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眾天之地井(中)
群山不停地在發出隆隆的聲響,煙塵直揚至於千米開外的世界,蓋過了更高處空島的炊煙。上面的人受驚,就抬頭仰望底下的陸地,眼見一塊新生的陸地緊追先走一步的煙塵緩緩升入黑沉沉的青冥。
在很早很早以前,瓊丘就有對這一現象的記錄,因為每當大地揚起數百米的煙塵時,往紫草里一鑽往往就能尋到些天生的人。過去的孩子們會興奮不已在草中遊盪,而現在有知識的人們則知曉這並非是天賜,而只是從岩層里被大地拋卻了的石中人系軀殼。
「躲屋子裡啦!」
衛兵敲響了警報,在地上勞作的人們往來呼喊。他們便匆匆忙忙地帶起農具,下降到他們地底的居所,準備一段時間不見天日。
新的大型陸地的升起,按照瓊丘人既往的經驗,首先煙塵是有害的,其次附近陸地的行動軌跡會因為新成員的加入,而略微地改變,那就免不了發生幾次小小的震蕩。
不過陸地與陸地受於某種擾亂的平衡,並不會撞到一起,因此震蕩就只是震蕩,其實不危險。
危險的……只有重力模式在短時間發生急遽變更的新生空島。
在瓊丘的歷史上,居住在地母殼表層的只有石中人系。
通天的煙霧像是即將垂到地面上的雲朵,在地井的邊緣,縱然是太陽,也顯得灰暗。
石中人系早已湧上地面,並聚集成或大或小的團體。地面仍在震動,他們就不可能在這大地上久待,紛紛架起臨時的懸索,準備轉移到遠離煙塵與擾動的群陸。
至於那部分早有使命的人沒有干擾他們的行動,反倒是稍等了片刻。
「為什麼要等?」
一個健壯的石中人不解。
領頭者淡淡地說道:
「因為我們要等這些人從房屋裡多走掉一些,他們在裡面會妨礙到我們的行動。他們既然不衝突我們,我們也可以稍等片刻。黑長老龍的模樣是明顯的,它現在還在裡頭。他受了重創,出不來。」
再另一方面……要是地里活著的人多,除了衝突,可能會有隊員選擇幫助同胞,從而延誤時機。但要是人死了,不管是衝突還是幫助都會消失。
領頭者沒有點破這層殘忍的意圖。
但他們不是都沒做的,他們做了宣傳。
石中人系互相溝通,頗有些原先不知道還有選擇的石中人得知了這群選擇了叛軍的石中人的想法,偷偷地和他們做了接觸,融入到他們的隊伍里。等到地表上的人零零星星時,領頭者和他的參謀估摸了一下還在地里的人數,心想活的應該都走了,死的應該也走了,便遣哨兵吹響口令。
當即就有一支小隊搬來一巨大箱子。隊長在旁邊講標尺高度,他們按照隊長的口令,在地上擺正箱子的位置,連續校正水準高度直到位置合適時取掉外蓋,只留下箱子的底板。
乍一看去,這箱子內部空空蕩蕩,只在木頭般的底板上畫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樓梯。樓梯畫得精緻美麗,看上去,像是通向地底行將合攏的深處。
「不要擠,有序地下去。」
隊長說。
叛逆的石中人系排成兩排,手執武器和多功能鏟湧進了這一畫出的洞口裡。
與此同時,朝老和他的手下則已經全盤放棄了對黑長老龍的衛護。他們統統撤到了其他的空陸上。這空陸與新大陸隔了幾重陸地,地下有石中人系的後備建築,也有過濾裝置,可以擋去這漫天的塵沙。
一群人之前就在這裡開始布置懸索,引領石中人系的有序撤離。撤離的方式主要是靠奇物「上章」釋放的重力信號直接叫眾人沿著懸索滑過來。瓊丘的居民大多配有紫草手套,紫草手套可以在這種情況下很好地保護手部。
枯松是年輕人,自然被遣去做活。他哼著石中人系的小歌,檢查完又一個懸索的下扎點,就在原地發了會呆。好一會兒,他用雙手把泥土堆到扎點上,隨後抬起頭來望向正在上升的陸地。
