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再見陳平安
一頓家常飯,酒是自釀的土燒。水印廣告測試水印廣告測試期間徐遠霞用長竹竿挑落一條掛在天井樑上的鹹肉,再去菜園摘了些青椒,專門給陳平安炒了一盤青椒火腿。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說稍微有點咸了,徐遠霞讓他滾
門口蹲著吃去。
飯桌上,貂帽少女低頭扒飯,含糊不清道:「山主,小陌,我可能需要回一趟蠻荒天下,忙點正事,爭取早回。」
陳平安不動聲色看了眼小陌,小陌還在跟徐遠霞划拳,卷了袖子,在那兒哥倆好五魁首呢。
這讓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除了喝酒跟練劍,你還會啥。該會的,你是一點不會啊。
謝狗抬起頭,腮幫鼓鼓,笑容依舊,「放心,就是點私事,老規矩,不摻和兩座天下的恩怨,絕不讓山主和白老爺為難。」
陳平安面無表情,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腳小陌。
小陌得了自家公子的提醒,開口問道:「何時動身?」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差點沒將酒碗摔過去,去了趟青冥天下,出息了啊。
謝狗伸手撓撓臉,「吃過飯,幫忙收拾碗筷就走。」
徐遠霞眯眼而笑,有趣,都是年紀不小的山上鍊氣士了,怎麼還跟少年少女一般的情思。
最後謝狗還真就收拾了桌上碗筷,在灶房那邊忙碌了一通才告別,獨自走向大門那邊,貂帽少女轉過頭,笑容燦爛,提醒一句,「山主,備好行山杖哈。」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回了落魄山,就去隔壁山頭砍竹子。」
貂帽少女使勁點頭,轉身走向大門,抬起胳膊豎起大拇指,晃了晃,「不送。」
在謝狗走後,陳平安坐在台階上抽起旱煙,小陌傻了吧唧蹲在一旁,陳平安都懶得說話。
徐遠霞躺在藤椅上,一邊搖晃蒲扇,一邊輕輕拍打腹部。
陳平安率先打破沉默,問道:「如何了?」
小陌說道:「尚需遞出一劍,好似昭告天下。」
那條劍光會一路輾轉五座天下,途徑各大名山大川,遞劍本身就是合道,歸鞘之時即是得道,正式躋身十四境。
陳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解釋道:「並非炫技,得有這麼一劍,才算證明劍修陌生,的確成就了一條既高且遠的劍道。」
陳平安一下子抓住了關鍵,「劍光過境五座天下,肯定會有道力不弱的高人試圖阻攔。」
小陌點頭道:「此舉確實很容易被各路道主視為一種挑釁。碧霄道友幫忙粗略算了一卦,五座天下,幽明路上,各有高人攔劍,人數約莫七八。」
陳平安皺眉問道:「不會收劍失敗,就等於合道失敗吧?」
小陌笑道:「那不至於,按照碧霄道友的說法,我已經雙腳跨過那道門檻了,只因為是劍修,所以就像佩劍給攔在了門外邊。」
陳平安思量片刻,隨口問道:「謝狗知道這些吧?」
本以為問了個多餘問題,不曾想小陌搖頭道:「她沒問這個,我也就沒說什麼。」
陳平安給這個答案氣得肝疼,連說幾個好字。
小陌委屈道:「公子,我若真是個榆木疙瘩,先前在碧霄道友的皓彩道場內就遞劍了。」
陳平安臉色舒緩幾分,「還有救。」小陌輕聲道:「在山上,經由朱先生提醒,我已經知道劍修白景很驕傲,所以不管她如今是白景,還是謝狗,都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個境界突然比她高一點的小陌。
說實話,她不知道如何以後跟我打交道,我何嘗就知道如何跟她相處了?所以就想著趕緊回到落魄山,好與公子討教一兩個錦囊妙計。」
陳平安無奈道:「你該問老廚子的。」
