正好那頭廚房還未歇灶。」
孟家府宅分東西兩頭,西園這頭是夫妻兩個住著,東園那頭因孟玉早沒了雙親,族中單薄,又不是濟南本地人,空著這樣大的房子沒意思,索性就行了個「孝」,使夢迢娘家人住著。
今日東園宴客,廚房也忙得暗。夢迢下晌卻在酒樓用了些,倒不覺餓,癟著腮幫子搖了搖頭,「那頭幾時散席?」
孟玉拽了根榆木圓杌凳在跟前,坐得矮矮的,正好與夢迢隔著圓弧的桶壁,臉對臉地笑,「大約二更天就散,吵不著你睡覺吧?」
「我耳力不見得這樣好!」夢迢兩手掛在桶沿上,且笑且嗔。
她面上布著些水珠,皮膚被水汽洇紅了;孟玉臉上也有些微浮汗,也被酒氣微醺。
兩張白裡透紅的臉剎那間都有些孩子氣,真像兩個鄰里居住的孩子,在彼此心裡,隔著窗戶探頭探腦地說稚子式的趣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