煙霧繚繞,煙塵后的陸地就看不清晰,只能影影綽綽地見到叛逆的石中人系正在逐個消失在地表下。這恐怕就是如朝老所說是針對黑長老龍去行動了。
他連忙小跑到朝老的身邊,先是通知了朝老他的所見所聞,然後就不解道:
「這片地層於我們而言是復甦的重要場所。地井建築群也就是我們最重要基地。我們現在這樣撤離,真的好嗎?老師,還有議長……」
他斟酌了一下。
黑長老龍此前對外公布假死,在民眾里便影響力有限。
「我想議會裡,議長的弟子和議長曾經的朋友對此都會頗有微詞的。」
他說完了,但卻發現朝老好像一點他的話都沒聽見。
老人的面色恍惚,心頭隱約不安。
他的目光一會兒在陸地上,一會兒在地井上,一會兒則升到茫茫高處的空中。青冥深深不能見其盡處,懸圃在高空,群陸是它的遮擋。
地井建築群是圍繞地井所鑄造的建築,因而新陸地的上升也沒有完全地擺脫地井。它到目前為止都是沿著地井在向上升去的。
「那麼,它會停留在某一個地方,還是繼續向上接近頂端呢?」這是瓊丘物理的難題。通常來說,陸地不會筆直地升起,而是在諸多牽引下,繞個拋物線,才在群陸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如今的新陸被堅硬無比的地井固定在一條軌道上……
「向下,停止,向上,振動、擺動?不對勁,這真不對勁。」
老人靠著自己的直覺當機立斷道:
「枯松,安排一支報信隊。」
枯松原先就有安排,期望能和懸圃通信,先前就和幾個人通過話,聽到朝老要求,即刻便點齊了人選。
「人已經齊了。」
朝老卻還沒有說他的安排。枯松看到這位老人站在懸圃所在的天空下,遙望上層,觀察到了天邊的振翼。
「這是懸圃有隊伍下來了?是誰的隊伍?黑長老的嫡系,還是穆總的、畢羅的,又或是普通的上議員?」
朝老心思轉動,思忖片刻,便親自帶隊,拉上鉤爪,一起向上攀登數級空陸,從雲般的煙塵中突出,直走到一片空曠的陸地上。
陽光照耀著異龍,龍影毫無保留地落在他們的身上。
朝老張眼一看,豎在空中的影子不是龍戰艦,也不是次級的龍戰艦,是普通的異龍。換而言之,那就不是國民議會的隊伍。異龍已然發覺了他們,他就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等到龍的爪子與大地碰出聲響,落到土石上的怪物的目光就落到了他們的身上。
異龍們不遜地張牙舞爪,但朝老並不把它們放在眼裡。他只向著陽光抬起頭,眼瞧著龍的身上站著一個他認識的女人。
風乍起,那人許久未剪的頭髮就在空中飄揚起來。她有一雙灰色的眼睛,望向朝老的時候,朝老腦子一昏,竟覺得自己已被天上的猛禽盯住了。
她不急不忙地說道:
「又見面了。」
朝老楞著兩隻昏花的眼睛發怵:
「玄鳥。」
一個在石中人系記憶底層的傳說。
黑色的煙土已揚到了它力量的盡頭,不再能繼續向上,而在空中暈散成雲。但隨地井上升的島嶼卻發出更多轟隆隆的響聲。
在朝老與異龍見面的時間內,叛逆的石中人系已侵入到地井建築群的極深處。地井建築群有一大半隨這片陸地一同飛升,但只佔據了這塊陸地的一小部分,在岩層的擠壓下,沒有任何一個角落還能保存原本的面貌。所有地方或多或少都有坍塌。人們曾經習以為常的路都不再能走,每一片區域的道路都需要重新的開闢。
這一可怖的內在,為石中人帶來了麻煩,也為載弍帶來了阻礙。
載弍做夢也沒想到,他換上的戰鬥裝備最後變成了挖掘裝備。不過好在,以尖銳物、鑽頭和斧鑿、更強力的機械手組成的戰鬥裝在暴力挖掘的意義上優於了過去的靈巧裝。
稍早一點的時候,這齒輪人從陸地的表面向陸地的內部打開了一個小小的洞口。通過這一洞口,他到達了一個狹窄的三角空間。
