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赴北(上)
是夜。皇帝命人將媞禎安置於小轎之內送出宮,按照遣嫁和親的公主裝束打扮好,秘密送往了宮外。
長夜寂寂無聲,偶爾聽得更鼓,更能分明自己此時略快的心跳。
一分一秒,不能忘卻方才的談話。徘徊在心裡的猜忌,彷彿似撥雲見霧一般……
毓嬛飛快的奪下她的酒,「其實柔然並無和親的請求!」
內心的掙扎逼迫她放下貴嬪的矜持,急急以冰涼的指尖按住她的手。
心頭陡然一驚,大未想到毓嬛會這般激動。她片刻道:「我知道。」
「你知道……」毓嬛神色迷濛而幽暗,「你……」
四目相觸,有一瞬靜默。
須臾,媞禎才開口,「你我是第一天做姐妹么?即便你的手指籠在袖中,左右之分,我還是能察覺的,一壺酒分有毒無毒,宮中伎倆我有何不知。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既然敢來,就自然做好了被皇帝算計的準備。」
便深深看向她,「你也是個聰明人,也該察覺出這番襄國進攻大魏,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你在陛下身邊眼觀八路,耳聽八方,不妥之處理應曉得。」
毓嬛深深呼吸,眸中驚動的神色漸漸黯沉下去,「陛下雖不信游氏,但也不信我,又因先帝交代,許多事情還是以重用游氏為先,我即便想打探也打探不了。」
無奈冷然一笑,「現在……我大概也知道姐姐昔日離間鄭氏和呼延氏的苦心了,與其成為之一,不如成為唯一,這是姐姐教會妹妹的道理。只要游氏尚在一日,陛下他就不可能徹底信我。」
「再者……」她忍住眉梢的悲意,靜靜低下了頭。
清澈的酒水映照出她不算完整的臉龐,恰如她並不完整的人生一般,忽視、傷害、波折,總是處處不順心。
她怨憎又苦惱,恨透了所有人,可在她的憎恨當中,不能忽視的是她最為埋怨的姐姐,卻是唯一一個願意為她據理力爭、替她說話的人。
愛恨交加,連選擇都做不下來。或許她有私心為己的成分,但是肯定還有一點點,她也亦不想昧了良心,為了討好一個男人而去傷害自己的親姐姐。
許久她悵然抬起腦袋,道:「游存勖不除,於你於我都將是心腹大患。」
「姐姐可知,早在襄國發兵北麓關,游存勖的兩個兒子便秘密前往努爾州、雁山、秦拓等地,雖然陛下與游存勖密謀我是有不知之處,可是前因後果……一聯想便知此時殿下去北麓關不是好事。」
「而至於用和親的噱頭將姐姐送出大魏,似乎也事關於襄國一人。」
「但……」毓嬛默默愣了愣,「但交換的條件是什麼,我便不得而知了。」
聽罷,不覺肌膚上透出一層一層的涼意,那涼意似從骨髓中漫出。
霎時間,媞禎的腦子裡突兀的蹦出倆字——
蕭離!
如大把芒刺密密錐心,不由脫口道:「這件事……陛下跟游存勖也商量過么?」
毓嬛費力地搖一搖頭,「陛下既然讓我送攙了迷藥的酒給姐姐,想來游氏父女也不知內情,若是知情,也便用不到我了。」
……
夜風一點一點銜開了窗子,清冷月光下,有小小繁茂紫白花盛放。
毓嬛自甘泉宮復命回宮,已是子時三刻,昭陽殿的硃紅色漆門吱呀地閉合,她顫抖的手才微有冷靜的趨勢。
雪雁見狀,忙道:「主子累了,你們也下去歇著。」
又默默悄然站在她身邊,面色陰沉中,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奴婢知道有些話不該說,可奴婢從小跟主子長大,實在不得不提醒——姑娘!以王妃如日中天的架勢,或許游存勖還能一抗,您這般對她如實相告,放手王妃去打擊游存勖,未免以後咱們勢單力薄。」
毓嬛聞言卻不動聲色,「勢單力薄就勢單力薄,若是放任游存勖做大,那咱們石家的好日子到頭了,唇亡齒寒,屆時我徹底成了毫無價值的廢棋,只怕想活著都未必能夠。」
她指甲緊緊扣進掌心肉中,「我寧願贏的是她,也不願把好處讓給外人。」
「可是……」雪雁躊躇不已,「要是陛下疑心了怎麼辦?王妃她可以功成身退,但是您呢?陛下他要是責怪您……」
「他鬥不過姐姐,那是他無能,還有什麼臉來責怪本宮?且非不知兵不厭詐之說!」
毓嬛面容深沉,對鏡狠狠嗔斥:「若不叫劉禧登高跌重,那何來我的用武之地?他斥我是庶女,我總得告訴,以後能幫他的也只有我這個庶女!」
雪雁點了點頭,良久又聽她主子啟聲問:「消息都送出去了么?」
雪雁應個是,「已經送到孔將軍府了,想必此時該跟王妃接應上了。」
「但其實……」支吾了一陣,「其實您也不必擔心,咱們人去報信時,孔笙已經整裝待發了,想來王妃是心裡有數,就連小郡主也早早送走了。」
毓嬛微微一觸,瞭然坐下,「那就好……就好……」
彼時和親的車架也出了長安城,夜黑風高,一直到郊外的一片荒地,馬車才徐徐停下。
夜色一張巨大的烏色的翼自天際深垂落下,透過窗帘的縫隙,可以看見遠近有無數火把冉冉像馬車而來。徐徐只聽人道:「人都在了?」
回話的一個太監,「陛下一言九鼎,真真是貨真價實,還能騙您,秦王妃就在這兒,不信您自己瞧。」
媞禎聞言忙假寐合上眼睛,待那人探視過之後,又緊接著聽那太監催促,「別忘了提醒你家侯爺說話算數。」
那人蔑視的看了他幾眼,「都說中原人心思多,如今大魏皇帝的心思也越發難猜了。明明是你們老皇帝願意用北郡五城換劉溫鈺的命,如今五城的布防圖給了,劉溫鈺也到北麓關去了,你們卻非要變卦,要將五城贖回。」
「所以才要武安候能者多勞嘛!畢竟這一碼歸一碼,世上沒有江山美人兩全的道理,還請武安候信守承諾,屆時將五城歸還,也不枉我們陛下成人之美了。」
言至於此,心像是被一隻強勁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媞禎也恍然大悟。
所以劉堯死前召見燕元照,竟是要將北境五城的布防圖交於她手。
難怪啊……難怪。
難怪北麓關設下疊疊沙障,竟會那般容易被敵軍輕入,原是一早邊境的布防圖就到了襄國手中,至此即便區區一個不善為軍師的祁明,也能輕鬆進入大魏屬地。
原是如此!
劉堯……他竟為了一個扶不上位的兒子,做到賣城賣地的份上,當真枉為君王。
只是她現下也有個疑慮,除卻北麓關、努爾州、雁山、秦拓也不過四城而已,按照約定也還差一城。
那第五城又在何處……
正這般想著,不禁心肺里扯出強烈痛楚和驚懼來。
若溫鈺此時已到北境腹地,一旦大後方的錦陽城陷落,只怕會四面楚歌,孤立無援。以往倒還未必,但若是劉堯有意賣城為之,便鐵定險中又險!
額頭有涔涔的冷汗滑落,不知何時,車隊已換了人手繼續啟程,再又走了五六里,尚未緩過神,便聽窗外響起士兵警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