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璀璨
不管陳平安是真知道還是裝明白,馬苦玄確實被詐了一下,趁著馬苦玄隨之心念微滯、稍稍一愣的縫隙,陳平安如獲大赦,籠鳥脫困,迅速移步後撤一步,漣漪陣陣,身後憑空開啟一道門戶,陳平安身形沒入一處被那周密比喻成蠶繭的山水秘境中,就此離開劍氣長城這處幻象天地。
視野中瞬間失去了那一襲扎眼的鮮紅顏色,馬苦玄看不真切,卻是沒有半點著急神色,周密卻是一眼看出了門道,解釋道:「用上了搬山手段,是讓山來就我的神通,他那一步挪動,只是故意為之的障眼法。簡而言之,他在自家地盤上,可以隨時切換秘位置境,比起縮千里地脈於方寸間,要更直截了當,更隱蔽。尋常同境之爭,立於不敗之地。」
馬苦玄說道:「光陰有限,廢話少提,帶我追上去。」
周密笑著點頭,往自己輕輕頭上一拍,便有三花聚頂,幻化為一頂好似將白玉京、仙簪城、托月山等地拼湊而成的金色道冠,氣象萬千,馬苦玄收斂身形如芥子大小,化作一條虹光,掠入道冠中,如一尊遠古神靈坐鎮天庭中央。周密定睛一看,循著陳平安道氣留下的那條蛛絲馬跡,大步流星,雙手硬生生扯開一道門扉,閃身進入其中,來到了一處小橋流水人家的繁華市井,附近就有個醬園子,街上凡俗只要靠近周密,便如積雪消融,自行化作虛無。
周密一揮袖子,便有一股磅礴氣機橫掃出去,這處天地之內所有行人、建築、山頭悉數被削掉「上半截」,周密再跺腳,此地「下半截」人間便好似鰲魚翻背,處處崩塌凹陷,竟是眨眼功夫便淪為廢墟,萬物一併化作齏粉塵埃,飄散天地間,極遠處,一粒光亮一閃而逝,周密微微一笑,找到了,端坐在金色道冠中的馬苦玄手掐劍訣,便有一條劍光在空中如龍走水,掠出了「山頂」,劍光軌跡看似蜿蜒曲折,實則是暗合一條光陰流水的河道,等於是順水直下,故而這才是最直最近的道路。
一線劍光便在千萬里之外,砸中那粒躲閃不及的光彩身形,後者以拳罡對劍氣,負隅頑抗,一攻一守,當場濺射出一朵水花。
馬苦玄明顯聽到那傢伙罵了一句娘,罵罵咧咧,如一頭喪家之犬,狼狽竄入別地藏身,繼續避其鋒芒,先拖延時間,再尋求破敵之法。
周密說道:「對方估計已經確定我並非周密真身了。」
若真是周密以馬苦玄作為銜接天地的人身渡口,來此算計陳平安,不至於這麼大費周章,在劍氣長城那邊就已經收尾了。
馬苦玄惱火道:「我還以為你最後那番言語,是只有你才能說得出口的話,可以讓他更加認定你是真身,不曾想反而讓他起了疑心?」
周密微笑道:「是你畫蛇添足了。我當時就提醒過你見好就收,本該一假到底,便是全盤真實。就像一幅手法細膩的工筆山水畫,偏要捕筆一朵寫意花卉,任誰見了都覺得不妥。」
言語之際,周密早就一步跨出,這次是直接以身軀撞破兩座幻象天地間的屏障,越界換地,周遭出現琉璃崩碎般的絢爛畫面。
大雨滂沱,一支逃難車隊,泥濘道路上,兩旁散落著可能是自己滾落、也可能是被車夫僕役推下的箱子,許多打開的箱子,摔出書籍,這些傳承有序、鈐印眾多的善本,熬過了火災、蟲蛀,卻逃不過這場兵劫,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比古董更不值錢的,大概就是書本了,又重又換不了錢,不丟它們丟什麼。
頭頂金冠的周密蹲下身,拿起一本沾滿黃泥的軟爛書籍,馬苦玄催促起來,趕緊揪出陳平安的行蹤,周密讓他不急,快速翻開書頁,伸出手指在一個「陳」字上邊按住片刻,之後又在別頁找到其餘平安兩字,再輕輕抖腕,一本號稱一頁價值一兩金的善本就這麼被抖落殆盡,只餘下三個金色文字,懸在半空中。
周密隨後輕輕跺腳,用上了類似召請神靈、敕令土地的手段。
那三個金色文字搖搖欲墜,神采黯淡,最終變成毫無光亮的灰燼,隨著雨水墜入泥地,卻仍是不見陳平安身影。
馬苦玄捧腹大笑道:「是你火候不夠,還是陳平安這傢伙的金身,太沉得住氣?」
周密笑了笑,便又地上挑了幾本書,重新從白紙黑字的書中,湊成「陳平安」這個名字。
再快速從書頁上翻出「落魄」和「山」,再分別從「神隱」中取隱字,「宦遊」中取官字。
免得再次出醜,周密乾脆還將「劍氣長城」與「驪珠洞天」和「泥瓶巷」一併組詞拼出。
