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忽然台下鑼鼓一聲,已有人高聲喝起彩來,原來戲已開場。
適才樓下笑語喧嘩、吵吵嚷嚷,他二人激動過甚,各懷感慨,竟一句也沒聽在耳中。
「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劇中那賽盧醫一上場就引得眾人笑個不住。真金與蘭芽起初絕無觀劇的閑情,但終因叫好聲太過響亮,劇情又十分簡單,因此漸漸地也看入了神。
蘭芽想看關漢卿,每一個新人物上場,她都仔細辨認一番,但哪一個都不是。
這出雜劇講的是一對相依為命的守寡婆媳,蔡婆婆與童養媳竇娥,婆婆年邁,媳婦年少,仗著幾畝薄田勉強度日,誰知受鄉里一對潑皮、張驢兒父子欺侮,要強娶她二人為妻。
那父子窮凶極惡,逼到了門上,立等娶親。
此時台上蔡婆婆萬般無奈,正與竇娥商議道:「如今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
竇娥羞怒道:「要招你自招,我並然不要女婿。」
婆子叫屈道:「天爺,哪個是要女婿的?爭奈他爺兒兩個自家挨過門來,卻教我如何是好?」
台下觀眾見這樣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子一口一個招女婿,都大笑起來。竇娥唱道:「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真金不由失聲笑道:「這女孩兒好一張利口,就娶了回去,也是個氣人的,她女婿怕就是給她氣死的。『女大不中留』?哈哈哈!」
蘭芽沒做聲。
關漢卿妙筆如花,這場劇台詞流暢無比,詼諧生動,句句令人忍俊不禁。但蘭芽卻從震天的笑聲中隱約聽到了飲泣的聲音。
當初在周察府中,不知有多少「竇娥」,自己亦是其中一個。今日觀眾不少,那看台之上,該也有許多「張娥」、「李娥」罷!
這茶坊佔地甚廣,少說也有數百座位,再加上擁擠在過道上的,人數更是驚人。那哭聲笑聲,混在一處,起初是哭聲小,笑聲大,演到第二折時,笑聲漸隱,哭聲和著恨聲、罵聲卻慢慢大起來。
原來張驢兒要強娶竇娥遭拒,一不做二不休,竟設下毒計,要用一碗羊肚兒湯毒殺蔡婆婆,霸佔竇娥。誰知陰差陽錯,羊肚兒湯並沒毒死蔡婆婆,反毒殺了張驢兒的父親。張驢兒見父親死了,不傷不痛,惡人先告狀,反過來誣賴竇娥投毒殺人!
兩家拉扯到了公堂之上,竇娥委屈自陳:
大人你明如鏡,清似水,照妾身肝膽虛實。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此百事不知。他推道嘗滋味,吃下去便昏迷。不是妾訟庭上胡支對,大人也,卻教我平白地說甚的?
說到此處,哀哀痛哭起來,台下已有人高喊起來:「把張驢兒千刀萬剮!」
然則太守桃杌,將告狀的都看做衣食父母,為收銀錢,不問青紅皂白,將竇娥嚴刑拷打——「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
竇娥在台上暈厥幾次,太守仍不肯干休。台下群情激奮,一聲聲高喊「狗官,糊塗官兒」!
打到最後,太守見竇娥抵死不認,便命拷打蔡婆。竇娥已是體無完膚、奄奄一息,但聽見打她婆婆,忙撐起身子攔住道:「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願我招了罷。是我葯死公公來!」
竇娥上了刑場,臨行前向監斬官哀告:「前街里去心懷恨,後街里去死無冤!」
監斬官問她可是要見什麼親人。竇娥哭道:「可憐我孤身隻影無親眷……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啊,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竇娥此時尚不滿十六歲,這一聲爹爹哭出來,當真是聲淚俱下,令人慘不忍聞。
監斬官追問,既無親眷要見,為何要走後街。竇娥答:為恐婆婆望見傷心——
台下靜默了片時,隨即哀泣聲響成一片。有一男子高喊:「天殺的奸賊,天打雷劈的奸賊阿合馬!」
竇娥一愣:「阿合馬?這不是劇中人物啊。這個名字好熟,好像曾在哪裡聽過。」她扭頭望了真金一眼,只見他雙唇緊抿,臉上卻毫無表情。
到了第三折「法場」,劇情一步步推演到了高|潮。
竇娥發下三樁誓願:
一要丈二白練,高掛旗槍之上:
「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二要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
監斬官斥她:「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衝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
竇娥唱道:
「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得六齣冰花滾似棉,免著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第三樁誓願:
「大人,我竇娥死得委實冤枉,從今以後,著這楚州亢旱三年:
「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竇娥這三樁誓願指天斥地、怒鬼責神,字字咬金斷玉,句句決絕滅裂,悲和恨都嚼爛了吐出來,直唱得數百觀眾惶恐心悸、透骨寒涼,彷彿當真有寒風襲來、雪花飄落一般。
直到此刻,蘭芽才從厚厚的粉彩背後認出了扮竇娥的正旦,那正是珠簾秀。
忽然,有人驚叫起來:「天爺,雪!」
「當真下雪了!」
「六月天啊,下雪了!老天爺睜眼了……」
板凳碰撞的聲音乒乒乓乓響起,有尋不見爹娘的孩兒尖聲號哭,有失散了的同伴高聲叫喚,卻無人理睬。數百雙眼睛白日見鬼一般死盯著台上——
台上不知何時竟果然飄飄洒洒揚起了雪花!