小陌更無奈,說道:「問了,可朱先生說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哪有資格教深情痴情者什麼道理,問他男女情愛一事,就是問道於盲。」
陳平安拿煙桿磕了磕台階,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遞給小陌。
小陌翻了翻,看得仔細,說道:「這些山水見聞的文字記錄,不像她寫的,一看就是公子幫著捉刀潤色了。」
陳平安又將底稿交給小陌,小陌看過,笑道:「這才是她的。」
結果發現公子竟是氣勢洶洶盯著自己,小陌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話了。不遠處徐遠霞輕輕扇動蒲扇,輕聲笑道:「兩本冊子本就是一般心思,什麼像不像。所以說啊,小陌,你錯了,大錯特錯。朱斂不是不懂男女情愛,恰恰就是他太懂了,反而給不了你某個最正確的答案。往往把情愛看得太過透徹的人,就失去了愛戀他人的能力。我雖然不知道謝姑娘多大道齡了,是什麼境界,但是在喜歡誰這件事上,她一直是個符合如今容貌、年歲的少女而已。你覺得那本真實的冊子,就是謝姑娘的底色,宛如一個不施脂粉的鄉野少女,天然質樸可愛,挎著竹籃光著腳採摘野菜,田埂間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而那本你覺得不是她親筆手寫的冊子,彷彿是一個直爽的少女,買了胭脂水粉,別彆扭扭對鏡梳妝,怯怯生生
走出門來,去見那個少年。」
「少年若是視而不見,還略好點,少女頂多是覺得失落。」
「如果少年偏要直不隆冬說幾句有的沒的,活該打光棍。」
小陌恍然大悟,隨即問道:「徐大哥,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徐遠霞拿蒲扇點了點小陌,哈哈笑道:「我要知道咋辦,今兒下廚的就是你嫂子了。」
陳平安嘿嘿笑出聲。徐遠霞將蒲扇一把丟擲過去,「你當年好到哪裡去了,懂個屁,就是靠著臉皮厚才將寧姚騙到手。」
蒲扇被陳平安伸手接住,收起了旱煙桿,後仰倒地,翹起二郎腿,輕輕晃動蒲扇,陣陣清風拂面,微笑道:「騙個鎚兒。」
小陌問道:「公子?」陳平安老神在在一句,「趕緊追上去啊,告訴她要去蠻荒就一起去,忙正事就忙正事,遊覽山河就結伴遊覽山河,再與她誠摯言語一句,你遞劍之後,讓她幫忙護
道。」
小陌點點頭,身形化虹轉瞬即逝。
徐遠霞好奇問道:「追得上?」
陳平安也不確定,「得看謝狗生悶氣的程度了。」
徐遠霞說道:「尋常市井女子,最少也該彆扭幾天,更何況是道心堅定的鍊氣士。」
結果感覺就是幾個眨眼功夫,黃帽青鞋的小陌,就與貂帽少女並肩出現在武館門口。
謝狗雙手叉腰,「走半道上,突然想起來,蠻荒那邊也沒啥事可忙的,哈哈,這事鬧的,怪尷尬嘞。」
陳平安與徐遠霞面面相覷。
理由編得這麼蹩腳?!
不愧是自號狗子的人。
徐遠霞笑問道:「飯也吃了酒也喝了,陳大山主何時動身?」
陳平安說道:「地主家沒有餘糧了,我看武館生意還行啊?」
徐遠霞擺擺手,「滾滾滾。忙這忙那,都不說你什麼,只是別忘了忙真正的正事,到時候記得給我和張山峰發請帖。」
陳平安站起身,欲言又止。
徐遠霞微笑道:「到時候我跟張山峰的座位,可不能太角落,面子上掛不住。」
陳平安說道:「還沒去過我家山頭看看呢。」
徐遠霞抬起手,說道:「會去的,而且估計不跟你打招呼。」
可能是明天就動身,說不定是後天,興許再晚一點。總之這位昔年的大髯遊俠,想要將最後一程山水遊歷,贈予落魄山之行。
陳平安走過去將蒲扇歸還徐遠霞,再次猶豫不決,話到嘴邊就是開不了口。
徐遠霞接過蒲扇,說道:「這麼多年的交情了,不用跟徐遠霞說不像陳平安的話。」
陳平安終於還是沒說什麼。
一起御劍離開仙游縣地界,途中謝狗以心聲說道:「小陌小陌,很少看到山主這麼……怎麼說來著,進退失據,不知所措?」
小陌點頭道:「在徐大哥那邊,公子一向沒啥氣勢可言。」