如此一來,周密身前便懸空了兩道神光流溢的寶籙,分別寫明「落魄山陳平安」,「劍氣長城隱官」。
此外符籙各自猶有一行小字的旁白註腳,泥瓶巷,驪珠洞天。
周密說道:「必定功成。」
馬苦玄心領神會,等周密嘴唇微動,再下了一道敕令,守株待兔的馬苦玄便率先一拳遞出,依舊是曹慈的拳路和力道。
拳意要比中土文廟那場青白之爭中的曹慈高出一籌,顯而易見,當時無論曹慈還是陳平安,雙方默契,都沒有全力施展手腳。
被強行徵召而來的陳平安,由於不知馬苦玄會施展什麼手段,無法對症下藥,就很難還以顏色,只能是盡量防禦,身上一件鮮紅法袍之外,漂浮著數以萬計的各色符籙,層層疊疊,宛如數十條符籙長河,纏成一個圓球,將真身護在圓心。可惜手段雖多,仍是被馬苦玄那一拳將符籙河流打得粉碎,光線扭曲,景象紊亂,陳平安卻只是瞥了眼那個周密,抬起雙臂各擋在身前,隨後身體就像一塊石子,重重撞在了一塊被拉伸開來的帷幕棉布上邊,拽得圍布向石子中心處凹陷聚攏過去,天地山川和人物建築都積壓在那些圍布褶皺中間。
馬苦玄抬手,無數條金色閃電,瘋狂轟砸在那個大坑底部的中心地界。
周密再下了一道敕神法旨,將此方天地的「地主」陳平安強行召回。
從周密眉心處掠出一道紫色劍光,直刺陳平安的頭顱,近在遲尺間,避無可避。
陳平安只得稍微轉頭,纖細劍光便在臉上割破出一道深可見白骨的傷口。
這場架,馬苦玄可謂穩佔上風,聯手周密,打得身為東道主的陳平安,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等到那張敕神符籙靈光耗盡,陳平安終於恢復自由身,遁入無垠虛空中,周密卻是再次如影隨形,更換地盤,現出一尊法相,腳踩大地,便將腳下一座山嶽踩踏成粉末,低頭弓背,以後背撐開天穹帷幕,法相身披金甲,變成一個手持雷電長鞭的萬丈神靈,一鞭落地,鞭梢再卷了幾卷,數次鞭撻地面,眨眼功夫便將一座居民百萬的京城砸成破敗不堪的廢墟,就此成為仙家鬥法的戰場遺址。
一條細微劍光,順著雷電長鞭蔓延而上。
馬苦玄只是彈指一揮就將其絞斷,一位劍仙的劍光,便是如此不堪一擊。
形勢不由人,陳平安必須再次劍遁更換戰場,用不同的地理位置來換取光陰的流逝,盡量拖延時間。
大地之上無數未開化的生靈,獃獃仰頭望著那破開天幕的火光,映照得此方天地深夜如晝,好像一場天災臨頭。
一座蠻夷之地的巨澤,直接被一顆天外星辰墜地填平。
巨大的衝勁,導致整座小天地都即將碎開,天關地軸的龜裂聲響,此起彼伏,幻境宛如一件將碎未碎的開片瓷器。
陳平安卻已經離開此地,逃去上一座山水秘境,就像有人從宅子的側門離開,繞路從正門走入,殺了個回馬槍。
不曾想天邊現出一隻青銅小鍾,再浮現出一隻潔白如玉的巨手,只是輕輕搖晃一下,轟然一聲巨響,便將整座天地震碎。
那隻巨手的主人,周密以心聲提醒道:「過去半炷香了。」
馬苦玄呲牙咧嘴,「據我所知,這傢伙跟人干架,都是硬上的,沒這麼會跑路啊。」
佔盡上風,卻始終沒辦法將陳平安重創,無法將優勢變成勝局,就像兜里一大摞銀票無法兌現,終究不美。
周密笑道:「之前他煉劍未大成,跑路有何益,還不如奮力一搏,現在明知不可力敵,換成誰都會選擇避退。」
馬苦玄雙手抱住後腦勺,坐在這座縫合而成的雜亂道場中,「抱頭鼠竄這麼久,不知道他解謎解到什麼地步了。」
周密說道:「別再拖了,遲則生變。」
馬苦玄懶洋洋笑道:「這場遊戲,你是外人。」
對馬苦玄來說,自己的這場悠閑追殺和陳平安的憋屈逃竄,就像那孩子間經常玩的捉迷藏遊戲。
馬苦玄惋惜道:「驚窩了,沒有上鉤。」
周密說道:「你故意讓他選擇劍氣長城,是一步好棋,他自然而然就會想起『我』與老大劍仙,無需你更多算計和鋪墊了,但是在他還被蒙在鼓裡期間,你沒有讓他心心念念起『陳清都』三字,就是一招臭棋了。」
馬苦玄說道:「是比較可惜了,怪我託大了,到底沒能請出完整的第三尊神。」
周密笑道:「我早就說了,此人畢竟是讀書人,講求一個暗室慎獨,不可虧心,故而便是在他腦海中,都不可能對陳清都直呼其名。」
馬苦玄撇撇嘴,不以為然。
周密說道:「選擇陳清都,不如選左右。」
馬苦玄滿臉無所謂說道:「排場要大,要選當然就選劍術最高的那個人。」
即便是陳清都的半數道行,打了五折的劍術,威力也不會太弱吧?
