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話 月曉天晴居
回說天上若雪,當日天上抱著若雪,乘著奔菁、逐光連夜前往三賢曾居之地,馬行半個時辰,眼前出現了一條大河,正是璧江。天上先沿河岸而行,大半日後,河流鑽入重山,腳下已然無路,難以乘馬,他只好做一隻竹筏,將兩匹駿馬留在此地,坐上竹筏順流而下。水路又是幾個時辰,在清晨之時,終於到了目的地附近。
天上不住抬頭觀望,在頭頂只剩一線之天時,忙抱起若雪登岸尋路。沿山路上了十幾里地,眼前出現一棵松樹,松樹對面是一塊山石,二者中間,是一個簡陋的木門樓,天上推開園門,芬芳花香拂面而來,清明之氣穆穆昭然,隨之一座依山而建的莊園映入眼內。莊園佔地大概百米。既是莊園,自然該有柵欄,不過這柵欄卻非普通,而是十米多高的霜竹。院里有三處房屋,屋前各種著幾株花木,或紅白繁墜,或含苞待放——正是當日辛夷曾帶天上來過的三賢生前隱居之所,只是比起當日,山石上多了五個朱紅大字:「月曉天晴居」。
天上又回舊地,重覽勝景妙字,還是忍不住嘆道:「真不愧是三賢居處、柔荑妙手!只是這次天相不曾同來,此時的他,大概能看得懂這石上之字了。」嘆罷,抱著若雪走了進去。一入莊園,更覺神清氣爽,忙將若雪放在一處屋內,運轉功法,為她恢復傷情、修補道心。
天上先使「四海五湖劍」,取清明之氣中的溫潤晴明使出兩種日之力,借天之法印催生兩種天劍劍訣,以「如沐春暉」配合「四海五湖劍」將三春之暉帶遍若雪的四肢百骸,喚醒若雪的周天經脈,以「旭日東升」配合「五氣三才劍」將蓬勃朝氣活絡至全身血脈,復甦她的體內元氣;幾個時辰后,又取清明之氣中的清冷靈寒使出兩種月之力,借天之法印催生出另外兩種天劍劍訣,以「秋月寒江」配合「三分六合劍」將玉宇清輝先分為數份從道心缺口送入她空曠的道心、再在道心中將分散的玉宇清輝重新會合一處,以「皓月沉璧」配合「兩儀四象劍」將浩然璧影帶去她道心的缺口以補其道心的千瘡百孔;最後,還使出尚不能隨心使用的回天九術之八「拂曉」以恢復她的傷勢、復甦她的生機。
若雪昏迷之後,先覺道心翻湧,冰霜之力侵入肌膚筋骨,只覺渾身無一處不冷;過不多久,這股冷寒讓她渾身成僵,道心只剩空曠的刺痛,再無一絲一毫知覺;直至此刻,天上引導濃郁的清明之氣又配合九種功法,在這一重又一重幫助下,若雪的傷勢才漸漸穩住,冰霜道心才漸漸復原且慢慢充盈。
天上運功許久,大覺體力不支,只好暫時收功。正當此時,忽聞山間隱約回蕩天相的聲音,忙出了莊園。來在路邊向山下看去,果見天相站在璧江邊,不斷地喊:「等等我,等等我!」再看對岸,天劍正在上下舞動,似在鼓勵著天相跳過璧江。
見此情形,天上才知天相本就在附近——百里之內天劍可以感應到自己,因此帶著天相一起來找,便遙喊一聲:「天相!」
聽到聲音,天相看了過來:「大哥?大哥!」心中歡快,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化回原形,四蹄踏出七星步,縱身一跳,竟躍過了此間四、五十丈寬的璧江。天相來到這邊,再化人形,一路撥開荊棘向天上奔來。待到身前,撲到天上懷中,不住道:「大哥,大哥……」依賴的神情舉動真如一個孩子般——畢竟,他才十二歲。
天上心亦高興,扶住天相兩臂:「天相。」劫後餘生的重逢讓他也不知說些什麼。
「大哥……」天相緊閉雙眼:「大哥,天相好擔心,好害怕。」似乎不說出來,那份恐懼一直會盤旋心頭。
天上自然知道弟弟為何如此,忙道:「大哥再也不會丟下你,不管什麼時候。」
天相終於喜極而泣,睜開清澈無塵的雙眼:「那你要說話算話。」
天上點了點頭,再問:「夕然呢?」