「山主心底還是很希望徐遠霞去一趟落魄山的吧?」
「那是肯定。」
謝狗想了想,開口說道:「山主,我覺得徐大哥其實是想去落魄山的,就是覺得你不夠誠心,才拉不下面子,不願意點頭。」
小陌聽得一陣頭大。
陳平安疑惑道:「真是如此?」
謝狗言之鑿鑿,「山主信我的,我看人奇准,徐大哥是江湖中人,最好面兒,就是差一兩句結實言語的小事。」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是沒說過類似的言語。」
謝狗大手一揮,「那也簡單,乾脆綁了他去落魄山!」
陳平安猶豫道:「不好吧?」謝狗豪氣干雲道:「小陌來做這件事就是了。跟搶娘們當壓寨夫人差不多,生米煮成熟飯么,一樣的道理。綁了徐大哥到山中,到時候我強忍心疼,跟山主一起罵
小陌幾句便是了。」
陳平安沒說什麼。
小陌以心聲道:「別出餿主意。」
謝狗白眼道:「小陌唉,這都看不出來嘛,山主分明已經默認了啊。」之後謝狗編了個很謝狗的理由,說瞧見腳下一處山頭風景好,她要與小陌說點悄悄話,山主先行,他們稍後跟上。陳山主說這樣啊。謝次席說是啊是啊,小別勝新婚,哈哈哈。小陌聽得他們倆的「江湖黑話」,總覺得自己早點返回落魄山是明智的。再之後就是小陌跟謝狗摸黑返回仙游縣武館,找到正在閉目養神的徐遠霞
,一位準十四境,一位飛升境圓滿,攜手帶一位純粹武夫輕輕鬆鬆遠遊山河,自然不在話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主山集靈峰的牌坊山門處,翹首以盼。山主現身之際,道士仙尉剛要收工,先前小米粒來山腳這邊,幫鍾宗師捎話,說老廚子那邊今兒有宵夜吃,仙尉哪怕不餓,還是屁顛屁顛跟著去山上蹭了頓飯,酒足飯飽,肚子有點小撐,散步下山,那是正正好,所以就在山門口多坐了一會兒,自顧自感慨噓噓,憶苦思甜,如今真是過上了神仙日子吶。想著某本折角頗多的書籍,仙尉就要返回書房溫故知新,等到山主一來,仙尉就只好放下小竹椅,哪怕陳平安說自己等人,讓仙尉不必待在這邊。道士仙尉當了這麼久的看門人
,又不缺心眼,說反正也是閑著沒事,與山主一起等待貴客就是了。
道士仙尉有點好奇在等誰,要說山主親自出門待客,不多,可還是有幾次的,但是好像都不如今夜這般情景。
就像在等一個相當了不得的大人物。
片刻之後,竟是小陌先生與謝次席帶一人蒞臨山腳。
仙尉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麼看著像是一場綁架?
陳平安眼中滿是笑意,卻是嘴上埋怨道:「小陌啊怎麼回事,不像話……」
徐遠霞沒好氣道:「不像話,那讓小陌再把我送回仙游?你小子差不多點得了。」
陳平安快步走向前去,徐遠霞抬頭看了眼山門牌坊。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徐遠霞徐大哥。年景,道號仙尉,我們香火山的新任山主。」
道士仙尉趕忙與這位貴客打了個稽首。
徐遠霞立即抱拳還禮,笑道:「見過仙尉仙長。」仙尉笑道:「久聞大名久聞大名。先前山主給我看過一部山水遊記,文采斐然,寫群峰亭亭,形容為『頂有春花,宛然插髻』,栩栩如生,真是寫得漂亮!寫崆峽激
盪,接連用上了九個『或』字,寫常人不敢想常人不敢用。寫折水之游,描摹登頂,就是『寂然不動,與太虛太空,高天同游』,氣魄真大!」
徐遠霞老臉一紅,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客氣幾句。
不知從哪裡竄出個白髮童子,手有紙筆,碎碎念叨,「同行同行,行萬里路,眼見耳聞,一一記錄,描摹萬狀,妙筆生花。」
陳平安拉著徐遠霞一起登山。
仙尉神色略有幾分惋惜,說道:「小陌先生,老廚子那邊的宵夜剛撤掉沒多久。」
小陌點頭笑道:「明天再一起。」
