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回
蘭芽挂念真金,從鍾夫人處回到小院,便閉門悶坐,百事不問。冬雪見狀,出去吩咐了小丫頭們不許喧嘩,恐惹得姑娘心煩。她與九歌更是躡手躡腳,連倒茶都不肯弄出聲響。
誰知偏偏有兩個平日粗使的婆子不曉事,竟靠在後窗外頭談起天來。
蘭芽居住這小院,後窗一色糊的銀紅紗窗,為的是院內林木蔥蘢,平添艷色。在外看來,蘭芽起居的內室與九歌、冬雪在外間的卧房幾乎一樣,難以分辨。兩個婆子大約是平日靠在外間外頭說笑慣了,今日恰恰便弄錯了地方。
九歌立起眉毛,便要出去呵斥,蘭芽連忙搖手,凝眉細聽,只聽一個婆子說道:「如今京里已嚷嚷動了,說太子殿下打了包票,要砍阿合馬的人頭呢,你快叫你那個什麼表弟早做打算吧!」
另一個婆子嘆道:「他哪裡肯聽人的勸?也難怪他,在那裡做個管馬廄的頭目,比旁人府上的管家還賺得多。」
「此一時彼一時,原來只管多撈,現如今眼看山倒水干,還不及早抽身?」
「那裡的人,都是個僥倖的心思,盼著薛禪汗不理會太子呢。阿合馬受寵這麼多年,跋扈了這麼多年,薛禪汗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蘭芽聽到這裡,不由抿緊了嘴唇。
婆子壓低了聲音:「可是呢,我聽人說,阿合馬一晚上要十個漂亮姑娘相陪,是不是真的?」
另一個啐了一口:「十個?一百個怕都說少了。我表弟說:那裡的漂亮女人,連皇宮都比不上。他就親眼見過一個,是漢人,身子跟柳枝兒似的,臉蛋兒跟桃花似的,說出話來跟小鳥兒似的……」
先頭婆子性急問道:「怎樣?」
「怎樣?進府好幾年了,大人還沒顧上用哪!」
聽話那婆子牙疼似的吸了一口長氣。
「光是各地父母官兒獻的美人兒,就不知有多少。聽說有個河南的齷齪官兒,連妻妾、閨女、兒媳、姊妹,一股腦兒全獻了阿合馬,第二日就晉陞了!」
「皇天菩薩!」
蘭芽猝不及防,只聽得臉上通紅,也不知是羞、是氣、還是嚇,急急向冬雪使了個眼色,見她匆匆去了,才喘過一口氣。待回過心思來,愈覺憂思更甚。
卻說那阿合馬荒淫貪暴,忽必烈自然不是沒有耳聞。但此人委實有幾分歪才,極能斂財——
中統元年,中書省奏准印造紙幣——中統元寶交鈔,以絲為本,以錢為準,分為十等,一千文錢可換一兩交鈔。至元九年以前,中統鈔印行量每年不過十萬錠。等到阿合馬獨掌財權,至元十二年一年就印了一百九十萬錠,使得朝廷大發橫財。
他又屢興理算,逐年核查清算諸官府所有出納財務,從中大肆征括錢財。加上巧立名目,年年增稅,茶、煙、酒、醋,買、賣、租、賃,無不要稅,甚至死人也要徵稅,名曰:喪葬稅。
——忽必烈與阿不里哥爭位、興建大都、滅趙宋、平叛西北東北諸王、分賞將士幕僚……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銀錢,他又好大喜功,胸中宏圖霸業,亟待鋪排,也實在少不得阿合馬這樣一個人在。
況阿合馬的出身乃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才打底,人後再怎樣張揚跋扈,在忽必烈與皇後面前仍舊是一副奴才相,殷勤溫存,伺候得忽必烈身心舒坦,因此一時半刻也下不了殺他的狠心。
那日「先聲茶坊」之事,轉眼間就驚動了忽必烈,還沒等真金與安童見駕,阿合馬已先闖進宮來——指天誓日,說是得罪了小人,受人構陷。又在忽必烈面前痛哭流涕,口口聲聲只說:我不是惋惜性命,但從此後再不能伺候主子,死也不瞑目!
