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宋祥興二年,元至元十六年三月,崖山海戰後,宋軍覆沒。
左丞相6秀夫背負八歲的幼帝趙昺蹈海而死,楊太后痛哭一場,亦隨之投海。
隨駕軍民寧死不降,俱各蹈海殉國。第二日清晨,海上漂起十萬浮屍……
宋亡!
先時,右丞相文天祥在南海五坡嶺兵敗,服毒自盡未遂,再度被俘。宋降將張弘范逼迫他寫信招降固守崖山的張世傑、6秀夫,文天祥賦詩明志,揮筆寫下了千古名篇——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張弘范覽詩默然,無奈之下,派人搜尋到了文天祥的妻子歐陽夫人和一雙十四歲的女兒柳娘、環娘,將一家骨肉一同解往大都。
五月,郭守敬引西山白浮泉入京,大都城迫在眉睫無水脈、無漕運的窘狀終告結束。
全城百姓奔走相告,自發湧上街頭,敲鑼打鼓,一片歡騰。
忽必烈大喜之下,將治水能臣郭守敬升任昭文館大學士兼知太史院事。命禮部尚書海帖安排,務要辦一個熱熱鬧鬧的開河慶典。
開河這日,闔城轟動,朝中官眷哪個不要去瞧熱鬧?鍾夫人為叫蘭芽散心,百般攛掇著將她也帶了去。
慶典是真金奉旨主持,蘭芽已多日不見他,此時在洶湧的人潮中仰頭看他微笑著臨風而立,坦然接受百姓歡呼叩拜,矜持有禮地聽臣下回稟各項事宜,與平日見慣的嬉笑不羈迥然不同,不覺也微微地笑了出來。
九歌在她耳邊低聲道:「王爺要做太子了!」
蘭芽奇道:「你怎麼知道?」
「我早就知道。王爺說啦,當了太子,就賞我跟冬雪每人一對祖母綠的耳墜子!」
蘭芽忍不住笑道:「他哄你們呢!我聽鍾夫人說,祖母綠是波斯的貢品,一年就送來一兩件,連王妃想要,也沒那麼容易,哪裡輪得到你們?」
九歌還沒說話,冬雪拉了拉兩人的袖子,驚喜指著台上道:「哎呀,原來海大人還請了雜劇班子!」
蘭芽抬起頭,正看見一班坤伶粉墨登場,中有一人最是出色:身材窈窕,兩顆眼珠又大又黑,顧盼間神采飛揚——她不禁一怔:這不是珠簾秀么!
她正不解,台上珠簾秀在一群人簇擁之下已手揮目送,唱起了時下最流行的「牆頭馬上」——李千金深閨寂寞,甫出場派遣春情,乃是直白無比的一曲「混江龍」: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學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這千金良夜,一刻**,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她唱到此處,眼角含情向台下一暼,勾引得一眾浮浪子弟立時沒了魂兒,一時間喧鬧聲幾乎將宮裡太監們費了好大氣力搭起的彩棚掀翻。
蘭芽隨著鍾夫人遠遠地立在檯子西首一顆大樹下,與真金的鑾輿相隔甚遠,無意中目光一掃,忽然看見真金臉帶訝異,遙遙望著這廂。
再過片時,便見一個東宮的小太監悄悄過來,送給鍾夫人兩碗涼涼的酸奶|子,一句話沒說,躬身退下。
鍾夫人笑著將一隻瓷鍾遞給了九歌,有意大聲說:「燕王爺賞的,定是好東西,鍾青,你嘗嘗!」蘭芽看了看漸至中天的暖陽,臉現紅暈,接過了瓷鍾低聲道:「多謝姑媽!」
鍾夫人跟她同年,蘭芽在家時並沒有這麼小的姑母,因此初時喚她姑媽,還頗有些叫不出口。後來在相府住得久了,得知鍾夫人娘家確有一個跟她同齡的親侄女,後來遠嫁他鄉,極少與娘家來往——這才知道姑侄一說,乃是謹慎之至,不由得暗暗感激鍾櫻。
鍾櫻嫁到蒙古丞相門上,身邊只有幾個漢人丫鬟,這些日子下來,與蘭芽相處得十分融洽。
這時台上李千金思念裴少俊,含情帶怨正低聲吟唱:
我為甚消瘦春風玉一圍,又不曾染病疾,近新來寬褪了舊時衣。害得來不疼不痛難醫治,吃了些好茶好飯無滋味,似舟中載倩女魂,天邊盼織女期。這些時困騰騰,每日家貪春睡,看時節針線強收拾……
蘭芽見她眼角含淚,一字字細訴相思苦楚,登時想起了她與盧處道的一段苦戀,再轉念自身,不覺有些痴了:
天上銀河只一條,人間的銀河卻不知有多少!