仙尉點頭,「這敢情好。」有小陌一起,明天宵夜就有著落了。今夜老廚子問鍾倩一句,需不需要明兒把飯館子開到鍾大宗師教拳的鶯語峰那邊去,省得你老人家多跑一趟。鍾倩當時叼著牙籤,說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不用這麼麻煩,多走幾步路,不打緊。老廚子笑著問那我不得謝謝你?鍾倩一邊剔牙,一邊說都是好哥們,少說幾句生分話,
情誼都在酒碗和菜盤子里了。仙尉在一旁看著聽著,都擔心明天老廚子會不會往飯菜里加點什麼。可要是小陌一起,就穩妥了。
謝狗笑嘻嘻道:「仙尉啊,見著了次席供奉,還不趕緊打個稽首。」
仙尉笑容尷尬。沒轍,謝姑娘總喜歡拿自己假冒道士這件事開玩笑。
小陌皺眉道:「不要胡來。」
謝狗哎呦喂一聲,好似腳崴了,往小陌那邊靠去,結果被小陌伸手按住貂帽,少女明眸善睞,晃了晃腦袋。
山道那邊,一起拾級而上,陳平安不停抬手,指指點點,大概是與徐遠霞說落魄山藩屬諸峰的情況。
山主得意洋洋,洋洋得意,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白髮蒼蒼卻挺直腰桿的老人雙手負后,順著陳平安的手指望向某處,偶爾點點頭,言語幾句。
與山腳這邊,兩人身形漸行漸遠漸高,他們笑聲卻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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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鄧劍枰被謝狗帶來落魄山,往拜劍台一丟就不管了,只是撂下一句,覺得無聊就去跳魚山找甘一般。
置身於藩屬山頭之一的拜劍台,手持綠竹杖的鄧劍枰有些茫然,冒冒失失去找那位甘姓供奉肯定不太合適。
很快就從一處簡陋茅屋中走出個白衣孩子,手裡拿著一隻紫砂提壺,老氣橫秋問道:「何方神聖?」鄧劍枰一時間有些犯難,總覺得一到落魄山地界,就說是師父新收的弟子,十分彆扭,鄧劍枰只好話說一半,先自報名號,再說自己是北俱蘆洲那邊來的劍修,剛剛在仙游縣那邊與山主分別,是謝次席將自己送來這邊的。白玄一聽仙游縣,就點點頭,「既然曉得徐大哥,肯定不是膽大包天偷摸上山的蟊賊了。如今一門心
思想要跟隱官大人拜師學藝的劍修,茫茫多,我得盯著點。」
鄧劍枰愈發無地自容。
白玄看了眼這個陌生面孔的青年,問道:「也是劍修么?」
鄧劍枰點頭道:「是劍修。」
白玄問道:「多大年紀,啥境界了。」
鄧劍枰答道:「年近不惑,才是金丹。」
白玄瞪眼道:「『才是』,好大口氣!」
鄧劍枰一時無言。
不曾想那孩子仰頭喝了一口枸杞茶,點點頭,「這麼大年紀才是金丹,資質確實差了點,無妨,勤能補拙。不要跟我當了鄰居就有壓力,導致道心不穩。」
鄧劍枰無言以對。
白玄自顧自說道:「與你介紹一下,我叫白玄,白也的白,於玄的玄……」
鄧劍枰只能默然。
結果一道身影悄然而至,來到白玄身邊,一抬手一落下,就是結結實實的板栗,打得白玄嗷嗷叫。
鄧劍枰內心一驚。
那位少女開門見山說道:「鄧劍枰,你是師父新收的弟子?」
鄧劍枰啞口無言。
郭竹酒笑道:「好猜的。對了,我叫郭竹酒,跟白玄一樣,都來自劍氣長城,跟你們北俱蘆洲很親,如今算是親上加親?」
鄧劍枰回過神來,懷捧竹杖,低頭抱拳,「鄧劍枰見過郭師姐。」
郭竹酒掌心朝上,抬了抬,板著臉說道:「師弟免禮。」
白玄翻了個白眼……嘿,我躲!
不曾想郭竹酒沒有打賞一記板栗,一腳踹得白玄飛撲出去,只管雙手護住紫砂壺,白玄大搖大擺下山,不忘回頭看一眼鄧劍枰,可憐可憐,成了郭竹酒的師弟。
郭竹酒說道:「拜劍台這邊都是劍修。狗子說了讓你找甘棠學劍?」
鄧劍枰只好主動略過「狗子」這個說法,點頭道:「謝次席是有這個打算。」
郭竹酒說道:「那我先帶你去跳魚山那邊逛逛,認個路,以後你自己隨意。」
鄧劍枰立即致謝。