三角空間原本不是三角空間,而是地井建築群的一個邊緣房間,可能還是一個石中人的居所,應有些用別種石頭磨成的傢具。而載弍在外開鑿時所呆的角落可能曾是這房間的另一半。
大地開裂后,地井建築群被撕成一個飛升的大片和一個留在地上的小片。這房間剛好處於開裂的縫隙處。原本存在著的傢具隨著天地的傾斜喪失了原本的模樣,被擠在碎石亂瓦間。至於重要的物事則被原本居住在裡面的人匆匆帶走了。
載弍在這裡不能直起身子,只能貓著腰前進。他很快摸索到原本是門的位置。
牆被岩層壓塌,門則被牆壓倒在另一邊牆上。
入目所見,一切都是廢墟。
他敲了敲岩石,不能確認廢墟背後是否還有空間。這樣事情就難辦了起來,可能需要他親自挖很長一段路。他先是摸出震石,敲了幾下。震石的反饋仍然混亂無序。
載弍就叫小齒輪機幫他收好震石,冷靜地延展機械手,一隻手變鑽頭,開始鑽擊岩石的裂縫,等到鑽出一小塊位置時,他嗅到另一邊渾濁的空氣。這是個好兆頭,說明那邊也有不小的空間,而不是嚴實的石頭接著石頭。
載弍便硬挺著開出一個可容人過的小洞。靠著玻璃眼,他可以看穿黑暗。原本是寬敞廊道的空間如今已變成了狹窄的縫隙。
縫隙里到處是殘垣碎石,但到底比緻密的岩層要好一點。
他走過去探出道路,結果身後緊接著就發出一聲銳響。他轉眼一看,原來是他剛才所在的三角空間也崩潰了,岩層已合攏,而他想要出去就要重新挖掘。
「艱難的任務。」
獅子說。
小齒輪機吱吱叫了一聲。
獅子沒有一絲畏懼,鎮定自若,他知道他現在必須要先趕到年輕人的身旁,保證年輕人的生存。他在黑暗中低身向前,四周傳來的聲音在他的耳中逐漸被離析成大地與其他一切萬物的千萬縷。
廊道不長,中間還有岩石阻礙。等他走到盡頭,已找到好些石中人系生活過的痕迹,其中有一些已經臟污了的紙片。紙片多數是一些通告,也有石中人系的藏書。
他稍微閱讀,得到了一個有趣的信息:
「那群後來的懸圃人,是住在一個叫做『中央術室』的地方。」而通告是寫給廚房的。不過中央術室是什麼,又在哪裡,則是載弍不曉得的。
載弍也不惱,繼續探索,繼續向中心挖掘。
中心不是陸地的中央,而是他猜測的地井建築群的中心。
結果一路兜兜轉轉,在岩層的縫隙里,他聽到了人的聲音。
獅子立刻關掉玻璃眼的發光,小齒輪機隨之不再振翅,兩個傢伙藏在岩石的後邊,默默等待人影。
人影有兩個,往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來了。他們戴頭盔,頭盔插著發光的晶體管,晶管照亮了廢墟幽邃的深處。
戰慄的石塊落到一個人的肩膀人,一個人說:
「我們真要在這麼危險的地方繼續找那頭龍嗎?」
另一個人講:
「這議長龍的身體很大,它應該就藏在某個地方,仔細尋找,一定能找到的。」
載弍意識到他們所說的議長即是黑長老龍,這群人是來找黑長老龍的。這和他的猜測相符,地井建築群也捲入了異龍王朝的內戰之中了。
這兩人的身份也可疑,后一個人好像親身體驗過布紫反亂的事情,前一個人好像只知道個大概。
他們的手裡拿著多功能鏟,鏟子上也有晶體管光。他們用鏟子同樣在敲岩層,好像在測試每一處岩層所能發出的聲音。
載弍看不到他們的身體,但始終能看到他們的影子。
光線投到一面傾斜的岩壁上,岩壁上、地上還有天護板上便隨著四束晶體管的發射,兩個人影扭曲到無可復加。載弍的計算可以輕易地把這種光學扭曲還原成他們的真實位置。
一邊敲,一邊他們又談起了布紫。
「布紫現在局勢大好,越來越多曾經藏匿或者逃逸的異龍選擇加入了兩位長老龍號召的隊伍里,只要我們能做出點成績來,使懸圃的實力受損……」
他們說到這裡的時候,離載弍已經非常接近了。
載弍就是在這時暴起的。