海帖請來的雜劇班子大受歡迎,將主角郭守敬的風頭都一併搶了去。一台雜劇整唱了一個多時辰,最末壓軸的一出,是一折「關雲長單刀赴會」。
扮關雲長的正末四十上下年紀,相貌堂堂、器宇軒昂,手執青龍偃月刀一出場,還沒開口,台下便掌聲雷動。不少百姓交頭接耳,一名大漢得意洋洋大聲指點身邊的人:
「這位官人就是寫這本雜劇之人,也姓關。跟咱們竇大人同字,也叫漢卿。而且也在太醫院辦過差。是寫得好,唱得也好。我妹子出閣時,我爹託人請了他來家,唱的是『南呂一枝花——我是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嘿!」
這時台上正演到魯肅指責劉備「全無仁義之心,枉作英雄之輩。荊州久借不還,是人無信不立」。
台下一時鴉雀無聲,都等著看關雲長怎生答對。
只見關雲長輕蔑地一笑:「魯子敬,你識得俺這刀么?」
魯肅道:「刀便怎樣?」
雲長道:「俺手中這柄刀么,頭一遭誅了文丑,第二遭斬了蔡陽,魯肅呵,莫不第三遭到你也?
魯肅大驚失色。
雲長道:我問你,這荊州是誰的?
魯肅道:「這荊州是俺的。」
雲長道:「你不知,聽我說——」
面向台下唱道:
「想著俺漢高皇圖王霸業,漢光武秉正除邪,漢王允將董卓誅,漢皇叔把溫侯滅,俺哥哥合情受漢家基業。則你這東吳國的孫權,和俺劉家卻是甚枝葉?請你個不克己先生自說!」
這一段言辭唱罷,四周彩聲四起,一旁棚中禮部尚書海帖的臉色卻變了,扭頭去看真金,只見真金哈哈一笑,拍手贊道:「唱得好!」
海帖走到真金身旁,低聲道:「王爺,這是微臣體察不周,將這樣的人……」
真金擺手笑道:「大人何必認真?父汗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放心罷!」
海帖皺著眉頭退了下去,愈聽愈覺不好,頭上慢慢沁出了汗。
這時關雲長轉回頭卻唱了第四折的一曲「駐馬聽」。
簫聲幽咽,琴聲低沉,關漢卿手扶船舷,目視前方,此時人人都覺他眼前的河水不是今日的白浮泉,而是數百年前的赤壁江水!
只聽他愴然唱道:
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叫我情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唱到一半的時候,蘭芽已暗驚此人膽略。到一曲唱畢,台下不知不覺間寂靜一片——方才還嬉鬧的百姓們個個肅穆靜立,一些戴著儒生巾的士子眼中都飽含了淚水。連一些蒙古人的臉色都猛然間鄭重了起來。
蘭芽也忍不住濕了眼眶,似乎隔著千山萬水清清楚楚看到了崖山海上的浮屍!看見了翻滾的波浪色做血紅,一浪一浪接連不斷地湧向岸邊。
海帖渾身顫抖著跪在了真金面前。真金看著台上從容而立的關漢卿和台下眼巴巴望著自己的百姓,扶起海帖說道:「我大元連趙宋的皇帝、太后都容得下,還容不下一個伶人么?父汗讀了文天祥的『過零丁洋』,大為讚賞。這關漢卿的雜劇演得好,待我回去稟明父汗,必定有賞!」話音不高,卻足以令近處的人聽得清楚。
他的親王鑾輿緊挨彩棚,關漢卿聞言微微一愣,跟著帶領眾人跪下說道:「謝王爺誇獎!」
真金點點頭,低聲向海帖說了幾句話,吩咐左右,命駕回宮。
海帖送走真金,大聲宣布:「燕王有旨,今日觀劇的鄉親們,每人賞錢一百,賞酒一瓶,另賞八寶米一袋——這白浮泉的泉水清冽無比,晚上回家熬粥吃罷!」
眾百姓都站在原地不動,沒幾個人人上前領賞,卻也沒有幾個人向外走。
海帖滿臉笑容,命手下人拿了賞物,按人頭一個一個分發。遇到上了歲數的老者,還親熱地拉手問候。眾人漸漸地聚攏了上來。
蘭芽坐回轎中,隔窗看見關漢卿與珠簾秀同乘一輛馬車,領著班中人等緩緩向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