忽必烈明知他惺惺作態,因此一頓怒罵將他趕了出去,但等到真金趕到紫檀殿,忽必烈仍板起了臉,點著他的鼻子痛斥,斥他不像個穩重的儲君,倒像是三歲孩童,說話不知輕重前後、不分場合、不懂謀略,只是一味衝動,置家國無地,置老父於無地!
安童見忽必烈盛怒,膝行兩步,欲待開口。真金跪倒在地,痛呼了一聲「父親」,叩頭說道:「您不在場,不知黎民之激憤……」但話音未落便被忽必烈厲聲打斷:
「休要跟朕提什麼黎民百姓、孔孟之說,讓孔丘坐在朕的位子上,只怕他連一天也撐不下去!治國需用權術、刑名,像你一般空懷婦人之仁,為著幾個賤女人的性命、為看了一個酸丁文人亂編的雜劇便要誅殺國之棟樑——朕看你是昏了頭了,教姚樞、竇默、許衡這些漢人教得愈來愈軟弱糊塗,愈來愈像個草包!黃金家族骨子裡那點兒豪橫狠辣,到你這裡已半點不剩,都拿去餵了狗了!」
忽必烈氣得狠了,在榻上捶胸頓足,把兒子說得一文不值,說到激動處,揮起了拐杖要打,被聞聲趕來的皇后死死擋住。察必皇后一手拉著丈夫,一邊回頭怒罵兒子:
「糊塗東西,還不快出去!你要氣死你父親么!」
真金跌跌撞撞奔出殿外,扶著朱漆的殿柱喘息了良久,末了大喝一聲,狠狠一拳砸在柱上。
次日早朝,聖旨下:太子真金聽信讒言,受人擺布,出言不謹,致使人心惶恐,朝堂不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少保教輔不善,無功有過,各罰俸半年!
朕春秋已高,國事多賴諸卿,百官在其位,則需謀其政,若有以輕慢之心事君,尸位素餐甚或欺君枉法者,一體懲治,絕不姑息!
這道旨意一下,文臣武將,無不在心裡嘀咕:
「竇娥冤」一事如今人盡皆知,但旨意中含糊其辭,無一字指實,已屬蹊蹺;而薛禪汗雷霆之怒,聽聞不是皇后拉住,險些棒打太子,可最後竟然全無懲處,只輕描淡寫地罰了師傅們的俸祿,始作俑者關漢卿、珠簾秀等人,竟無半字提及;而欺君枉法云云,分明更非指責太子,而是另有其人!
這裡官吏們議論紛紛且不提,待消息傳回相府,蘭芽聽茶花鸚鵡學舌將忽必烈的旨意背了一遍,心中也是納罕,不知這位文治武功、又殘暴嗜血的帝王,究竟是怎樣的心思。但為真金提著的那口氣,卻終歸是放下了。
相府上下為安童捏著一把汗,至此也都歡喜起來——安童陪著真金,微服而入勾欄觀劇,又素來與阿合馬不睦,針尖麥芒、水火不容,但薛禪汗袒護阿合馬,至怒責真金,卻並未牽連於他,實在是僥倖。
鍾櫻是個不問外事的人,一時歡喜無地,張羅著叫小廚房備辦美酒佳肴,等丞相來了好好慶賀。那邊蘭芽卻帶著九歌、冬雪,靜悄悄出府去了。
她留下茶花,吩咐鍾夫人若問起,便回說是往報國寺賞花。
出了相府,九歌問道:「姑娘,咱們果真去報國寺么?」蘭芽「嗯」了一聲道:「在家時就常聽說大都報國寺的茉莉花甚好,這幾日心裡亂得很,在屋裡一刻也坐不下去,到外頭走一走,或許好些,走罷。」
三人並未驚動相府諸人,自行在街上尋了三乘小轎,徑往城南報國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