周密笑著搖搖頭,神色倍感無奈。
原來在馬苦玄的心相天地內,同時擺了三張香火神案,卻只有一隻香爐插香,煙霧裊裊,供奉三人。
除了文海周密,白衣曹慈,還有一位仗劍老者,正是那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
只是相較於前兩者,陳清都相對面容模糊,身形縹緲不定。
馬苦玄的觀想,類似某種玄之又玄的「煉製和鑄造」,能夠立起一尊神台上泥塑木雕的「無臉」神像。
當然它們的金身高度是有限制的,這當然是與馬苦玄的境界掛鉤,練氣士止於飛升境,武夫至於止境。
不然膽大包天的馬苦玄,既然連文海周密都敢觀想而出,為何不直接搬出三教祖師,供奉在神台上邊?
同樣是封正山水神靈,中土文廟、大驪宋氏王朝和某個寶瓶洲藩屬小國,三者的封正,雖然都是合理合法的正統,但是品秩卻有雲泥之別,而陳平安的想象,與某人相關的念頭,就等於是為那尊神像「開臉」,以及負責描金添彩,讓那神像栩栩如生,更加趨於真實。
馬苦玄為陳平安精心預設了三尊等後者去的「神像」。
道法之周密,武學之曹慈,劍術之陳清都。
恰好,這三位,先後都曾出現在劍氣長城。
在一處某位文官正在河畔設桌祈雨、百姓遊街燃燒紙龍王的秘境天地內,陳平安單手拄劍,伸手抹掉從耳邊流淌到鬢角的血跡。
一直在挨打,傷勢不輕,所幸還沒有傷到真身魂魄和大道根本。
如果說周密的現世,是個馬苦玄早就給出線索的謎題,那麼謎底確是觀想二字。
假設馬苦玄所說是真,並沒有接受周密的登天邀請,那麼無論是周密的修為境界,還是曹慈的真實拳法,陳平安當然都要比馬苦玄更接近真相。
也就是說,馬苦玄這種看似……作弊的神通,是有天然限制的,不能是他來憑空觀想而出,而得是陳平安來給出想象。
就像一場穩賺不賠的垂釣,被馬苦玄觀想而出的文海周密,手持魚竿,所釣之魚,即是陳平安所思所想的某個「人名」。
只要陳平安咬鉤,想到了某人,就會被馬苦玄趁機提竿,收入魚簍中,變成「真實」。而這個人,就是馬苦玄的魚獲。
也就成了陳平安當下的假想敵。
例如曹慈。
因為陳平安的心念跟思想,就是一條滔滔江河,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物,都是水中的大小游魚。
不對,除了曹慈,還有那個周密!
