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周一上午九點,民政局門口。
此時天空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姜檸撐著一把明黃色的摺疊傘站在民政局的門口,等著因為遲到還沒出現的陳揚。
她身上穿著厚厚的白色羽絨服,腳上踏著雪地靴,一條灰色的圍巾被她緊緊地掛在脖子上,一副怕冷的模樣。因為氣溫低的緣故,姜檸雖看上去很平靜,呼出的白氣一深一淺卻出賣了她。
要說心裡一點波瀾沒有都是騙人的,離婚對於姜檸而言,是一種解脫,也是對年少輕狂時所乾的錯事,一個最根本的修正。
可對於陳揚而言,似乎並不如此。
「咳,到得這麼早啊?」
眼前這個理著短寸頭,帶著一副黑框眼鏡姍姍來遲的男子,正是姜檸在等的人:陳揚。
陳揚為了打破尷尬,特意強顏歡笑著擠出一句問早。姜檸不想和他爭論遲到這件事,她平靜地點了點頭,將脖子上深灰色的圍巾拉開了一些,開口說:「不早了,進去辦手續吧,我只向公司請了兩個小時的假。」
姜檸低頭回著,聲音聽上去有些嚷,她這幾天感冒了。
陳揚卻並沒聽出異常來,他的心思在另外的事情上。
又只請了兩個小時,又是兩個小時!
陳揚臉上強擠出的笑容變得更加僵硬了,他記得兩年前和姜檸結婚的時候,也是在這個民政局,也是這樣的一個陰雨天,姜檸也是只請了兩個小時的假。
只不過兩年之前,他們是來結婚的,今天卻是離婚,緣起緣滅,有時候真是快得讓人唏噓。
姜檸沒有管後面陷入回憶的陳揚,兀自一個人先踏進了樓里。這個民政局的地理位置很隱蔽,坐落在一個社區醫院的後面,如果不是靠著導航,姜檸是斷然找不到這裡的。
民政局只佔了那棟樓的一層,一樓是社區醫院的門診辦公室,二樓和三樓是醫院的檔案室,四樓用來做婚前檢查,五樓才是真正辦理結婚和離婚手續的公證廳。
姜檸一時也陷入了回憶。她還記得當初和陳揚來這裡登記結婚的時候,還相互調侃過要不要先去四樓做個婚前檢查,不過都被彼此一笑置之了。
那時候的她可真天真啊,才從學校出入社會不久,有一次和陳揚聚會閑聊,提到當時水漲船高的房價,陳揚突然對當時還只是同學關係的姜檸提了結婚這個方法。
他給姜檸分析利弊,說這樣他們就有足夠的首付,也能貸到足夠的款。他還說,他們只是假結婚,如果她不放心,他們可以事先簽一份協議……
最後,姜檸同意了。她和陳揚是同學,清楚他的人品,她一開始毫不懷疑,現在回頭想想,才覺得當時的自己真是瘋了。
「我們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真的不能……再試試了嗎?」
電梯口,陳揚沙啞著口音問道,他的眼裡布滿了血絲,下巴點綴著些許青渣,看上去略顯疲憊。
姜檸抬頭看向他,然後認真地說:「不能。」
姜檸並不心冷,甚至可以說她是個熱情的人,只是她再也沒有辦法和陳揚走下去了。
她和身旁的男人已經以夫妻的名義在一起兩年了,在這兩年的時間裡,她漸漸地發現了他的真實目的,她一開始無比惱怒,後來騎虎難下,她試圖說服自己,試圖跟他試試,但無數次的結果都是同一個——
不行。
她並不愛他,這種感覺在與陳揚的朝夕相處中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沉重,以至於如今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內心,不得不走向離婚這一步。
錯了就是錯了,越是掩蓋越是錯,在魚死網破、徹底爆發的那一天到來之前,她想及時止損。
她已經三十歲了,她不想再試下去了。
電梯很快到了,伴隨著「叮」的一聲響起,電梯門打開,姜檸撇開視線,沉默地走了進去。
「上去吧。」姜檸輕聲說了句,陳揚眼眶有些發紅,知道無力回天,后一步跟進了電梯。
他們開始彼此沉默著,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兩人當著婚姻登記員的面簽署離婚協議書的時候。
「你們真的考慮清楚離婚了嗎?協議裡面的條款都認同嗎?」婚姻登記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她正視著坐在對面的陳揚和姜檸問道。
「嗯,考慮清楚了。」姜檸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請問先生呢?」婚姻登記員又轉頭看向陳揚。
陳揚臉色沉重,最終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好,請在這邊簽字,總共一式三份,婚姻登記中心存留一份,當事人各一份。」
婚姻登記員公事公辦地提示著,姜檸按照流程,果斷地簽了字。簽完之後,將筆遞向了陳揚。
「該你了。」
她漠然地看著他,兩人走到最後關頭,她不想給他留下什麼念想。
這是她能夠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陳揚右手緊握著筆,因為用力,指節泛著淡淡的白,卻遲遲不肯落下。他處事一貫如此猶豫,姜檸看著他,半晌,嘆息了一聲,提醒說:「這是第三次了,陳揚。我們好聚好散,我不會來第四次的。」
陳揚沒有抬頭,只是兀自轉了轉筆,咬咬牙,最終還是簽了。
她說的,不會來第四次。
陳揚心裡清楚,這次沒辦成,以姜檸的急性子,估計是要走離婚訴訟了。他不想和她鬧到那一步。
之後的流程很順利,辦完所有手續走出大樓,時間只過去一個小時。
姜檸臉上自始至終沒有什麼表情,她真的很怕冷,出去以後,她將圍巾重新圍上,陳揚看著她,終於打破沉默說:「需要我送你么?」
姜檸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還是叫滴滴吧。」
「好,那……再見。」
「嗯,再見。」