郭竹酒笑了起來,這個師弟,跟玄參幾個挺像的。郭竹酒從袖中摸出一柄符劍,解釋道:「在自家山頭之間串門,當然可以隨意御劍,但是此外整箇舊驪珠洞天地界,有條不成文的老規矩,修士御風,就需要懸佩
這枚劍符了,我們落魄山的譜牒修士也不例外。」
鄧劍枰又開始道謝。
原來老聾兒前不久就搬出了拜劍台,正式在花影峰住下了,親自搭建茅屋,還搬來了鋪蓋,看樣子甘供奉是打算在這邊長住了。雖說這邊的大師傅,總教頭,名義上是白景,可真正的傳道人,還是甘棠。沒法子,那場鍊氣士和武夫之間的比試,花影峰實在是輸得太難堪了,而且最重要的
,關係到老聾兒能否從白景那邊學成幾手精妙劍術。不得不承認,修行一事,同樣是天才,也分檔次,老聾兒自認比不過小陌,更比不過白景。一般來說,到了山上,就與山外市井有了仙凡之別,鍊氣士再下山去,到哪裡都是鶴立雞群。可問題是山上,身邊都是山中修道之人,也怕人比人貨比貨的,很容易道心不穩,乃至,乃至於道心崩潰,大有人在。多少初登山之輩學道人,起先心比天高,結果時日一久,便泯然眾矣,淪為材質平平的庸碌之輩,何談大道登頂,
日漸一日道心退轉,意氣消磨殆盡,形神枯朽如老木。假若老聾兒不在劍氣長城,嫩道人不在十萬大山,在哪裡算不得雄踞一方的豪傑?花影峰中,今天的老聾兒,神色嚴肅,像那坐堂開示的傳道之人,劈頭給出一番開明宗義的言論,「諸君需知修行有三境,分別在道場蒲團上,切磋鬥法中,生死
戰場里。」
屋外,竟然還有兩個臉皮奇厚的習武之人,來自作為花影峰死對頭的鶯語峰,在門口光明正大聽老聾兒傳道。
老聾兒也不計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自顧自與那些修道胚子講授「三境」的強弱手。
老劍修只是舉了個簡單的例子,一下子就讓少年少女們聽的入神了。
只因為甘供奉提及的人物,不管是正面典型還是反面例子,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有昔年劍氣長城戰場上敵對雙方的北隱官南綬臣,有斐然,還有蠻荒甲申帳那撥年輕劍修。鄭大風雙臂環胸,斜靠門口,真是再玉樹臨風不過了,笑著朝屋內招手示意,可惜暫時沒人搭理他,沒事,一個個姑娘家家的,假裝心裡沒有大風哥哥是吧,畢竟臉皮薄,能理解。遙想當年,在飛升城內當酒鋪代掌柜,相貌堂堂,言語風趣,街上多少大小姑娘,路過瞥聞之,群來立如陣,眼神能吃人。想我鄭某人多大
定力,才能年復一年守身如玉。
鄭大風與身邊溫仔細密語一句,「溫兄,在這邊住久了,還是有點意外之喜的吧?」
溫仔細答道:「如果不是鄭兄拉著我一起來這邊,打死我都不敢來這邊。」溫仔細早就知道鄭兄不拘小節,但是怎麼都沒有想到,會帶自己旁聽那位甘供奉傳道的份上。溫仔細雖然在落魄山這邊已經有了個溫大宗師的綽號,跟那個鐘倩
是難兄難弟,但是別忘了,出身不差的溫仔細還是一位再正經不過的靈飛宮譜牒道士。
鄭大風搓手笑道:「那以後我去靈飛宮做客,溫兄弟記得當好東道主,別學魏檗藏著掖著,跟防賊似的。」
溫仔細哪敢隨便答應此事。鄭大風到底不比常人,連溫仔細這種出了名浪蕩不羈的漢子,很多時候都要自愧不如。例如鄭大風總說自己是親眼看著陳山主長大的,就差沒說是什麼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虧得還有那個自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經常跑來鶯語峰這邊,拆台揭老底。言之鑿鑿,有理有據,說得活靈活現,就跟當時在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一般。連鄭大風都吃不準了,難道我真偷過誰誰家的某某物件,某某夜在某某地的床
底偷聽過床上打架?
鄭大風沒來由說了一句,「溫兄弟,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好像變了個人?」
溫仔細聞言一愣,怔怔出神。有嗎?