陳平安在這一刻恍然大悟,狗日的馬苦玄,什麼時候這麼有腦子了?!那個在城頭現身之初的周密,分明就是對陳平安的暗示。
故而那周密,一開始就是個花架子,嚇唬人的而已,估計當時手段並不高明到哪裡去。但是等到馬苦玄在某一刻施展觀想神通之後,陳平安始終提防著那個面對面的周密,其實才算被陳平安賦予真實含義,故而直到那一刻,周密才算真正意義上從贗品周密變成了次一等真跡。就像一個名存實亡之人,便終於活了過來。
某種意義上,這是陳平安的自討苦吃。因為心中怕什麼,就會當真來什麼。
馬苦玄不動聲色就狠狠坑了陳平安一次,就像一場山水神祇的封正典禮,馬苦玄負責「名與」,著了道的陳平安負責實與,最終便出現了一場正統的封神。
俗子入廟敬神需要燒香,一般多是點燃三炷香。
想必馬苦玄的請神降真之道,也是差不多的禮制。
最好是如此。
萬一馬苦玄是點燃九炷香什麼的……陳平安就得硬扛這麼長的時間。
不敢在此長久逗留,那周密不知用上了何種手段,簡直就是陰魂不散。陳平安不等對方追至,勉強換了一口純粹真氣,就立即更換場地,果不其然,陳平安前腳剛走,這方天地下一刻便下了一場暴雨,黃豆大小的雨點,每一顆雨滴皆是劍氣凝聚而成,將大地山川刺成了密密麻麻布滿無數孔洞的篩子。
馬苦玄嘖嘖稱奇道:「陳清都的劍術,不過半數道行,就這麼誇張了?」
周密笑問道:「終於後悔了?」
馬苦玄嗤笑道:「后什麼悔,我這輩子最喜歡啞巴吃黃連。別浪費,有了陳清都的半數劍術,你可以動真格的了。」
周密微微一笑,手持一劍,一劍連斬數座陳平安心相天地。
為了阻擋這道劍光,一把用仙兵品秩的夜遊劍,竟是被當場斬斷。
一件同樣是仙品的鮮紅法袍,也那條被勢不可擋的劍氣撕裂開來。
站在一處浩渺無垠的太虛境界中,陳平安將兩截斷劍,悉數歸於身後長劍,身上那件法袍雖然破損嚴重,當下尚能自行合攏。
差點被一劍斬破身軀,一位仙人境練氣士,即便體魄被斬,經過修養,也能恢復如初,卻要實打實折損道行,怕就怕殃及魂魄。
周密提劍,再落劍光於青冥中。
當場將一座金色拱橋斬成粉碎。
陳平安這一手防禦劍術,好像是跟那遊俠許弱偷學而來?
整座太虛境界都回蕩著劍氣所激起的劇烈聲響。
陳平安站在一處金色拱橋的碎塊柱頭之上,問道:「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山上的扶乩起壇,請神降真,都需要遵循某種規矩,練氣士雖有種種手段、選取捷徑,能夠盡量減少自身折損,但是練氣士該給的代價,從不落空。
周密都懶得用心聲提醒了,直接開口道:「不如斬了他,你們再敘舊?」
馬苦玄跟陳平安,就像兩個村野稚童在那邊玩過家家遊戲,排兵布陣,泥地對壘,一個說我有十萬兵馬,一個說我有神兵天將。
你來我往,只要敢想就行了。當然那是一種打嘴架而已。
但是就像其中一個孩子作弊了,他可以夢想成真,另外一個卻只能是空想而已。
陳平安跟周密各有問題,馬苦玄卻是答非所問,「你其實猜到了自己陷入了某種境地,被我反客為主,但你只是想了三次,皆被我未卜先知,所以才會次次沒有效果,你再被事不過三的念頭所壓制,之後你就乾脆就連想都不敢再想了。」
周密嘆息一聲,神色惋惜道:「何必主動給出謎底,橫生枝節,小心功虧一簣。馬苦玄啊馬苦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平安面無表情。
剎那之間,馬苦玄心相天地中的那三座神台和神像,便轟然倒塌,一如他們家鄉神仙墳那些神像的最終歸宿,塵歸塵土歸土。
周密微微錯愕,瞬間想到了緣由,大笑一聲,在身形消散之前,由衷讚許道:「陳平安,好手段,先前一語,誠不欺我。」
原來是陳平安用上了另外一種以劍斬己的手段,在自身心境中,將周密、曹慈與陳清都一併斬卻。
馬苦玄腳尖一點,同樣踩在一處金色拱橋的柱頭上,蹲著笑問道:「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就為了陪我玩到現在,圖個什麼?」
陳平安屈膝盤腿坐在拱橋碎塊上邊,道:「用事實證明,先前幾場架,我都是陪你玩玩的。」
馬苦玄疑惑道:「當真?」
陳平安冷笑道:「我騙個傻子做什麼?」
馬苦玄歪著腦袋,怔怔看著那個同齡人。
此次陳平安受傷如此之重,付出的代價如此之高,連那把長劍都給打斷了,這些可都不是假的。
馬苦玄開口問道:「真是聽過周密那番話語,你就想明白了首尾?連我請神三人到底誰,當時都能猜到?你當真能夠算到最後一人,是陳清都?」
