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幽曇（8）

幽曇花瓣潔白如雪，只生長盛開在黃泉的花，自然有其特殊的意義。

「幽曇花代表著潔凈。」

多年以後，當靈不微和景袖成為至交好友時，她好奇地問了景袖，為什麼幽曇花那麼白，普天之下都難見白如雪的花瓣。

景袖直言不諱：「黃泉是生與死的邊緣，死去的人不該再對人間有留戀，他們要做的就是遺忘一切，然後轉世。」

「生在黃泉的幽曇花，代表的便是乾淨的靈魂。」

「原來如此，」靈不微突發奇想，「幸好幽曇花開的是白色，要是黑色的話，你們是不是會說，黑色意味著來了黃泉就沒有過去了，迎接的是新生？」

當時她就是順口一提，不料景袖用一種很奇特的目光看著她：「不，黑幽曇代表著送葬骯髒的靈魂。」

彼時的靈不微愣了愣，這話說的，怎麼和黑幽曇真的有一樣？

可景袖當下就扯開了話題，靈不微對於幽曇的好奇也不濃重，也沒再追問。

送葬骯髒的靈魂？

「布鳴，過來，」宋蟬的聲音讓靈不微脫離了回憶，她驀然抬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布鳴立刻上前，期期艾艾地道：「宋……宋長老……」

「你可知罪？」宋蟬忽道。

布鳴頭一蒙，立刻跪了下去：「屬下……屬下不知……」

「這是冤魂凝聚成的孽印種！」宋蟬語氣一厲，「為何嵐都內會有這種怪物！」

孽印種？那是什麼？

布鳴的額頭有冷汗冒出：「屬下……屬下也不知……」

說來說去，都是不知。

宋蟬眼中掠過一抹殺意。

靈不微心神一凜。

也許是她的眼神太強烈，宋蟬察覺到，回了頭，兩人視線在空中遙遙相接，宋蟬不自覺地蹙眉。

「怎麼了？」度九思察覺到了靈不微情緒不對。

靈不微抓住了度九思的手。

度九思微愣，反手默默握緊。

她低低地道：「我從沒見過他……有這樣強烈的殺意。」

這很奇怪。

靈不微不喜布鳴，宋蟬訓誡他，恐嚇他，對他有殺意，她應該開心。

可她只注意到了宋蟬身上的殺意。

宋蟬講究的是取證，交由門派處置，而不是在此時就已經大發雷霆。

靈不微無比深刻地意識到，百年已過，故人非故了。

她的眼眶染了紅意，度九思抿緊唇，默默地擁住她。

「你想回問仙派嗎？」他輕聲提議。

靈不微手一緊。

而後默默搖頭。

問仙派，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

度九思見她抵觸，也不多言。

他對問仙派了解不多，只因為問仙派歷史過於輝煌，畢竟當年有天生神骨的不歸劍尊在。

或許為了靈不微，他要更詳細地了解一下那個門派。

另一邊，像是察覺到了宋蟬的殺意，布鳴瞬間五體投地，哭嚎：「宋長老！屬下真的不知！屬下一直按著盟主的命令看守嵐都，從未擅離職守過！」

「肯定！肯定是那個樹妖做的事情！不然為什麼孽什麼種會出現在黃泉？」

反應過來后，布鳴的解釋越來越流利，生怕自己的腦袋瞬間落地一般，急忙忙道：「幽曇木生於黃泉！咱們又是因為那棵樹才淪落到這裡，說明那棵幽曇木正是黃泉入口！樹妖殺了無數人，聚集了冤魂，才在這裡面形成了這怪物！」

「那你為什麼只說了那幾具男屍？」宋蟬沉著臉，「其他冤魂來源於何處？此孽印種起碼萬具冤魂！一萬人在你的城裡死了，你全然不知？！」

布鳴受此質問，竟是一言不發，完全不為自己解釋了。

宋蟬手中靈力滾動，殺意溢出。

「宋長老！」低沉的男聲響起，一身勁裝的景袖忽然出現，跪在了布鳴側後方，恭敬地道，「布大人確實不知此事，嵐都修士人類混居，修士之間爆發爭戰是時有的事情，偶有幾個人死也實屬正常。我們都未曾聽說過孽印種，也不知它如何形成，更不知這孽印種是否由於嵐都才形成，現在就問責是否有失公允？」

景袖竟是在為布鳴說話。

靈不微視線轉到布鳴身上，果見布鳴眼中有微光閃爍，竟是被景袖感動得流淚了。

「你在責怪我？」宋蟬反問。

「屬下不敢，只是布大人為了嵐都兢兢業業，卻還遭受如此指責，屬下難以對此漠然以對，」景袖道，「請長老懲罰屬下的不敬吧。」

「不！」布鳴立刻道，「宋長老！求您高抬貴手！景袖不過是太擔心屬下，他是屬下的人，一切罪責由屬下承擔！」

這兩人一唱一和，像是坐實宋蟬是個惡人。

靈不微也沒想到這一幕的發生，她冷眼看著場上諸人，臉上面無表情。

就連插科打諢的興緻都沒有了。

「出去后，關於孽印種的所有，」宋蟬一字一句道，「一定要事無巨細，調查得清清楚楚，不然你們倆就提頭來見。」

布鳴鬆了一口氣，如一灘爛肉般坐在了地上。

宋蟬走到了地上，過來的方向卻是正對著靈不微。

他看了眼兩人相交的手，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對準了靈不微的臉：「我被孽印種困住的時候，聽見了你說的話，你為什麼知道，我被孽印種吞掉了？」