當他細細想去,便有幾分揪心。鄭大風一邊斜眼挑眉,與那屋內某個年紀最大、身段最好的姑娘眉來眼去,一邊與溫仔細繼續閑聊,「是耳目一新,判若兩人。還是恢復了本來面貌呢?與磨磚成鏡者說坐禪不得成佛,便有機會讓人言下大悟。跟你說這個道理,就用處不大了。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道理,說與臉面與大地最近的莊稼漢,說給書齋寒窗苦讀的
士子,想來是不一樣的。」
溫仔細其實才情不弱,仍然被鄭大風說得暈乎起來。
屋內某位姑娘咬牙切齒,開始告狀了。老聾兒忍了又忍,轉過頭望向門口,以心聲說道:「鄭大風,你與溫仔細扯閑天也就罷了,別打攪屋內學生的聽課!」
溫仔細以手扶額,沒臉待下去了,率先離去。
鄭大風邊走邊聚音成線,與屋內那個她嬉皮笑臉道:「雖說可能性極小極小,但還是要說一句,如果有誰欺負你了,記得千萬跟大風哥哥說啊。」
屋內女子滿臉漲紅,輕輕呸了一聲。登徒子,下流胚,臭不要臉!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肩頭一晃一晃,一高一低,晃蕩在溫仔細身邊。
溫仔細疑惑道:「鄭兄,莫非與屋內那女子有宿緣?」
鄭大風哈哈笑道:「就咱倆這種花花腸子浪蕩漢,哪家姑娘上輩子倒了灶,才會與我們粘上關係?」
溫仔細無奈道:「話不是這麼說的。」
你罵自己就好,別帶上我。
鄭大風自顧自說道:「溫兄弟,你是清楚的,咱倆很投緣!」溫仔細滿臉苦笑。他只清楚一點,就說同樣在鶯語峰教拳的岑鴛機,她本來只是將自己看作一個妄自尊大的貨色,只因為跟鄭大風混得熟了,岑鴛機就覺得自己
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了。溫仔細冤的不行,他對岑鴛機可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鄭大風想起了綉虎,便自然而然想起了下棋,說道:「走,手談一局,小賭怡情。」
鄧劍枰跟著郭竹酒在花影峰這邊落下身形。
郭竹酒站在門外,以心聲說道:「老聾兒,他叫鄧劍枰,是我師父新收的弟子,以後會經常來這邊聽課,給個座位。」
老聾兒不太情願,還是點點頭。
郭竹酒說道:「來這邊聽課,是謝狗的建議。」
老聾兒望向郭竹酒,郭竹酒似笑非笑,老聾兒便笑容尷尬起來,郭竹酒臨行之前又說了一句,又讓老聾兒心情複雜起來。
「始終不把這裡當落魄山,而是當作劍氣長城,也蠻好的。」
老聾兒沒說什麼,內心嘆息一聲,混過避暑行宮的年輕劍修,真是一個比一個精。
鄧劍枰先與那位甘供奉行禮,再快步坐去最角落的位置,沒有多餘的蒲團,便席地而坐,將一根行山杖橫放在膝,再快速心聲言語一句,「聆聽前輩教誨。」
老聾兒點點頭,年紀不小,境界不高,資質一般,卻是個懂禮數的。
繼續講課,不得不說,老聾兒傳道,確實要比某位總教頭更讓那些修道胚子更覺……有用。至少每句話聽得懂!
山頂白玉欄杆上,謝狗坐在小陌身邊。
小陌沉默許久,說道:「你怕我躋身十四境,我也有點擔心,如果你可以不那麼在意,我就不用擔心了。」
謝狗恢復真容,搖晃雙腿,目視前方,故作驚訝哇了一聲,微笑道:「不像是小陌會說的話,是誰教的?」
小陌搖頭說道:「沒誰教,就是我的心裡話。」
白景眯眼而笑,「那我可要當真了。」
小陌說道:「當真最好。」一個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後山那邊巡山返回,恰好從白玉廣場舊山神祠廟繞過來,當她瞧見這一幕,霎時間目瞪口呆,咋辦咋辦,小陌先生跟個不認識的女
子?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沒有誤會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該跟狗子說么?跟狗子說了,小陌先生那邊怎麼辦?
小米粒靈機一動,計上心來,趕緊閉上眼睛,倒退而走,心中默念,什麼都沒瞧見什麼都沒看著……
只是躡手躡腳走了十幾步,小米粒重新繞回到大殿後邊,蹲下身,她皺著眉頭,使勁撓著臉,開始犯愁,替狗子傷心起來。
一個嗓音在耳邊響起,「周護法,嘛呢。」
小米粒嚇了一跳,獃獃轉頭,「啊?」
貂帽少女伸出手指,噓了一聲,「別出聲,我在捉姦……」
小米粒歪著腦袋,苦兮兮,「啊?啊?」
今夜真是月黑風高,江湖兇險吶。
好人山主在就好了。
小陌沒好氣道:「別嚇唬小米粒。」
謝狗一把抱住小米粒,拿臉蹭臉,哈哈大笑,「小米粒仗義啊!」
小陌柔聲解釋道:「小米粒,方才你看到的女子,就是謝狗的真身容貌,之一。」
小米粒如釋重負,跟著哈哈大笑起來,豎起大拇指,表揚一句,「狗子,個兒真高。」
小陌滿頭霧水,狗子?
