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香草美人(上)
散席回去,西廂房已變了模樣兒。
門上貼一個小小的紅「囍」字,一股柚子皮的清香從敞開的門裡飄出。傢具顯然是清水剛剛擦洗過的,處處透著潔凈清爽。
床上果然懸著一頂繽紛的彩帳,玉鉤掛起,四個帳腳各懸一隻荷包。被褥自然都是簇新的,上頭鋪滿了花生、桂圓、金銀小角子。
蘭芽抿著嘴兒走過去,往床上一坐,看也不看季瑛。
季庭摸著腦袋在房內走了幾遍,最後還是蹭過來挨著蘭芽坐了,低聲問:「真生氣了?」
蘭芽惱他「著三不著兩」地害她給人戲謔,點點頭道:「對了,生氣了!」
季瑛為難:「那怎麼辦吶?要不,你打我一下吧——也不行啊?那踢一下也行,只別踢錯了。」
蘭芽抿嘴兒一笑,向桌上拿來早備下的酒壺,斟了滿滿一杯出來,遞到季瑛眼前,道:「你自罰一杯,便饒過了你。」
季瑛看那酒滿溢欲流,故作發愁:「我量窄,你又不是不知。這一杯下去,只怕要醉倒了我。罷罷罷,你既執意,我只好,捨命陪——娘子!」
說罷執杯在手,眼風從杯沿挑起,看著蘭芽臉綻桃花,這才微笑著徐徐飲盡了。
他二人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馬」,真正是「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自小兒的情意天真無邪,無人可比。
可後來年歲漸長,一則是自家害臊,一則是未婚夫婦理應避嫌,所以一年大似一年,反倒似生分了一般。
再後來蘭芽雖給接了來,一個屋檐下住著,又是兵荒馬亂的難計禮數,一日難免見幾遭兒,但蘭芽日日只顧著傷心父母,季瑛除了勸慰,也說不出旁的。
到最後親是成了,鄭老爺偏又去了。是以說起來是自幼兒的夫妻,可像此刻這般夜靜燭搖,低低說幾句溫存話兒的時刻竟是從未有過。
蘭芽驀然間只覺得心底湧上一波熱浪,燙燙地教人想哭。這又甜蜜、又酸楚的況味自從母親逝去,已是許久不曾體會。
季瑛見她紅了眼眶,只道她又想起傷心的事來,大是憐惜,只想說句笑話兒哄她高興。絞盡腦汁地憋了半日,話到嘴邊只得一句:「你看你,怎麼又別哭了!」
蘭芽也不願大喜的日子難過,遂偏轉了身子嗔道:「誰哭了?」
「還說沒哭!」季瑛一隻手輕輕摟住了她,一隻手替她擦眼淚。
蘭芽道:「本來就沒哭,哭了的是小狗。」說完自己也掌不住「撲哧」一笑。
季瑛心頭一松,也笑了:「可是呢,我還欠你兩條狗命,可還記得么?」
自然記得。
那年季瑛的祖母,鄭老夫人七十大壽,親朋好友都來賀喜。
蘭芽跟著爹爹、媽媽早早趕了來。
正午時分,客人到齊。裡頭排開了壽筵,喧天喧地,熱鬧得幾乎翻了天。季瑛因替母親到廚下要一樣東西,結果橫穿後院雨廊時正瞧見小蘭芽穿一件豆綠色紗衫,攀著荼蘼架不住蹦跳,旁邊只貼身的丫頭九歌相陪。
季瑛走過去問:「你們做什麼呢?」
蘭芽見他彷彿見了救星,苦著臉撲過來拖他:「你家的小狗,快曬死了。」
季瑛這才發現荼蘼架外頭大楊樹底下有兩隻才出生尚未睜眼的小狗,給大毒日頭烤得奄奄一息,一旁的母狗脖子上拴著鐵鏈子,站在不遠處狗窩前頭,急得直叫喚。
季瑛一眼就瞧明白了:這必是哪個廚役在這裡養的狗,往日想必有避暑之法,可今日人多事雜混忘了,小狗耐不住悶熱從窩裡爬出來,樹蔭近在咫尺卻不知曉,想回頭又找不著來路,擱淺在太陽地里了。那母狗拴著鏈子,也只能幹著急。
蘭芽急道:「快想個法兒救救它們啊。」
季瑛四下看看,一個人影也無。想了想,也不及繞遠,順手從地上拾起一根不知誰扔的銹鐵棒,三兩下便把密密的花牆搗出一個洞來。鑽進去把小狗抱到了樹蔭底下。
回來見蘭芽一臉感激,季瑛便逗她道:「記住了,你欠我兩條狗命!」蘭芽連連點頭,卻忘了這本就是他家的狗。
她忘了,季瑛又賴皮,這帳就算欠下了。可為何後來又顛倒過來,自然是有緣故的。
說來也巧,那一回還是鄭老夫人大壽,七十五歲。蘭芽已成了大姑娘,又是到夫家拜壽,不肯到處亂跑,只乖乖跟著母親,一步兒路也不多走。
不料重金請來的戲班子一齣戲沒唱完,外頭就出了岔子——
來往的丫頭們竊竊私語,蘭芽和母親偶爾聽見:竟然是季瑛同幾個好友,給一群官妓堵在了門口討要纏頭!
