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有緣之日
春風得意馬蹄疾。
官人錦衣牽頭而儀仗后隨,熙熙攘攘騎過長街。人群自覺分成兩側,無不投以羨慕之色。視野通達,便見路口所停車轎,不知是哪家大戶閨秀。
馬背平坦,只是手中韁繩總不由自主地脫落,欲撿起卻幾番不得,似乎難辨其位。何不輕夾馬腹近前,一探究竟?
目睹「吳」字,心中更加欣喜,不由打了個寒戰。
湖面瀲灧,細雨如幕。
伊人執傘,紅衣飄搖。
揉眼了卻恍惚,吳家小姐已由侍女攙扶下軾,於馬前行禮。
「公子別來無恙,此去可是要離京?」
「勞吳姑娘挂念,正是。」
「公子於城中不過數日,何故如此匆匆?」
「僅數日……而已么…某…」
「路途遙遠,列公子不如在府上稍作歇息,再圖動身。」
「列……對,只是列某還要歸鄉,必須儘快趕回青山鎮才行……」
「哦?所為何事緊迫?」
吳家小姐原本朦朧的臉龐逐漸變得清晰,尤其是嘴角翹起的微妙弧度。
「望…望早日得見父母罷。」
「若衣錦還鄉,則以儀容仗勢為重,何爭朝夕?莫非父母欠安?」
「怎能……嗯,究竟為何緊迫,為何?」官人額頭滲出絲絲冷汗,訕笑道,「奇怪,從方才起列某便有些失神,或許確是應該休息片刻……」
「不,你恐怕一刻也無法休息,因為對方也馬不停蹄,日夜兼程。」
「誰人?還有誰人慾往?」
「沒有誰人,你往則往,你留則不往,然而你還是要往。」
「唔……」他忽然揪緊胸口,始覺渾身早已浸透。
明明是正午的陽光,卻感受不到絲毫溫度,使人如入冰窟。體內餘溫點滴流失,好似蒸發。
湖面洶湧,暴雨如注。
伊人執傘,紅衣飄搖。
紙傘遮不住高空傾瀉的血色洪流,列憶缺渾身濕透,與之對視的宛若天人一般悲憫的側臉則滴水不沾。
「是了,無缺姑娘……只怕此處仍非現世……」半跪在地上的列憶缺只是抬頭勉強擠出笑容,愧為直身,雖然他早知那半邊已若無物,
「你曾說過有緣再會,不料竟是隔日。」
「因為本姑娘覺得今天就十分有緣啊。」儼然是熟悉的表述。
「還剩幾時殘喘?……姑娘貴為仙人,或有續命之法。」
「能救倒是能救,只不過……你想好了嗎?」無缺從袖口掏出葫蘆。
「我若生則全鎮之人危矣,若死則眾人皆相安無事,即便如此…」列憶缺雙目頓時洋溢出神采,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那是何等寶貴之物。
待素手銜出金光閃閃的圓粒時,狂風皆有安定之意。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選擇這條艱難的求生之路嗎?」紅衣少女看似規勸,實則漸漸展露笑顏。
列憶缺忽而又露出掙扎之色,直到臉頰被纖細的小手固定,強行餵食:
「我說你啊,考慮的事情里有百分之八十六點五相互衝突,其中人為界定的標準就佔百分之九十四點……」
雨過天晴。
「點?」
「就是微數,分厘毫絲忽之類的咯。倒是你給我解釋一下仁義理智的相互作用……」
當真虛弱至此么?
…………
馬背顛簸,列憶缺重新健全的手臂終於能夠握緊韁繩。身上觸目驚心的血跡仍有些濕潤,讓人不禁回想起那場絕望的大雨。
「喂,你還沒說謝謝呢!」
「姑娘還是不要與一個苟且偷生之人有過多牽涉為好。」
荒原不再,地表已零星出現灌木。列憶缺壓住心中激蕩,向著地天交界處熟悉的山巒策馬疾馳。
「列某還要回鄉安頓諸多事宜,不如……」
「不如我們做個計算,就算經過走廊,你原本也要數日才可歸鄉,況且你就一匹馬,怎麼跑得過別人輪換?」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
「哼哼,如果飛過去的話,說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抵達哦~」
列憶缺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也許礙於帝天,聖上未必會對村民下手,我若回歸,反倒與自投羅網無異。」
「那麼問題來了,你父母算不算村民呢?」
「嘶——」
馬匹應聲倒地,列憶缺順勢往側方飛速翻滾,待再凝目時,地面已淪為箭羽的叢林。上方升空漂浮的紅衣少女連連搖頭,心疼地捋著邊緣破損的地毯。
四周灌木叢中的伏兵呈圓環狀緩慢逼近,血泊中馬匹嗚咽漸低,而人聲長笑愈盛。無處逢來的舒暢,只因失去選項。遙想早先深思熟慮,如履薄冰,再到如今舉目皆敵,國之不容。
一人可敵一兵否?一人可敵一軍否?一人可敵一國否?列憶缺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低估了朝廷之威。京亂一旦平定,借共討逆賊,地域間原本掣肘的勢力自然聚合。
「不必生擒,放箭!」
銀盔紅纓於馬背揮手,近前士卒止步,後方箭星則如驟雨般襲來。腹地閑將有用兵之機,怎能不施展一番?
目之所及,心領神會,血衣青年乘勢握住從天而降的紅袖。無缺食指與拇指交疊,其餘三指舒展,不知施了什麼法術,徑直向上空仰沖而去。
「再放!」
將軍看著自己身前交替的射擊方陣,感慨所備不虛。
只見飛毯上少女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葫蘆,斜彈出幾粒丹藥后,飛毯竟豎直振起,猶如平地勁風,二人亦乘此扶搖而上。最終箭雨只在毯上留下無數孔洞,人則毫髮未損。待風勁過後,兩人又坐回地毯之上,眼看逐漸化作天邊小點。
「風起於地,聞所未聞。有道叛王師承妖師,果真會些妖法……取我弓來。」
將軍親自拉起滿月。
百步穿楊,不過如此,於百丈外取敵將首級,僅需這小小一箭。將軍眼看暗箭貫通叛王頭顱,卻許久未見墜地人影,不免沮喪邀功之事。
「方才我險些以為有箭從顏面洞穿,然性命無恙,應是首隙而過的錯覺,」
劫後餘生,列憶缺伏在毯上,透過孔洞向下觀望:
「仙蔑成妖,民自競相攻之,全然不懼,但不知明明尚在射程,其軍為何自退……」
待兵馬煙塵消散,若反向細細觀望,或許可見數裡外破碎的車轍和零星的屍體,字已無可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