謝狗拉著小米粒站起身,「走,聽課去,咱們山主剛收了個弟子,在甘一般那邊被誤人子弟呢。」
小米粒有點緊張,小心翼翼問道:「多大歲數,個兒多高?」
謝狗咧嘴笑道:「大高個,年輕人,是個劍修。」
小米粒撓撓臉,嘿了一聲,挑起綠竹杖,「走,狗子,咱們瞅瞅去!」
小陌笑容溫柔跟在嘰嘰喳喳的她們身後。
花影峰那邊授課的道場,謝狗一到場,還有小陌,何況還有落魄山護山供奉的周米粒。
老聾兒難免緊張,在座各位修道胚子,更是由不得他們不緊張。
聽說山主如今在扶搖麓那邊閉關,整座落魄山,就只有這位周供奉能夠來去自如?
其實最緊張的,是那個使勁綳著臉的小米粒才對。
小陌他們走到最後邊,掏出四張蒲團,小米粒一坐下,就長呼出一口氣。
謝狗盤腿而坐,大手一揮,讓那木頭人甘一般別愣著了,繼續傳道啊、教咱們劍術啊。
老聾兒方才看了一眼小陌,這會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門口那邊又多出一位青衫身影。
來者只是笑言一句,「打攪了,繼續授課。」
老聾兒苦著一張臉。你們在,這還怎麼教。
鄧劍枰這個當徒弟且重禮數的,都爭不過謝次席,她已經趕忙要讓出蒲團了。
不過陳平安只是隨意坐在小米粒身邊,雙手籠袖,面帶微笑。
老聾兒耍了個小聰明,試探性問道:「不如隱官大人由親自講課,說一說與甲申帳劍修廝殺的諸多細節?」
陳平安反將一軍,「不如先細說那場花影峰跟鶯語峰之間的內鬥?一幫山上修仙的,為何會輸給習武的?」
謝狗嘖嘖嘖,「慘不忍睹,不堪回首,令人髮指,痛心疾首……」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狗子,你不是這邊的大師傅總教頭么?」
謝狗唉了一聲,「都是甘供奉教課,我就是個充數的,教得不多。」
小陌只得站起身,說道:「我來解釋你們為何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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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遠霞在落魄山住下了。
小米粒負責待客陪同遊覽。可能落魄山上,最仰慕這位大髯豪俠的,就是啞巴湖大水怪了,都沒有之一。
徐大俠會寫遊記,我剛好有一大籮筐的山水故事嘞。所以每天一大清早,黑衣小姑娘就在門口當門神。
陳平安走了一趟扶搖洲。
顧璨選址扶搖洲這邊的全椒山,即將舉辦宗門慶典一事,悄無聲息,沒有泄露出去半點風聲。
哪怕顧璨上次沒有當面話里藏話,抱怨陳平安是個大忙人,陳平安肯定再忙都會參加的。更換容貌,陳平安到了扶搖洲那座不算陌生的金屑渡口,趕巧,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碰到了兩個熟人,根本不用眼尖,委實是想要假裝看不見都難,正是一襲粉色道袍的柳大閣主,正在與幾位妙齡女修搭訕,看樣子聊得很熱絡,柳赤誠身旁還有個百無聊賴的龍伯道友,當然不是那位浩然天下昔年武夫第一人的張條霞
,而是寶瓶洲野修出身的柴伯符,某種程度上,也是個足可與年輕隱官一較高低的「老金丹」了。
陳平安走過去就是一腳踹在柳騷包的屁股上。
柳赤誠大吃一驚,轉頭望去,愣了愣,很快認出陳平安身份,伸手抓住後者胳膊,開心得很,「咱哥倆真是默契!」
柴伯符悄悄挪了挪腳步。
陳平安強忍好奇,不去問這位龍伯道友當下境界。
柳赤誠說道:「明天才是典禮,今晚是住在渡口這邊,還是直接趕路?」
陳平安說道:「我掏錢啊?」
柳赤誠埋怨道:「一見面就談錢,真心傷感情。」
那幾位女修比較好奇此人身份。
柳赤誠當然不會傻了吧唧報出陳平安的身份,只是與她們約定日期地點,屆時一起結伴去遊覽附近某處形勝。
在她們笑意盈盈走後,陳平安問道:「就沒有認出你身份?」
柳赤誠微笑道:「柳某人行走江湖,百花叢中,從不靠名號師門博取美人心,全憑才情容貌和真心換真心。」
陳平安笑道:「不靠名號靠師兄?」
柳赤誠笑容尷尬,虧得是自家兄弟不見外,換個人說這種混賬話試試看?