天相這才想起,忙道:「夕然姐姐沒事,這些天都在讀書識字呢。」
天上疑道:「讀書識字?」
天相狠狠點頭:「成天都在忙那些,也不知從哪撿來的東西。所以我離開她才沒注意到。」
「既是這樣,你先回去告訴夕然一聲,免得她擔心。小雪的傷勢還沒好,我們還需在這裡待幾天。」
「小雪是雪姐姐嗎?」
「嗯。」
「那天相傳了話了再回來好不好。」天相說罷,不待大哥答應,已急匆匆回去。
天上正望著天相下山,忽聽身後傳來虛弱的話音:「他還真是一刻也離不開你。」天上回頭看去,見小雪正倚在門樓邊,走過去道:「小雪醒了?」
若雪好奇地張望一番,問道:「這是哪?」
天上指了指門樓一邊:「月曉天晴居。」
「我哪裡是問名字,是問這裡是哪。」說著,若雪也似乎知道天上仍然少言寡語,不願逼他回答,四顧一番,道:「這裡有松、竹、梅,桃、杏、李,難道是傳說中三賢的居處?那我得好好看看。」說著重新進了莊園,在裡面好生轉了一遍,才駐足道:「還真是個沒有喧囂的方外之居。」她先出莊園尋找天上,此刻尋見,這才細細欣賞這裡,顯見在她心中孰輕孰重。
天上問:「走了一會,感覺怎麼樣?」
若雪道:「感覺很累。」說罷,回看天上:「難怪你說至善至美的心性似松似竹、似梅似蘭、似山似水、似冰似雪呢。」
「嗯,小雪的心和冰雪一樣,都是素凈高潔。」天上以為小雪看到此山此水,此間花木,因發感慨。既然又說起此事,他難免從心中誇讚一句。
若雪道:「人家才不是讓你誇我的意思,小雪是說,沉穩則蒼勁,正直則淡泊,傲寒則高潔,幽香則素凈。」說罷心道:「你可真是沉穩如山。」
一句話讓天上記起以前在多情時空的事,那時,他的心上人曾經說過:「你的性格似山,我的性格似水,合起來才完美呢。」略想一回就大生黯然,半晌后,藏起心事才點頭道:「小雪說的在理。」
若雪收起女兒家的心思,笑著道:「我可是很聰明的!」說著得意地仰起脖子,可忽然不知想起什麼,又沮喪起來。
「怎麼了?」
「小雪才不聰明呢,不然也不會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冰霜之力?還是從前的記憶?」
「不是。是最近有一句話一直在小雪心頭縈繞,可它恍恍惚惚,小雪總捕捉不到。」
「想不起來就算了,現在重要的是你儘快恢復冰霜之力。」
「可我覺得那句話也很重要,不然也不會總在腦海盤旋。」
「既然在腦海盤旋,那總該有一兩字記得起來吧。」
若雪搖頭道:「什麼也記不起來,只覺得起初很感人,可那句話繞著繞著就成了悲傷。」
天上也愛莫能助,便扶著她走回屋內,又要扶她坐下:「既然很累,那就歇著吧。」
若雪卻道:「雖然很累,但是不困。」
天上不知如何是好:「那……」
若雪微微低下頭去:「小雪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要是我一直不醒來,你會不會一直守著我?」
天上道:「當然。」他只把小雪當做妹妹甚至晚輩,對待她自然也會和對待天相一樣。
見天上如此毫不遲疑,若雪也勇敢的抬起頭來:「那你能不能抱著我?」
天上這才領悟「守著」之意,故作大方地摸了摸小雪的腦袋,強笑道:「這可不行,小雪已經長大了。」
若雪注視天上,問道:「那你為什麼抱著師姑?」
天上一怔,才知當日情景被若雪看到,正要解釋時,忽然神魂一動,雙目失神好一陣后,轉頭望向窗前白梅,竟開口說道:「因為你不是她。」
聽罷,若雪垂下頭去:「小雪知道了。」說罷,靜靜躺上床去,天上口中的「她」在若雪聽來只能是木瑾,也終於明白,師姑也是喜歡天上的,只是因為師姑看出了自己的心意,因此將此情深藏心底,始終不表。
天上閉門而出,來在院中,細想剛才一幕——
