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訪
他的笑容里有幾分疲憊,更有幾分安撫的意味,顯然是對冷懷素特意來送關懷的回應。
冷懷素卻看著這笑容,心間一沉。
她來到溫景宿舍的時候,他剛從隊醫那裡做完治療回來,單肩背著一個黑色背包,垂著頭踢著步子。
明明從暗處走到她眼前,寬闊的肩上卻積著光,走近她才看出是幾滴水漬。
她出神地問:「外面下雨了?」
溫景將背包掛在臂彎處,先去開門,聲音淡淡的:「小雨。」
冷懷素能想到外面小雨的光景,細蒙蒙的雨絲無孔不入地貼合在人的頭髮肌膚與衣服上,潮意一點點漫進去。
冷懷素感覺溫景身上那點清冽的潮意都蔓延到自己眼前了,跟著他進了屋,腦海里卻浮起之前看到的他18歲在異國奪得世錦賽金牌的畫面,少年意氣風發光芒無人能擋。
……
溫家住進林里巷的時間要更早,冷懷素印象里溫景6、7歲的時候就被段惠心帶著去當地的游泳俱樂部報名正式學習游泳。
段惠心人長得很美,可不愛笑,冷懷素小時候還會聽到巷子里的阿姨奶奶們竊竊私語說段阿姨長得一臉苦相。
她那時候不懂這些話背後的含義,只是隱隱約約覺得美若天仙的段阿姨和彌勒佛一般的溫伯伯站在一起的時候,大家都很難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是一對夫妻。
段阿姨好像也並不住在林里巷,就像蔣琬也不願意住在這裡一樣,冷懷素自然以為段阿姨也是因為在外工作所以住在別的住處。
出於工作原因夫妻分居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好像林里巷的阿姨奶奶們都不這麼認為,冷懷素後來想起來,也許那些人在她面前毫不避諱地討論段阿姨,也會毫不避諱地在其他人面前討論蔣琬。
她和溫景的處境,大概就是這樣驚人的相似。
所以流言蜚語反而將他們倆越捆越緊。
冷懷素那天就是被奶奶帶去對巷林奶奶家時聽到的關於段阿姨的事。
當時幾個奶奶湊在一起織毛線,擇青菜,聊得熱火朝天。
冷懷素本來在裡屋吃零食做作業,鉛筆芯被她寫斷,她跑出去想跟奶奶說一聲自己回去拿卷筆刀,剛踏出門。
「誒,我上次可算見著段惠心了,真是美喲,溫通什麼本事哦娶得了她。」
另一個阿姨笑了笑:「什麼本事?老實的本事唄。」
林奶奶像是知道其中門道,「嘖」了一聲,笑著勸:「別說這個了。」
偏偏有人不聽:「這有什麼不能說的,街里街坊的。」
「說說唄,什麼意思啊?」
冷懷素直覺其實她不該站在這裡繼續聽,她皺著眉,可是天生就好奇心重的她有些難以挪動腳步。
她安慰自己,她就當為了多了解了解溫景。
那位阿姨賣足了關子,神秘一笑,終於開了金口:「我聽說啊,那段惠心在跟了溫通之前可是有個相好的。」
「這有什麼可稀奇的啊,誰還沒段過去啊。」
「你耐點心聽行不行」被怠慢的揭秘人慢悠悠嗑了兩口瓜子,繼續說:「她之前那個相好的,據說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然後就跑啦,你想想,沒隔多久就嫁給了溫通,孩子也出生了……」
「啊?阿景是她之前那個相好的孩子……?」
「這誰知道呢」那個阿姨嘴上說著模稜兩可的話,眼神里卻全是篤定。
林奶奶看不過去了:「行了啊,捕風捉影的事有什麼可說的,都嘴上積積德。」
那阿姨被批評得面子上過不去,頭垂下來,臉又仰起小半張,嘀嘀咕咕的:「到時候你們就知道我是不是捕風捉影了。」
吳三蓮從這個話題開始就一直很沉默,說到這個份上了,忽地嘆口氣,只說:「都少說點,傳來傳去的讓孩子知道了可怎麼辦,阿景是個好孩子,不為別的,也該為他想想。」
一群人果然噤聲了,可還有不甘心者要繼續最初的話題。
「所以段惠心不住這裡是因為……」
「跟溫通沒感情唄,住不下去啊。」
吳三蓮眼見說了沒效,自發地挑起一個新話題來,這時候才有人看見站在門口的冷懷素。
「喲,素素站那幹嘛呢?」
冷懷素剛接收到這麼爆炸的信息量,反應慢了好幾拍,眼神躲閃著,支支吾吾道:「我回去拿個卷筆刀。」
她說完也沒等吳三蓮答應,一溜煙兒跑出院子,吳三蓮在身後喊她。
她聳著肩踮腳轉身,以為自己要挨罵。
吳三蓮卻只是走過來,摸了一把她的臉,嚴肅地說:「素素,不管你聽到什麼,都不能說給阿景聽,知道嗎?」
冷懷素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
吳三蓮又說:「那些阿姨都是瞎說的,你段阿姨長得美就落她們口舌,你可不要學那些阿姨。」