柴伯符壯起膽子插了一句話:「陳山主,柳閣主,你們繼續聊,我方才在鋪子瞧見有眼緣的物件,回去再瞧瞧。」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龍伯道友大可自便。」
柳赤誠本來還要提點柴伯符幾句,你也太沒有眼力勁了,還是同鄉……可那廝身形如游魚穿梭在人流中,轉瞬即逝。
有柳赤誠在,走在路上,都是別人主動讓道。
即便認不出白帝城的柳閣主,只憑外出敢穿得如此扎眼,就肯定不是易於之輩,要麼有境界,要麼有靠山。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顧璨這邊,到底是上宗還是下宗?」
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事情,白帝城要同時創建兩座宗門,誰是上宗誰當下宗,鄭居中竟然沒有任何錶態,讓兩位弟子自己決定。柳赤誠笑答道:「是下宗,傅噤畢竟是顧璨的大師兄,顧璨不在意這種事,傅噤雖然嘴上不說什麼,心裡邊還是很在意的,顧璨沒必要為了一點虛名,讓他心有芥
蒂。」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只是虛名吧,兩座宗門分出上下之別,可不是差了一點半點。」
柳赤誠得意萬分,說道:「在白帝城道統之下,就沒差。傅噤和上宗又不可能管著下宗,顧璨和下宗也無需與上宗供奉什麼。」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你說不著這個。」
柳赤誠哈哈笑道:「確實。長久以往,將來的事情,誰說得准呢,有差沒差,我說了不算。」
柳赤誠說道:「韓師姐心細,閉關之前,她就已經交給我一筆穀雨錢,賣書賣書一事,以後都由我來跟你對接。」
陳平安皺眉說道:「不太合適吧?」柳赤誠惱火道:「陳平安,你這麼說就不地道了啊,我又不會貪墨,從中漁利賺取差價的勾當,可做不出來,況且咱倆結識多年,我是怎麼個人,怎樣的性格,你
還不熟悉?」
比如白帝城關於彩雲譜那筆源源不斷的分成收益,就一直是柳赤誠在負責打理,他不是就辦得妥妥帖帖?先前被龍虎山大天師親自鎮壓在寶瓶洲千年,等到柳赤誠重返白帝城,發現這筆財路,竟然就一直沒有管事的人,簡直就是一筆糊塗賬。可把柳赤誠給感動壞了
,師兄器重自己到了這種地步。看來白帝城缺了自己,肯定可以運轉無礙,可到底是一種美中不足。
按照柳赤誠的理解,被人倚重,被倚重之人,得靠本事。但是器重誰,就是個人喜好了。柳赤誠覺得自己就是被師兄器重之人。
再說了,師兄何時倚重過誰?根本不需要的事情。
龍虎山當代大天師趙天籟,當年親自下山,攜天師印和仙劍,將他柳赤誠鎮壓在寶瓶洲一千年。
傻子都知道,一位飛升境圓滿,教訓一個玉璞境。需要如此興師動眾?
說一千道一萬,不都得歸功於自己有個師兄?
似乎柳閣主看待問題的角度,總是這般不走尋常路。陳平安一本正經解釋道:「聽說你做買賣,可是一把好手,怕你不念朋友情誼,幫著自家師姐胡亂殺價。火龍真人就說你做生意相當老練,爽快之餘,頗為精明。
」
柳赤誠就喜歡聽這種話,這廝本就穿著一件粉色道袍,人飄了,愈發雙袖飄搖,滿臉喜色感嘆道:「老真人看人還是很準的!」
陳平安聞言憋了半天,沒說什麼,只是拍了拍柳赤誠的肩膀,賺這種傻子的錢,良心上過意不去。
柳赤誠爽朗笑道:「自家兄弟,休要多言。」
韓俏色如今正值閉關,師兄鄭居中為她在某處秘境開闢了一座道場,看樣子,如果她無法一舉證道飛升,是不用出門了。
而她被分家到顧璨這邊,顧璨也沒有要給她一個什麼顯要職務的意圖。
先前陳平安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宗門慶典,辦得已經足夠潦草了,顧璨這般更不上心。
白帝城作為祖庭正宗,當師父的鄭居中,沒有出現。
師兄傅噤,沒有特意從蠻荒天下那邊趕來道賀,就只是用飛劍傳信手段,送來一份賀禮,不薄,卻也難稱豐厚。
顧璨沒有邀請任何觀禮之人。
只說副宗主,由劉幽州擔任。作為皚皚洲劉聚寶的獨子。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劉氏那邊竟然沒有任何錶示。
成為一座宗門的二把手,可不是給宗門仙府當供奉、客卿可以比的。
柳赤誠突然嘖嘖道:「果然還是你面子大,專程在這邊等你。」
前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顧璨站在道上,望向他們這邊。
曾幾何時,一場物是人非的久別重逢,是某人用一個耳光作為開場白的,挨打的,竟然依舊滿臉笑意。陳平安,你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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