陳平安嗤笑一聲,「你還想著『陳清都』呢?來,試試看。看看是你請出的老大劍仙遞劍更快,還是我斬卻記憶更早?」
馬苦玄好奇問道:「你該不會是用上了光陰長河逆流的手段吧?」
陳平安搖頭道:「想過嘗試一二,暫時沒那本事,拖不動你們身軀。何況這種手段,光陰長河的消耗,是不可逆的。不比現在的代價更小。」
馬苦玄點頭道:「這才算合情合理。否則就太不講道理了,豈不是高你一境的飛升境,都被你玩弄鼓掌之間。」
馬苦玄站起身,說道:「如果我贏了,你自然是萬事皆休。可如果我不小心輸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說看,答不答應,兩說。」
馬苦玄說道:「馬氏府邸那邊,你覺得該死的就死,給他們個痛快。該活的就活,你也別再纂改記憶、操控人心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馬苦玄笑道:「那我就當你是默認了。」
下一刻,馬苦玄身形驀然大如無量,直接將一顆遠古星辰攥在手心,朝陳平安那邊狠狠砸去。
陳平安試了試,亦是如此神通廣大,隨手一揮袖子,就將一片璀璨星河砸向那馬苦玄的法相。
在這座既在陳平安飛劍籠中雀、更存現於馬苦玄觀想的雙重境界中,雙方各展神通,每一種手段的威勢,俱是匪夷所思的地步。
無數處原本星辰密布的戰場,被雙方打成大片空白的遺址。
虧得都是虛相,否則陰陽家和五行家的大修士,再加上人間欽天監練氣士,估計都要瘋了。
不過之於外界是假,對於戰場雙方卻是真到不能再真,容不得掉以輕心,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及體魄和道心。
光陰悠悠流逝,不知過去多久。
馬苦玄驀然請出一尊陳清都神像。
陳平安幾乎是本能遞出傾力一劍。
就將那馬苦玄連同假象一起斬成虛無。
馬苦玄身形端坐在太虛中,身形化作無數金光,天幕處露出一點光亮,承載魂魄的那團金色光芒,本可以循著光亮,離開這座牢籠。不曾想金色光芒竟是稍稍停滯,好似回望一眼那個互為宿敵多年的陳平安,之後那團金光便是自行一震,徹底攪碎了魂魄,不肯再有什麼來世,絕對不接受這種陳平安將其形蛻「兵解」的好意,在這籠中雀內,便下起了一場金色的滂沱大雨。
他甚至好像故意不去看馬府祠堂內的重見天日,人人大夢初醒。他就像只是信得過陳平安的一個口頭承諾而已。
那對馬氏夫婦,只做了半段「美夢」,先是被兒子馬苦玄出手攔下陳平安,他們得以順利成為得到酆都庇護的一雙山水神靈,家族就此開枝散葉……但是後半截卻是名副其實的噩夢了,志得意滿之時,卻突然被拘押去了城隍廟受審,判詞嚴酷,二十多次轉世投胎都不得人身,最終恢復人身,再次結為夫婦,卻在那一世飽受煎熬,死於非命。
其餘馬氏眾人,也都已經清醒過來,面面相覷過後,便是互視仇寇。
一個在玉宣國根深蒂固可謂龐然大物的家族就此人心離散,不是以下犯上,就是爭著分家。
陳平安站在馬氏家族的大門外,依舊是清明時節,只是雨停了。
一襲青衫長褂,腋下加著雨傘,緩緩而行,走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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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長寧縣,當算命先生的道士吳鏑,吃飯的傢伙什還留在那座後來租賃的宅子。
陳平安剛剛路過那座衙神祠,聽到一個熟悉心聲,恍惚間就來到了劍氣長城的城頭。
城頭之上,站著禮聖。
當下境地,亦真亦假。
陳平安收起腋下的那把雨傘,作揖行禮。
禮聖點頭致意,說道:「馬苦玄觀想出來的周密,是假的,你不用多慮。但是周密會不會通過此事,看到你當下的情形、境界和心態,我不作保證。」
陳平安鬆了口氣。
眼見為虛,耳聽為實。
禮聖說道:「受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比起最早的預期,還是要好幾分。」
必須重新煉劍夜遊,縫補那件仙蛻法袍,頭疼歸頭疼,總好過跌境。
先前看到馬苦玄身後的那個「周密」,知道此事必須慎重,萬一真是周密留在人間的伏線,後果不堪設想。必須立即讓文廟那邊知曉此事的同時,又可以盡量不讓文廟聖賢干涉自己的這場復仇,說簡單很不簡單,說難倒也不是那麼難,有事找禮聖!