剛剛,他腦海響起一個聲音:「情愛誤人,你不用解釋。」
天上聽得出來,這是自己的聲音,忙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可卻空無一人,先問:「何不現身相見?」
「你不會想看到我現在的樣子。」說罷,那聲音再道:「你一定疑惑,若不解釋,豈不擔心誤了木瑾。」
天上道:「確是有此疑惑。」
「我當然怕誤了木瑾,可是這件事我已無能為力。第一次溯洄是在極沐寒,那時天相剛剛離開你,你因此思念大生,使得時間長河能夠使用。可我太過急切,不但急急溯洄,還將未來發生的一切盡數告知,勸你立刻離開極沐寒避免和若雪的相識。你正要照做,卻因為『兩儀四象劍』的反噬以及時間長河的不穩定而昏倒。在你昏睡中,木瑾借用幻夢樓看你過往,使你神魂更亂,將我的託付告誡全部遺忘。第一次溯洄不但無功而返,若雪仍然移情於你,還害得木瑾也是如此。基於此慘痛教訓……」
天上打斷未來的自己:「什麼慘痛教訓?」
「木瑾借用幻夢樓看你過往,那段時間你一直在昏迷中,她移情於你的事實已經不可改變。她作為長輩,對若雪百般愛護,怎會讓若雪知道『心繫一人』的事實,於是將情深藏,終使道心破碎不治而亡。」
天上驚聞此訊,身形一晃:「不治而亡?」
「嗯。基於此慘痛教訓,第二次雪山之巔溯洄,我不敢再提起一句一字,只是讓你忘了十年前極沐寒諸事,順便留下些許信息,讓你趕去極沐寒救回木瑾。」
天上望著聲音來源處,道:「這是你第三次溯回,這麼說,不但是情愛誤人,還是誤了兩人?」
「木瑾的事我也很抱歉,可……」未來的天上本想說:「哪怕一次也不溯洄木瑾也會犧牲」,可終究覺得說了又能如何?便轉而言道:「第二次溯洄雖然使你忘了極沐寒的事,可若雪卻沒有忘,反而因此和你有了更多話說,我仍然無功而返。」
天上定了定心神,才問:「那為什麼不告訴小雪這件事?」
「去告訴一個人,她會在何時何地因何事而死?」
天上也覺殘忍,再問:「難道非要是木瑾嗎?難道不能告訴她小雨的事?」
「不能給她任何希望,只有木瑾,或許只有她能讓若雪打消這個念頭。」既然說或許,顯見對於第三次溯回,未來的天上也無信心。
天上道:「我答應你。」他也覺得這是目前看來最好的辦法,雖然這辦法對木瑾有些不公。
「我真的沒有辦法,可我不能不嘗試,但是,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溯洄一次,哪怕帶來很微小的改變,都會對很多人產生很多影響,我不知道你還有多少我未曾經歷的事情面對,可我希望你記住一點,她本該和窗前的那朵白梅一樣,在雪山之下悄然而開,哪怕孤芳自賞,也勝過零落成泥……」說著說著,聲音逐漸衰弱直到毫無聲息。
天上回想完已是傍晚,十年前的事情也重新記起。他走到一株白梅前,見它含苞待放,不覺回想起雪山之巔醒來時曾見的小雪俏容,怔怔看了許久后竟開口對白梅道:「小雪和你何其相似,可卻為何有著迥然不同的命運?我不該闖進你的生活,真地不該。」
天上正在因為自己連累木瑾、而若雪的結局仍不可預知傷懷時,天相趕了回來:「大哥,說過了。」說罷又道:「在大哥昏迷時,有三個人幫了我們,他們是荊棘門人,叫喬晉、賈嵇、韋盟。」
天上收起思緒,問道:「那他們人呢?」
「他們的師父受傷昏倒了,所以急急趕去南安郡了,可他們應該也在擔心你。」
「荊棘門在重山山後的平原,雖然只有一天路程,可若不懂道家迎客曲,是進不去荊棘門的。」
「這樣嗎?那隻能等緣分了。雪姐姐怎麼樣了?」
「她的傷應該還要好些日子才能行動自如,等那時,我打算讓你送她回去極沐寒。」
「我才不要呢。」
「你不喜歡她?」天上下意識問道。