他的胸口就像是當初瘋狂的京垓九一樣,伸出十數條較為纖細修長的機械臂,呈兩列排開,分佈在左右的胸口,猶如蜘蛛的八足般張開在人的身後,在光源的投射下,倒映出一個駭人怪誕的影子。
「是什麼?」
參與過布紫戰事的人是有嚴肅訓練的,他立刻反映過來:
「同類?別擔心……我們是」
他還沒說完,小齒輪機急急撞到他的腦袋上,齒輪機的前端伸出一根細針般的小刺,刺上抹著齒輪人提煉的生物毒刺,穿破了這人後頸的皮膚,叫他昏迷過去。
而另一人則被載弍瞬間制約。
載弍十數條機械臂的關節極多,柔若纖絲,徑直纏到了這人的身上,繞在這人的雙手雙腳、脖子、胸口、腹部等主要部位上,直將這人像是盯在十字架上一樣控制在自己的身前。
載弍的獅子腦袋靠在他的腦袋旁邊。
這人決眥,嘴巴里幾乎已經在喊了:
「獅頭蛛身的怪獸!」
但載弍的延展機械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小齒輪機換了一種毒素,注入了齒輪人用於拷問的吐真劑。
載弍就挑准這人沒上過布紫戰場,那就極可能是長住在地井建築群的。他問道:
「中央術室在哪裡?黑長老龍原先是不是在中央術室里。」
這人模模糊糊地開口了。
但地井建築群已經傾塌,他所說的繞幾個彎道、穿過什麼室什麼室也變得模糊起來。載弍又追問幾句,勉強確定一個大概的位置后,就將這人打暈,隨後收回所有的延展機械細手,剝下他的外套,換掉自己太過笨重用不上的防護服,然後與小齒輪機一同上路了。
他繞了一個彎道,很快發現入底下探的石中人系的數量超乎他的想象,可能有上百人,分成了幾十支隊伍。
主要的隊伍正在組織嚴厲的挖掘作業,這種挖掘彷彿要在地井周圍,挖出一個大空洞來,於是便不像是在找人,倒像是在建設什麼屋子。
載弍不想與他們接觸,但他們對地底還存在的一切都關心得緊。
湧入的石中人系限制了載弍的移動。四周的聲響,讓載弍走得分外困難。最危險的時候,他在暗影里悄無聲息地穿過了兩支隊伍的中間。兩支隊伍離他都只有幾米,只要轉動他們的晶管燈,他們就能發現載弍。
但當他靠著牆壁鑽出一個小小的洞口,準備穿過去的時候,岩層發生了坍塌。岩石的下墜,引得十幾束燈光慌亂地照耀四方,其中有一束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當時,載弍穿著石中人的衣服,他們只能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後背,便有人叫道:
「快過來,小心!」
因為衣服的阻撓,他們沒意識到這是個人系以外的異常存在。
載弍飛也似的鑽進了洞口裡。
但他的存在已被石中人系傳播開來,領頭者尋思片刻,便命令手下分出一隻小隊,去尋找載弍的行蹤。
他們牽出了一條由異龍馴化的動物。這動物有點像是羊,眼睛長在腹部,而腦袋上則長著一圈一圈像是鸚鵡螺似的角,身體嵌入了不少發光的石頭的殘片。瓊丘通常叫這種動物為猼誕。
猼誕獸輕盈幾步,越過洞口,領著石中人系一路向前,載弍被迫連續敲破石壁,阻礙後面的人的行蹤,並走險路,左拐右拐,又鑽破一面較薄的石壁后,居然靠近了地井的所在。
地井建築群圍繞地井所制,地井所在的地方在地井建築群中自然也有房間。這房間如今傾塌,但還留有大片的空隙,可容人通過。
於是,載弍便看到了一根說不清岩石還是某種金屬造物的東西。它貫穿了這塊新的陸地,又被這塊新的陸地緊緊包裹。劇烈的摩擦發出轟轟的聲響。而表面不停剝落的岩殼底下,露出了一點少許的熒光。
「形質……」
載弍不解地觸摸了一下。
碰到獸皮的熒光頓時飛灑,消失於無邊的黑暗裡。