可陳平安只是懂得縮地神通,又不懂得如何像火龍真人那般一步跨洲,註定沒辦法分身趕去中土文廟彙報此事,飛劍傳信更是來不及,沒法子,就只好用上一種最直截了當的法子了,在心中喊了幾遍禮聖……的真名。
禮聖當時只是回復了一句知道了,就再沒有下文。
即便如此,陳平安還是吃了一顆定心丸,走出馬氏祠堂,只管放開手腳,去跟馬苦玄來場捉對廝殺。
禮聖問道:「隱忍多年,大仇得報,感覺如何?」
陳平安略顯疲憊,便隨意蹲在城頭上,眺望遠方,在這座天地之內,除了劍氣長城嚴格符合真實,此外蠻荒天下的山川景象,與真實境況偏差極大,十萬大山,托月山,曳落河等地,只要是陳平安去過的,親眼見到的,都被搬遷擁簇在一起,就像一間擱放物件的庫房。陳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說道:「做了件必須要做的事情,好像沒有太大的喜悅感覺。」
就只是覺得理所當然。
禮聖笑道:「想喝酒就隨意。」
陳平安便取出養劍葫,喝了起來。
禮聖冷不丁問道:「你如果在我的位置上,會做什麼事情?你不用多說,用一句話概括就可以了。」
陳平安一時啞然,這種天大的問題,想都沒想過,讓我怎麼回答?
上古歲月,禮聖曾經聯手三山九侯先生,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變革。
對這本老黃曆有所了解的後人,往往認為失之以寬,敗之以密。
事實恰恰相反,是因為禮聖重新編訂的法條陰律,過於繁瑣縝密了。
陳平安認真思量片刻,試探性說道:「要替浩然天下眾生萬物,尋求一個最大公約數?」
禮聖點頭笑道:「這個回答不差,不愧是當上國師的人。」
陳平安沒說什麼,不差,也就是不算好了。這類公門話術,我又不陌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扒拉著腳邊的積雪,攥了個雪球,壯著膽子說道:「禮聖,可別讓我去文廟當差啊?」
假設禮聖躋身十五境,文廟那邊就等於多出一個無比重要的空缺,就必須有人頂替,負責處理人間最高和最低兩處的繁複庶務。陳平安當然不是說要補缺禮聖的位置,他膽子再大也不敢這麼想,而是類似世俗王朝六部衙署中尚書侍郎跟郎中的關係,兩者差了好幾品,後者公務卻是半點不少。
禮聖看了眼陳平安,似笑非笑。
陳平安立即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禮聖難得打趣道:「確實是敢想敢做,怎麼不直接說補上我的文廟位置?」
這麼聊天就沒有半點負擔了,陳平安也沒什麼尷尬的,真要百無禁忌敞開了聊,避暑行宮的風氣是誰帶出來的?
禮聖因為需要坐鎮天外、時刻盯著那條青道軌跡的緣故,於玄在重返星河道場之後,就與禮聖大致提及過陳平安的破境路數,言語之中,極為讚賞,都對陳平安稱之為陳道友了。
陳平安問道:「這麼多年以來,禮聖有忍不住出手的時候嗎?」
禮聖微笑道:「不年輕了,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陳平安一時間吃不準禮聖這句話,到底是有感而發,還是語帶雙關,總之這句話,只說字面意思,小陌和謝狗若是在場,可就不愛聽了。
曾經聽謝狗說起過她家小陌的一件糗事,那傻大個讀書人身邊,跟著個很能打架的書生,跟人打架就沒輸過,小陌不服氣,說他狠上天也是一個人,怕他個卵。
結果等到那場問劍結束后,小陌就跟落寶灘碧霄洞主說那小夫子本事不弱。
陳平安信不過謝狗,畢竟她喜歡誇大其詞,就又去找當事人求證,當時小陌悻悻然,既然沒反駁,就是真相了。
禮聖問道:「蠻荒戰場,文廟這邊還算安排穩妥,唯獨缺個類似你們劍氣長城刑官的位置。你有沒有想法?放心,有報酬的。」
陳平安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沒有!」
禮聖點點頭,沒有為難陳平安,「那就找別人。」
陳平安知道這就是禮聖的行事作風,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犯不著跟自己這麼個晚輩彎來繞去。
要說這個「刑官」位置,確實誰坐上去了都會如坐針氈。
境界低的,無法服眾。
境界夠高的,例如龍虎山天師張天籟,火龍真人他們幾個德高望重的,就不是服不服眾的事情,而是為難他們幾個了。
當了刑官,就一定要得罪人。拷問妖族不算什麼難事,可要說在浩然天下內部論功行賞和按過責罰,就會吃力不討好。