「不是,大哥讓我去送,不是意味著又要和大哥分開了?大哥剛剛才還說不會丟下天相……」
「大哥也不想,就權當欠你的吧。」說罷,天上分出分身,再道:「這幾日你和分身陪著小雪,大哥要去南海一趟。」
「這麼說大哥現在就要離開天相?」天相也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大哥的決定,只好問:「大哥去南海乾什麼?」
「如今,月明珠融,咒語神兵已不復存在,我去南海看能不能找到滄海淚,好為日後重鑄月明珠做好準備。而且,小雪父母曾說,寒劍被藏於九牧之南,我忽然想到,冰雪門聖祖可能將寒劍藏在滄海淚附近。」
「為什麼啊?」
「天相還記得放月明珠的盒子上的字嗎?」
「不太記得了。」
「『滄海之淚,如月永明,傲寒之情,冰雪永銘』。我猜測,月明珠就是勇賢送給冰雪門聖祖的,冰雪門聖祖仙逝前,也有可能會讓勇賢將寒劍放在滄海淚附近,哪怕這個猜測有誤,也算是給小雪一個交代。」
「南海那麼大,大哥得去多久?」
「我會用百獸亦語詢問南海生靈,應該用不了幾天。」
「好吧,那大哥快點回來。」
「等她好轉,我就會回來的,你照顧好她。」說罷,天上已飛身出去。
天相追出去,目送大哥身影消失后,心中嘀咕道:「等雪姐姐好轉你就回阿里?怎麼聽著大哥是故意躲著雪姐姐似地、」想罷,晃了晃腦袋,正準備進去,餘光忽然瞥見山石上的五個紅色大字「月曉天晴居」。
五個字自然貼合,猶如生來就與山石同在,絲毫看不出篆刻的痕迹,眼光自然也不曾著落。可一旦著落,一瞬間為其吸引,又覺五個字鮮艷明亮,雋永動人,可不及人細看品味,它們竟自個飛躍而來。恍惚只見,一個清秀挺拔、華美賢淑的朱衣姑娘峭立於此,見人到來,溫文爾雅一笑,眼前五字展開成一副引人入勝之畫,頓時,惠風和暢,秋高氣爽之感撲面而來,其栩栩如生,好似一位良辰美景的使者恰臨此間,將人帶回往昔曾見的曉月天晴之美中,真讓人有如身臨其境,說不出的心曠而神怡。
天相愣愣看罷,這五個字他也曾見過數次,可只有這一次,隨著與天上走南闖北的經歷的增加,他總覺的這個落落大方、閉月羞花的朱衣姑娘在哪見過,可摸著腦袋想了許久,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只好重進園子,問道:「分身大哥,雪姐姐在哪呢?」天上分身指了指一處房舍。天相推門進去:「雪姐姐。」
聽是天相的聲音,若雪從床上坐起,天相忙去點燈。燈亮,天相見雪姐姐呆坐床前,雙眼無神采有通紅,忙關心問:「雪姐姐,你怎麼哭了?是不是不舒服?」趕緊出去對分身大哥道:「分身大哥,快看看雪姐姐,她不舒服。」
天上分身進來屋中,走去床邊,運起功法,繼續為若雪療傷。半個時辰后,沉氣收掌,又立去屋外。
若雪未看出端倪,問天上道:「天上大哥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天上分身一動未動,一言未發。
若雪好難釋懷,下床走到天上身後:「又變得沉默了嗎?」
天相道:「雪姐姐不用生氣,大哥去南海了,說是要找滄海淚和寒劍,分身大哥是大哥的分身,是不會說話的。」
「去南海了?」若雪將此事記下,再問:「他怎麼不會說話呢?」
天相道:「要是都會說話,咱們該聽誰的呢?」
「都是他,聽誰的不都一樣?」若雪問出了天相也曾有過的疑惑。
天相道:「大哥說,人是會變的。」
若雪聽罷,抬眼悄悄看了天上分身一眼,心中又嘆了再嘆。
接下來時間,天上分身每過幾個時辰就為若雪醫治一番,不必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