賀夫人氣得便要拂袖而去,蘭芽苦苦哀求,只說莫要冤枉了人。
哪知絕不冤枉,後來鬧得掩不住,眾人紛紛去到大門口看熱鬧,一眼便見一群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在門外排成好幾排!加上周圍看熱鬧的閑漢,堵得水泄不通。
本來青年公子,與朋友聚會玩耍,請個官妓唱曲宥酒,並不算出格。可為了幾兩風流債公然討上門來,偏又當著親家與兒媳的面兒,立刻便把個鄭老爺險些當場氣死!
一頭吩咐家人絕不能讓老太太知道,一頭趕著請出家法來——朱子曰:「當面教子,背地教妻」,也不必另尋僻靜處,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季瑛好一頓打。
無人敢勸,愈勸打得愈狠。
可憐季瑛給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管家更不知送出了多少銀子,可人家就是不肯走。
這樣的事,跟人家打不起、罵不起,又說不通、攆不走。正不可開交處,誰也不防蘭芽偷偷找到鄭夫人,附耳出了個主意。
鄭夫人也早亂了方寸,見蘭芽胸有成竹,少不得死馬當活馬醫,試他一試。
就這麼一試,立時奏效!
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吵吵嚷嚷的鶯鶯燕燕走得乾乾淨淨。
這法子簡單無比,不過是將受杖的季瑛換做了他身邊一個叫做盧處道的朋友。且打得遠不如季瑛那樣重,不過是裝裝樣子。可盧處道半真半假痛呼了幾聲,人就走了!
彼時季瑛共有三位朋友與他一處「遭難」,連他自己,共計四條「狗命」,抵過兩條,還欠兩條。這便是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了。
不過欠是欠了,怎樣欠的,季瑛始終不能明白。今夜既提起來,自然要打破砂鍋。
蘭芽見季瑛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倒覺好笑的,說道:「那日有一位瘦瘦高高的女子,穿松花衫子,手執一枝梅花的,你可記得么?那是她們的首領,那群人都是她領來的。」
季瑛道:「這我豈有不知?那是『珠簾秀』,極有名的。當日我們就是請了她去唱曲,別的人我也不識得啊。只不知是哪裡得罪了她——你又如何知道的?」
蘭芽道:「這有何難?群龍有首,看得久了,總看得出來。」
季瑛問道:「那盧處道又是怎麼一回事?為何打了他,她們就全撤了?難道他比我生得俊?她們心疼了?」
他本是玩笑,可蘭芽認真點頭道:「對了,一點也不錯。」
季瑛舉手呵她的癢:「說正經的,這樁事我想了這幾年也沒想明白,還不快給我從實招來呢。」
蘭芽笑著躲閃道:「說給你實話,你又不信。你也蠢得夠了,那珠簾秀喜歡那個姓盧的緊呢,我一眼就看懂了,你跟他那麼好,果真不知?」
季瑛急道:「哪有這樣的事?珠簾秀與處道是冤家對頭!那日飲酒,她與我們都碰了杯,偏不與處道碰;我們說的題目,她都肯唱;唯處道,即席做了一首「蟾宮曲」,她還死活都不給面子。我還聽說,後來處道獨自去尋她,也吃了閉門羹。你敢情是歪打正著?」
蘭芽狡黠地眨眨眼睛道:「依著你說,就更不錯了。她若一視同仁,怎顯得出盧處道?」
季瑛摸了摸腦袋,極罕見地露出幾分憨憨的神色:「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糊塗了。你說珠簾秀原是拿喬?」
蘭芽拍手道:「阿彌陀佛,可說通了。」
季瑛道:「那也不對啊,既喜歡他,為何要害他?還要『殃及池魚』?嗐,何止殃及池魚,還是自尋死路嘛,這事一鬧,盧伯父立刻來信把他召回老家了!雞飛蛋打,人財兩空!」
蘭芽蹙眉想了想道:「我猜,必是姓盧的哪裡惹了她不高興,她氣極了要出氣。可到底心腸軟,見他挨打,便後悔了。後來姓盧的走了,她必然更後悔的。」
季瑛啞了半天,最後大笑:「你倒都懂得。」
蘭芽起初只顧說得痛快,此刻給他一笑卻紅了臉,發作道:「你要解疑團,求著我說,說了你又……」
「又怎樣?」季瑛拉了她手,待要戲謔幾句,忽然想起一樁事,帶笑不笑問道:「那盧處道,果然比我俊?」
蘭芽奪手,低頭偷笑,卻聽季瑛嘆了口氣說道:「相貌雖然難與你家相公相比,才情么卻是有的。他贈給珠簾秀的小令,我還記得幾句:甚麼『寶髻堆雲,冰弦散雨』,又是『林下風姿,雲外歌聲』,清俊無比。可惜當年我給打得動不了,臨別未能一會。如今已是數年不見了。這年月……也不知……唉!」
蘭芽見他傷感,忙岔開話去說道:「晚間那味魚肚羹油膩得很,我貪吃了幾口,口裡乾乾的,煩你倒碗茶給我。」
季瑛起身去尋普洱,一邊果然將盧處道忘了,嘆口氣道:「傻孩子,那哪裡是真的魚肚?是豬皮冒充!如今襄陽城裡,誰家還吃得起魚肚羹?昨日我還聽廚下的人跟二嫂子抱怨,說可惜一身本事,每日只是腌蘿蔔條兒、曬蘿蔔乾兒。可憐小蘭芽,如今索性連豬魚都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