禮聖笑道:「拒絕此事,不用有負擔。」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喝酒。
跟蠻荒天下最熟悉的,只有劍氣長城,沒有之一。
被蠻荒天下最熟知的,是陳平安,還是沒有之一。
白帝城鄭居中其實是最佳人選,也確是文廟的第一人選。
鄭居中本就無所不精,何況如今一人身具三個十四境。
可惜鄭居中婉拒了。
不但如此,鄭居中甚至要求自己退出蠻荒天下,理由是他要在白帝城內閉關。
禮聖其實心知肚明,鄭居中是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準備正式立教稱祖了。
禮聖突然問道:「去沒去過之祠道友的十萬大山?」
陳平安搖頭道:「遠遠看過而已,一直沒機會去。」
禮聖說道:「南邊的十萬大山,北邊的海市蜃樓遺址,今天想去都可以去,半個時辰后,準時重返此地城頭,記得不要延誤,否則你就只能是自己跑回寶瓶洲了。」
陳平安站起身,剛要說話,禮聖就已經消失。
十萬大山,那座位於中央的最高山之巔,陳平安剛剛飄落在地,就看見了雙手負后的佝僂老人,枯瘦如柴,雙頰凹陷,瘦得皮包骨肉。可就是這麼一號看似垂垂老矣的人物,連著道場在此紮根萬年,讓托月山大祖奈何不得,始終無法跨出那半步,躋身十五境。記得白景評價過此事,換成是她當蠻荒共主,早就拿整座托月山來砸這十萬大山了。
陳平安抱拳道:「晚輩陳平安見過之祠前輩。」
老瞎子說道:「寧丫頭剛走沒多久,可惜你境界低,才是個仙人,就算此刻動身,追她是追不上了,寧丫頭快到扶搖洲了。」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有件事,想要詢問前輩。」
老瞎子說道:「是想質問我當年為何眼睜睜看著寧丫頭在驪珠洞天受傷?」
陳平安說道:「不是質問,只是求解。」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按照我的脾氣,肯定是要出手的,一座劍氣長城,萬年光陰,我看得順眼的劍修,屈指可數,從最早的龍君,到那個什麼都很好、只是運道差了些的宗垣,路過此地被狗咬的董三更,再到寧姚,就這麼幾個,滿打滿算,也沒超過一手之數。但是陳清都好像吃錯藥了,當時反而攔著我說不必出手,你說怪不怪?」
陳平安問道:「是那位末代祭官臨行之前,就與老大劍仙泄露了什麼天機?」
老瞎子敷衍道:「陳清都死翹翹了,那燕國又沒死,你什麼時候境界高了,膽氣壯了,終於不用做那忍辱負重的縮頭烏龜,敢去青冥天下晃蕩了,隱官大人自個兒去問燕國嘛。」
陳平安知道問不出更多隱情,拱手抱拳告辭一聲,就打算去那座海市蜃樓舊址看看。
結果碰壁,只得折返。
老瞎子笑眯眯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隱官大人當這是茅坑呢?」
陳平安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至於心聲更是沒有一個字,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眼眶空無一物的老瞎子仰起頭,打量著眼前這位劍修,不到五十歲的劍仙,在劍氣長城歷史上都算出類拔萃了,嘖嘖出聲,「要殺死多少個陳平安,才能變成這麼個陳平安?有粗略算過,統計過嗎?」
陳平安說道:「數量太多,算過不來。」
老瞎子笑了起來,「我這個人,一向嘴巴臭,跟人說話,喜歡滿嘴噴糞,就像剛剛吃過熱乎屎一樣,你別介意。」
陳平安有點措手不及。
打是肯定打不過了,而且跟人吵架就怕碰到這種路數。
老瞎子伸出指甲,輕輕揪住一點皮肉,感慨道:「真遇到個不對眼的,便是小夫子讓你進來,也被我一巴掌拍回去了。遇到個稍微不礙眼的,我也懶得廢話這麼多。所以不要覺得是你殺了杏花巷馬苦玄,我那一顆眼珠子的半個主人,我就會對你心生厭惡,遠遠不至於,當年選他,是因為馬苦玄那孩子身上的人味最淡。」
陳平安對此不予評價,只是問道:「謝狗也離開了?」
老瞎子抬了抬下巴,說道:「白景尋了處山頭開闢洞府,嘴上說是要閉關幾天,其實就是躲那邊鬧著玩,在這邊,我得催她破境。」
陳平安問道:「她有破境跡象?」
老瞎子說道:「沒呢,她真要尋見某條道路,有機會破境,我隔三岔五催她什麼,那就沒樂子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
有事沒事逗著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玩?