雖然已經撕開了溫和的面具，但面對靈不微的時候，他仍舊顯得謙和而有禮。

像是迅速冷靜了下去。

靈不微睫毛輕輕顫動：「因為若冰劍無法離開你，它釘在了孽印種上，說明你在它的體內。」

這隻孽印種的吞噬並不是簡單地吃到肚子里，而是將人困進了另一空間。

布鳴將孽印種拍成肉泥，恰好解了它的吞噬。

宋蟬點點頭，他像是還想問什麼，譬如為什麼靈不微知道這件事，可他忽然意識到她本就很多秘密。

問仙派，他會回去的。

會弄清楚這一切。

「十二個時辰以後才能離開，」靈不微道。

「我知道。」宋蟬聽到了他們所有的對話，也聽出來了靈不微對布鳴的戲弄與試探。

雙方一時沉默不言，宋蟬看了眼三千：「他們只是昏迷了，應該過會兒就會回來。」

「嗯。」

宋蟬轉過身，停在了遠處的一棵幽曇木下。

察覺到了靈不微心情不好，度九思默默地輕撫了一下她的手。

靈不微勾了勾他的手指以作回應。

「別難過。」度九思安慰。

「我不難過。」靈不微笑了，她貼近他耳邊，「我在想一件事情。」

度九思一揮袖，立刻在周圍部下禁制：「什麼？」

靈不微作沉思狀：「你說三千醒了，讓他喚我什麼呢？總不能還叫我前輩吧？跟著一起叫主人又怪俗氣的，哎，愁死我了。」

度九思：「……」

他默默然，無論靈不微怎麼逗都不願意再開口了。

十二個時辰過去，三千等人還是沒醒，宋蟬拿出梭子舟，將所有暈倒之人都收了上去。

這次的天梯乃是方陸所引，提議是景袖做的。

她說：「黃泉離別梯施法者修為越低，就越安全。」

聽到了的靈不微未曾揭穿她的謊言。

梭子舟緩緩飛上離別梯，靈不微和度九思靠在船尾，景袖抱著劍靠在船的右側，最前方宋蟬背手站著。

「你在想什麼？」一段傳音忽然進入了靈不微的腦海，她一怔，這竟然是景袖。

景袖……

靈不微抿了抿唇。

她沒說話，景袖也未曾再開口。

梭子舟穿過一片縹緲的雲霧，再出現，便是那棵千年幽曇木前。

「方陸，把這些弟子都搬下去！」布鳴吩咐。

接觸到了宋蟬傳來的冷眼，他立刻也施法幫忙。

下去的梯子正好在飛舟右側，靈不微走過去，和想要去幫布鳴的景袖擦身而過——

「我錯過的一百年。」

我在想，我錯過的一百年。

我錯過的一百年，你們好像沒有過得更好。

黃泉入口，宋蟬在幽曇木周圍上下查看了許多遍都沒有發現。

嘗試了許多方法，哪怕將木板埋入再拿出，都沒能再開啟。

此事只能擱淺，這棵千年幽曇木被封禁起來，周圍再也不允許人出入。

靈不微知道原因，但她沒說。

黃泉入口是景袖開啟的，景袖體內也流著黃泉鬼修的血。

可景袖開啟黃泉的原因，以及她為什麼留在布鳴的身邊，這些她通通不知。

三千沒醒，被送進了使館內休息。

靈不微，度九思，以及宋蟬，一同來到了一個小姑娘家裡。

那位見到最後一具屍體從樹上掉下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阿蘭，是個沒修為的普通人，和娘親一起生活。

娘親會刺繡，母女倆有這門手藝，過得不算差，城裡不少修士也喜歡刺繡。

阿蘭受到驚嚇一暈不起，嚇壞了她娘親。幸好仙盟來了，替小姑娘施了法，醒過兩次，也沒太大的反應，娘親才放下心。

「剛睡下沒一會兒呢，」婦人引他們入房間，憂心忡忡的，「剛開始總是哭叫，現在好多了。」

「估計是被屍體嚇到了，大娘，阿蘭有喝寧神的葯嗎？」靈不微問道。

婦人點頭：「喝了，後面仙長們還為她施了法術，叫什麼心……」

清心術。

靈不微瞭然，她看了眼昏迷的小姑娘，睡著了臉也皺成一團，嘴巴很乾，睫毛不安地顫動。

「嗯？」靈不微走近阿蘭，伸手在她身上一捻，輕咦一聲。

阿蘭的身上有一片幽曇花瓣。

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