蘭芽震驚到了極點,眼睜睜看著大片的白雪落在橫卧在地、一動不動的珠簾秀身上,頭上……
有不少人喊著「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顯靈」,紛紛跪在了地上,望空叩頭。
真金忽然拉了恍恍惚惚的蘭芽一把,冷冷道:「那是白紙!關漢卿是個人物!」
「殺了奸臣阿合馬!」
「殺了狗官泰木耳!」
「替朱姑娘報仇!」
「阿合馬不死,是無天理!」
有人振臂高呼。
「阿合馬是誰?」蘭芽獃獃地問真金。
真金一言不發,衣袖一拂,扭頭向樓下走去,靴底踏得樓板山響。
蘭芽忙跟在後頭,走到樓梯拐角處,兩旁不言聲上來兩名帶刀的侍衛,跟在她身後。
樓下人聲鼎沸、起反了一般喧鬧,兩名侍衛拱衛在側,將蘭芽與激憤的眾人隔開。
蘭芽眼見真金挺拔的身軀分開眾人,徑往戲台上去了。
「眾鄉親暫莫吵嚷,且聽我一言!」
真金立在高台之上,向著黑壓壓的人群響聲亮明了身份:「我是這朝中中書令真金!」
這一聲登時蓋住了喧嚷,台下人群中有認得他的,都驚訝地喊起來:「當真是真金太子!」
兩排金戈鐵甲的武士不知何時從外頭走進來,一個個走向台邊,在眾人眼前按劍肅立,站成兩排。
眾百姓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過了片刻,人群中一個響亮的男子聲音高喊:「請太子殿下下旨,殺了奸臣阿和馬以平民憤!」
喊聲猶未落地,有數人高呼相應。
眾人都望著真金,等他說話。但真金並未理睬這幾人,而是向著台下一人微微一揖,開口說道:「老人家,煩請您上台來,我有事當眾請教。」
「有事沖我說話,不干我娘的事!」一名漢子大聲道。原來真金所邀,是一位老媼。
真金並不動怒,面帶微笑,溫和地瞅著老媼。
「兒子,太子殿下叫我,那是我的光彩,你退下。」一名武士走過來相攙,將顫顫巍巍的老婆子攙到了台上,然後躬身退下。
茶坊內一時鴉雀無聲,人人都盯著真金和老媼。珠簾秀慢慢從「雪」中坐起,也沒幾個人注意。
「老人家!」真金又是一揖,彬彬有禮地問道:「請問您,阿合馬做了什麼壞事啦?」
台下一陣騷動。
這老媼一身青衣,滿頭銀髮,面上神情似喜似悲,手扶著拐杖大聲道:
「殿下,這『竇娥冤』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南城朱家的事,那朱家……慘啊!就如劇里所說分毫不差,朱家守寡的婆媳,給人看上了。那人強娶不成,便誣賴朱家媳婦殺人,告到衙門。大老爺原本判了那無賴該死,可……可等不到秋後就放了,反將朱家媳婦拘了來,判她毒害公公,問了個斬立決。那無賴,是……是……就是阿合馬的乾兒子!刑部大老爺不知是為討他的好兒,還是惹不起他……阿合馬,他乾的壞事,何止這一樁,他害的人命,何止這一條!」
老媼手中的拐杖「篤篤」地敲擊著檯面:「這樁事滿皇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殿下問我,借我老婆子的口,若能替屈死的朱家媳婦伸了怨、解了恨,那便真是皇天開了眼。我老婆子就是轉過天來就給那賊子害死,也沒什麼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