姜檸看著面前有些精瘦的男人,終於釋懷地露出了一點笑容。
他曾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她也曾利欲熏心,將計就計。他們各有所圖,在一起磕磕絆絆地走了兩年,誰都沒有想到,在塵埃落定的那一刻,連告別都能生疏客套到近乎殘忍。
像是賭氣一般,陳揚這次沒再回頭。他很快開車離開,姜檸在大樓的門口站了站,等到眼底的霧氣徹底散去,才轉身走進了身後的社區醫院。
她這幾天咽喉痛得有些厲害,趁著還有點時間,她打算去拿些葯。
姜檸掛的是內科。內科診室常年繁忙,為了不影響其他診室的就診患者,這個診室被安排在了走廊的最盡頭。
姜檸手裡拿著社保卡和挂號單,安靜地站在隊伍中排著隊。她的身形消瘦又高挑,眼睛微微泛著紅,臉上卻一點血色都沒有,這讓她在人群中更顯扎眼,總有人頻頻回過頭來偷看她。
姜檸卻彷彿沒瞧見,或者說習慣了,在那些若有若無的打量眼光里,她低頭看了眼手機。
時間剛好上午十點,還有一個小時的假,按照目前的排隊進度,她拿完葯再回公司,應該剛好來得及。
她沒想過會發生什麼意外。
在排了十分鐘左右的隊之後,叫號器終於叫到姜檸的名字。姜檸提了提右肩快要滑落的黑色單肩包,快速進到了診室。就在她想要在醫生對面坐下的時候,身後突然飛快地竄出一個黑色的身影,插隊到了她的前面。
姜檸瞬間皺起了眉頭。
也許是想要找個人泄氣,也許是擔心自己快要遲到。姜檸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麼情緒,她只知道此時的自己非常憤怒,非常需要找個人大吵一架。而這個人出現了,正是前面貿然插隊的無素質狗男人!
「狗」男人的身高目測在一米八以上,黑色大衣,黑色西褲,黑色皮鞋。他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背對著姜檸站著,從姜檸的角度看過去,除了他黑漆漆的背影,只能看到他一點淡淡的耳廓。
「你等等——!」姜檸提高音調大喊了一聲,嗓音有些嚷,卻並不妨礙女性該有的尖銳。
面前的男人動作頓住了,同時正在對著電腦處理工作的醫生也從姜檸的叫喊聲中抬起了頭來。
姜檸蹙著眉頭說:「你為什麼不排隊?」
她說話的聲音並不小,確信男人聽見了。可他並沒有回頭,不僅沒有,還不緊不慢地繼續將自己手中的b超報告遞了出去。
姜檸被他目中無人的態度徹底激怒了,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抬手扯了一把他的胳膊,氣急地說道:「我問你,你為什麼不排隊?!」
姜檸的這一扯用了蠻力,男人沒有防備,黑色大衣被扯向一邊,露出一截裡面的深灰色毛衣。他整個人跟著朝姜檸的方向傾斜過來,猝不及防的,半張線條分明的側臉映入了她的眼帘。
姜檸愣了愣。
世界彷彿突然變得安靜了。
男人本來黑到了極點的臉在回頭的那一瞬便滯住了,姜檸手拽著他的袖子一時之間也忘了收回,依舊保持著拉扯的姿勢,長久都沒動一下。
是他,周向東。
姜檸應激性地眨了眨眼。
這是怎樣的一種緣分,讓明明已經沒有交集的兩個人,於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之後的很多日子裡,姜檸常常會想,若是她不是選擇在那天跟陳揚離婚,或者那天她沒有感冒,沒有打算去看醫生,那麼她和周向東是否就不會再有瓜葛。
只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偏偏,他們又遇見了。
是的,又。
內科醫生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副厚厚的無邊框眼鏡,額角的髮絲已經開始泛白。他見慣了各種醫鬧,看眼前兩個年輕人的架勢,以為他們馬上就要打起來了,趕緊放下滑鼠,推開椅凳,憂心忡忡地站起身。
「哎呀,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年輕人別動不動就起衝突,有話好好說,這裡是醫院!」
「況且姑娘,這位先生之前就排隊排過了,是我跟他說的,報告出了可以直接拿給我,他沒插隊,你別誤會,別誤會。」
醫生一邊說一邊橫亘在了姜檸和周向東的中間,順勢將姜檸扯在周向東袖子上的手給掰了下去。
姜檸因為醫生的這一舉動,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盯著周向東看了許久了。她沒有想到會在這麼一個不恰當的日子,這麼一個不恰當的場地,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和周向東相遇。愣怔之後,她飛快地低下了頭,左手將社保卡和挂號單拽得死緊,輕如蚊蠅地說:「抱、抱歉。」
姜檸快速道了歉,餘光偷偷瞟了一眼周向東,下一秒,她又飛快地低下頭,醫生也不看了,直接跑出了就診室。
女人跑開后,周向東無聲張了張唇,他不自覺側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隨著姜檸跑遠的方向看。
醫生一臉茫然地瞅了眼飛奔而去的女人,又回頭看了看早已魂不守舍的男人,疑惑地問道:「搞了半天,原來你們……認識啊?」
周向東沒有回答,望著女人離開的方向,嘴角扯出了一個自嘲的弧度。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些許她的氣息,卻早已不見她的蹤影。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原來還是如此避諱他,一看見他就跑,就像躲瘟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