地井是纖細的,相比其高大無邊直通天際的高度,它的直徑可能只有幾十米。這種東西的存在,讓載弍一時恍惚。
他感到緊張,齒輪轉得更快了,只是那時身後傳來了猼誕獸輕盈的步伐。
獅子心繫自己的同伴,沒有停留,連忙轉身,繞過地井,消失在茫茫黑暗的深處。
石中人的隊伍沒有深追,裡面的空氣太過渾濁,打破了的試劑發出叫正常的人會感到噁心的氣味。
他們商討了片刻,便留在地井的邊緣,敬畏地望了望這根已經豎立不知多久的建築,往後退了。
而這裡,已經無限接近中央術室所在的位置。
就是在那時候,載弍找到的年輕人。
所謂的中央術室早已不復存,年輕人所在的地方已經徹底被岩石合攏了,只留下一些殘垣上還帶著暗示的字跡水跡。
因此當時的載弍假設不挖個數十米,挖穿中央術室的一半,恐怕很難進到其間。聲音是聽不到的,而震石消失在茫茫石頭的底下,也是找不到了的。
空氣發著渾濁的味道,石頭的深處又悶又熱。
但小齒輪機就是在那時嘰嘰喳喳起來。它在死或生號上的時候,和蛋蛋先生整天一起玩,對那顆水煮蛋若有若無的氣味格外敏感。
它趴在石頭上往裡面挖了。
那時,載弍身處在一條狹窄的縫隙里。他為了有充足的時間,再度弄塌了他來時的路。隨後,他便支起他已經換了的雙手,往小齒輪機示意的方向鑽鑿。
一邊鑽鑿,一邊新生的世界在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
裡面有石頭,有草根、有大片大片凝固了的但看上去好像還活著的肉的組織,有晶體管,數不清的晶體管反射著玻璃眼的光芒,形變五彩,還有本子,本子已被岩石壓爛成紙醬團,有水,水沿著岩石的縫隙汩汩地流著。
水裡有血的味道。
所有的固體他都往自己的身後拋去。
玻璃眼睛放著光芒,他聽到了一聲疲憊而沙啞的問候:
「是載弍嗎?」
載弍來了精神,他說:
「是我。」
最後一層的岩石里,伸出一隻遍體鱗傷的手來。獅子撥開最後的石屑,他的朋友,他的領袖就在裡面。
玻璃眼的燈光照亮了年輕人被痛苦折磨的臉。
緊鎖的眉宇,讓年輕人看起來格外嚴肅威武,烏黑的眼珠,發著悲愴沉鬱的光芒。但他的身體狀況意外地、比載弍此前想象的要好很多。
赤裸的身體上可以看出有許多傷痕,但這些傷痕都變成傷疤,也就是說癒合了。載弍心想這應該是所謂的永生之肉的功用。只有雙手仍是血淋淋的,長出來的異端的鱗片閃著暗紅色的光。血留下了一地的印記,和隙間的水混在了一起。載弍明白過來這是少年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手往外挖。
他把自己特意帶來的紫草給年輕人吃,又叫小齒輪機幫它解下他的獸皮。齒輪人的獸皮要比尋常肉做的人的衣服強韌很多。
他想了想,問道:
「那顆奇異蛋呢?」
年輕人說:
「它死了。」
載弍沉重地吁出一口氣,心情複雜地講道:
「它跟我們這麼久,終於得到它想要的了。」
年輕人的腦袋麻木,他一聲不吭,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接過獅皮,默默地披上了。披著獅子皮的少年人貓著腰的樣子,在黑暗中像是一頭可怕的野獸。濃密的眉毛下,是面部威嚴的稜角。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載弍問。
「沒有變化。」
「什麼?」
載弍沒聽懂。
他攥住一塊石頭,扔往身後的空隙。隨後,他說:
「離開這裡。」
然後、去往天涯。
是那共同夢想的廣闊世界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