冷懷素這次不是點頭了,而是鄭重其事地答應了下來,甚至朝著吳三蓮比了個發誓的手勢。
……
但她其實也不是毫無感覺,畢竟在她家裡其實就有很好的模板對比。
蔣琬看冷青岸的眼神里有不耐有輕蔑,偶爾也有一些壓抑著的感恩,但絕對沒有愛。
而她從段阿姨看溫伯伯的眼神里,也看不出這種感情。
為此,她心底里是漸漸相信了那天她聽來的閑言碎語,一時之間覺得溫景這小子怎麼看怎麼可憐。
那天放學,她還特意從冷青岸那裡預支了一個星期的零花錢,買了一堆零食和漫畫書,進了溫家就徑直走進溫景的房間,天女散花一般將買來的東西全都丟在溫景床上。
溫景被漫畫書砸中了腦袋,帶點惱意地看向她:「你幹嘛?」
那一刻,溫景的臉在冷懷素眼裡就是一張傷痕纍纍的流浪狗狗臉,她邊嘆氣邊搖頭:「不用太感謝,姐姐不求你回報,只希望你……」
她提前背好的關懷話語還沒表演完,溫景站起身來,摸了摸她的額頭,真誠地說:「我帶你去醫院看看腦子?」
於是那天的主題又變成了打架。
而冷懷素因為提前預支了零花錢,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蹭溫景的零花錢買牛奶買零食。
溫景簡直不知道她買那麼多東西丟給他到底是抽了什麼風。
……
照理說,段阿姨一個月只回來住幾天,溫景見到母親的時間很少。
小時候街里街坊總喜歡用「更喜歡媽媽還是更喜歡爸爸」的這種無聊問題去逗招人喜歡的小孩子們。
每次被問到,溫景的回答都是「爸爸」,大家也都覺得這是毫無疑問的。
可只有冷懷素憑藉微妙的直覺,斷定溫景很喜歡自己的媽媽。
她並沒有求證過,但她也不稀罕去求證。
反正她就是知道。
段惠心每次回來會給溫景帶一些禮物,並且一回來就會帶溫景去游泳,回來第一個問題就是問他最近學游泳學得怎麼樣。
冷懷素見過溫景參加市裡青少年組的游泳比賽,他拿到獎牌的那一刻,她從他眼底里看到真切的快樂。
所以她一直認為,溫景學游泳不僅僅是因為段阿姨的期望,他天生屬於水域。
但當這兩者聯繫起來的時候,就成了溫景心底的死結。
比如段阿姨帶著溫景去游泳的那天,在溫景的面前沉入海底,再也沒有回來。
……
-
冷懷素回過神來的時候,溫景正好把盛著溫水的紙杯遞到她眼前,杯身帶著他指腹的一點餘溫,比水更溫暖。
她就著杯口抿了一小口,溫景將手機放在她身邊,向她問起幾個孩子的現狀。
她耐心地為他解答,卻始終有點心不在焉,似乎是被那陣回憶打亂了陣腳。
她很清楚地明白,孩子們都很好。
不好的是他。
是他溫景。
溫景聽完她的轉述,淺淺笑了笑,一副已經被安撫到的模樣,臉上柔光漸現。
可不該是這樣。
冷懷素咬咬下唇,還是決定要開口:「關於段阿姨的事……」
溫景卻打斷她:「已經不早了,你今天工作了一天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我到了休息的點了。」
似乎為了能更快將冷懷素送走,溫景甚至站起了身。
他一旦站起來,就是一道帶有壓迫性的長長黑影。
冷懷素卻紋絲不動,說:「我知道你一直對之前的事耿耿於懷,可是溫景,不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你忘了……」
「游泳是段阿姨帶你去學的,她看見你站在領獎台上的時候一定是開心的。」
「你現在拿到了獎牌拿到了榮譽,不就是對她最好的告慰嗎?」冷懷素看見他身軀有輕微抖動的幅度。
心也跟著沉了幾分。
「不要再糾結過去了,放過自己吧。」
她說完這幾個字,溫景猛地閉上了眼,擰著眉頭又重新睜開眼。
他固執地看向她,像是一頭盯著獵物的小獅子,眼底的執著神色沒有少一分。
冷懷素知道是失敗了,三言兩語根本無法令他放下。
她又坐回椅子上,靠在椅背上,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雙手抱著手臂,整個人呈現一種防禦式的安全。
因為接下來她要說的話,會令她的情緒完全不比溫景現在的心情要輕鬆一分。
自我袒露需要力量,她也需要支點。
她喝了口水,聲音沒太大變化:「你還記得上次在雲逸大廈碰到我的事嗎?」
只一個開頭,溫景似乎立刻明白她要說什麼,眼神里閃過一絲錯愕,居然不敢看她的眼睛,獃獃的,也拉下一把椅子坐下。
才慢慢說:「記得。」
那是他見過她最狼狽最難過的時刻。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作者有話要說:
ps:吳三蓮=冷冷的奶奶(怕大家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