果然十四境,就是了不起。
老瞎子笑呵呵道:「修道資質再差,只要能活一萬年,也算本事?」
陳平安說道:「夢寐以求的通天本事。」
老瞎子問道:「你知不知道風雪廟阮鐵匠,去驪珠洞天之前,他當年有個得意弟子,雙方卻沒能好聚好散,斷絕了師徒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在大驪京城,查過刑部檔案,他叫柳景庄,喜歡占卜,仰慕柳七,據說是因為修道資質一般,才起了心魔,主動脫離風雪廟。再按照秘錄記載的風雪廟譜牒顯示,柳景庄其實是舊神水國柳氏皇室出身,他這個身份,跟如今擔任大瀆長春侯的水神楊花,其實差不多。」
老瞎子嗤笑一聲,「那你知不知道,你們寶瓶洲,由驪珠洞天開枝散葉出去的那支龍尾溪陳氏,作為當代家主嫡長孫的陳松風,他的家塾先生之一,叫什麼名字?」
陳平安說道:「按照檔案記錄,夫子柳邨,身世清白,祖上背景,籍貫履歷,宦遊過程,都是有據可查。龍尾溪陳氏先篩了一遍,大驪刑部再過了一遍,我就沒多想。」
陳平安當年就對陳松風這個文弱書生,印象深刻,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在一眾外鄉人當中,陳松風作為豪閥子弟,被陳平安內心評價為……肯定讀過很多書的好人。當年陳松風跟隨他和寧姚,還有劉灞橋一起入山尋找那棵楷樹,由於陳松風不曾習武修道,腳力太弱,成了個拖油瓶,在醇儒陳氏子弟的陳對那邊,受氣不小,陳松風卻是沒什麼怨言,難得的是,他連心中的怨氣都沒有。陳平安那會兒,雖說還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井底之蛙,但是憑藉直覺和觀察一個人言行舉止的細節,看人的眼光,還算有一點。
老瞎子淡然道:「不過是一個豪門世族聘請的西席,就可以對著一個明明沒有修道資質的少年,敢說什麼道祖蓮台上坐忘不算什麼、去福地當個拋卻前身的謫仙人了?」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老瞎子見陳平安已經心中明了,這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一千年幾千年後的世道光景又會如何。」
陳平安說道:「大概人心還是那個人心吧,」
老瞎子沒來由拋出一個問題,「就沒有想過,除了被道祖強行鎮壓的化外天魔,你師兄崔瀺主動捨棄不用的瓷人,還有沒有其它可能性,如萬年之前如出一轍,再讓這人間翻天覆地,重新又換了主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想不到,但是我希望不要那麼一天,若真有那麼一天,希望,只是希望,爭取可以留出一條退路。」
老瞎子拍了拍年輕劍仙的肩膀,「陳清都相貌不行,眼光不錯。」
陳平安苦笑無語。
老瞎子想起一事,伸手指了指北邊,「甘棠帶著他徒弟,湊巧路過此地,如今他們就在海市蜃樓那邊。寧丫頭前不久說服這個老聾兒,去你落魄山當個供奉,甘棠一聽提議就心頭火熱,屁顛屁顛答應下來了,打定主意以後跟你混飯吃。」
陳平安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以老聾兒遇到事情能躲就躲的行事作風,不太可能想去寶瓶洲才對,既然碰運氣見著了寧姚,想要跟著她一起去五彩天下比較合理,退一步說,老聾兒真要投靠自己,估計也是去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可能性更大。
老瞎子沒來由感慨一句,「歡愉,悲之漸也。」
陳平安認真思來想去,緩緩道:「反之亦然。」
老瞎子笑呵呵道:「有人說,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年輕有為,既有擔當,又有謀略,文武兼備,前途不可限量啊。」
陳平安心知不妙,堅決不接話。
老瞎子繼續說道:「是一個活著時候就可以進武廟陪祀的人。」
陳平安聞言頓時頭大如簸箕。
老瞎子說道:「若是他再同時進了中土文廟吃豬頭肉?豈不是一個人同時進了文武兩廟?」
如今本就形神憔悴的陳平安聽得差點道心不穩,必須深呼吸一口氣,才能穩住情緒。
一個在落魄山習慣了某種風氣的陳山主,也扛不住這種溜須拍馬,何況還是一種心懷叵測的捧殺。
浩然天下的各大王朝,歷史上從無這種人物,偶有歷史上一些小國,才有人能夠躋身文武兩廟,但即便如此,仍是屈指可數。
同時進入中土神洲文廟和兵家祖庭武廟?不管是誰,想都別想!
陳平安沉聲問道:「敢問前輩,是哪個王八蛋說的混賬話?」
我他媽要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老瞎子笑道:「客氣話,聽過就算了,何必問東問西。」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必須去會一會他,當面聊表謝意。」
老瞎子沉默片刻,給出那個答案,「我。」
陳平安沉默許久,「承蒙前輩抬愛了。」
不知是道號還是名字叫之祠的老瞎子說道:「可惜了。」
陳平安知道這位前輩在說什麼,只是自己不好說什麼。
昔年,兩個同齡孩子。
一個是命最好的,他卻不覺得是。
一個是命最硬的,他也不知道是。
家境不同,心境相似,所以他們都活得很孤單。
他們的童年,都不曾與同齡人一起玩耍打鬧過。
同樣的星光璀璨,有人托著腮幫看天,坐在神仙墳的小土包上。有人躺在田壟上,叼著根草,翹起腿,溝渠流水潺潺。
他們一起看著同一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