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恨到歸時方始休
寒是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的,睜眼只看到慕升卿正在她身上。見她醒來,慕升卿笑起來。她的目光落在那件沾染著血跡的衣服上,突然想起他身上還有傷,忙問他如何?慕升卿指指身上,道「不礙事的,我隨身帶著傷葯,已經處理過了」。只見衣服下露出白色的繃帶,想來是他撕裂裡衣做的吧。
數寒這才放下心來,突然又想起了什麼,「爆炸,萬辛羽向殿內投了炸藥!」她猛地爬起來,「你先歇一會兒,我去看看出口怎麼樣了!」
慕升卿卻拖住了她的手,搖搖頭。「不用了,都堵死了,她這是存心要致我們於死地。」
堵死了!她心裡一驚,楚天傲就在外面,她卻出不去了嗎?
慕升卿勸慰道,「幸好有這個密室,不然我們就算沒有被燒死,也被她炸死了。」
數寒卻急急地問道:「堵了多長?」
慕升卿猶豫了一下,才道:「半條路。」一條路的豎直高度是三十幾米,那半條路就是近二十米了,他們等於是被活埋在了地下。她頹然地跌坐在地。慕升卿看出她的失望,勸道:「沒事,楚天傲知道你在這裡,就算掘地三尺也會救你出去的。」
數寒苦笑起來,「現在哪裡是三尺的事,近二十米,他要挖到何年何月?而且……」她突然看到慕升卿身上的傷,剩下地半句話卻是說不出來了。但她不說慕升卿肯定也能想到——楚天傲不知道石階的具體方位,可能從其他地方開始挖掘,那麼他們就是距地面深達百米,他要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這裡?只是,慕升卿都沒有絕望,她怎麼可以絕望。她本是快死的人了,他卻原可以活得好的,是她連累了他。他都沒有抱怨,她有什麼資格抱怨呢。
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穩定了一下心神,才站起來,「我去看看有什麼可以用到的東西。」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要等,必須儘力讓自己活得時間長一點。
慕升卿想要跟來,她卻按住了他,指了指他腳上的傷,「不要再有事了,不然在這種地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知道她是擔心自己挨不住。而失血確實讓他有些體力不支。於是就沒有再堅持。
大廳之中根本就沒有什麼。數寒沿著甬道一直走到最裡間懸挂母親畫像地地方。進屋地一剎那。她甚至覺得滿屋地畫像都在用一種悲憫地眼神看著她。她搜遍了整間屋子。卻只找到兩小罈子酒。想來是先皇當初在此借酒澆愁而留下地。但是。這如何能讓他們堅持下去!
她望著屋當中母親地畫像。心中一苦。直直地跪了下去。「娘。我該怎麼辦。他真地能及時趕來嗎?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不求能與他白頭到老。只希望再陪他兩年。那也不能夠嗎?……還有升卿。是我連累他。是我害他。他為我做了這麼多。我不止無法回報。還陷他於絕境……義父是為了我而死地。不。可以說他是為了我們一家三口而死地。我卻什麼都做不了。註定要讓他失望……還有父親。他該多麼失望啊……」
她抽抽噎噎地把委屈和絕望都哭盡了。才擦乾淚。轉身往回走。人可以脆弱一時。卻不能一直沉浸在脆弱里。哭完了。就該面對。她要等。等楚天傲找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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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里沒有可以用來計時地東西。兩人也不知到底過了幾天。只是靠著那兩壇酒。苦苦地捱著。萬幸地是。慕升卿地傷口沒有惡化。但數寒地身體卻經不住了。又開始犯病。吃了葯也沒用。慕升卿握住她地手。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叫她地名。讓她不要放棄。有時候。她都以為自己要死了。卻又被他喚了回來。他甚至說「你欠我地。你要還我。不准你死」。
兩人苦苦支撐著,可是石雕的頂板處卻沒傳來任何聲息。眼看著酒越來越少,慕升卿便提出他再去畫室看看。自從那次她只帶了兩壇酒回來,兩人就減少一切不必要的活動,大部分時間都躺著,以節省體力。而這次慕升卿又去了畫室,數寒突然想去出口處看看,說不定在那裡可以發現什麼,又或者能夠聽到上面掘地的聲音。
她順著台階一步步向上走,轉過最下層時卻呆在那裡,扶著牆壁滑倒在地—呈現在她面前地是被大塊花崗岩堵塞的通道。慕升卿說只有半條路被堵住了,原來只是給她希望。
其實,已經堵了兩條。七十米地距離,早已經是生與死的距離!
她步履蹣跚地走回去,慕升卿過了不久也回來了。她見他雙手空空,一種絕望地心情升起,突然落下淚來。慕升卿卻不知道她去看過出口,還以為她是因見他沒找到東西而難過,只是不停地安慰。
數寒哭了一會兒,不想再讓慕升卿擔心,也就沒有把已知道路被堵死的事說出來,合衣就躺下睡了。迷糊了一陣子后卻又開始病發,這次地癥狀卻來得無比兇險。
好不容易熬了過去,整個人卻彷彿散架了一般。
喂她喝了一小口酒,她只覺得嘴裡有點腥腥的,但腦糊糊的考慮不了太多事情,又昏昏睡去。慕升卿關切而難過的眼神成為她目中最後的剪影,之後整個人就一直陷入半昏迷的狀態。有時能聽到慕升卿叫她,有時候卻能見到左相,甚至母親……最後,所有她認識過地人都會時不時突然從黑暗裡冒出來,有她的親人,也有敵人;有活著的人,也有死去的人……她漸漸麻木,只覺得自己已經走在通往黃泉的道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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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多久了?為什麼還沒有人來,慕升卿對自己自己說著:不能死,他死了,誰來救數寒。他從昏厥中掙扎著醒來,才一抬手臂,就痛得悶哼一聲。原本完好的手臂現在全是深淺不一的傷口,觸目驚心。他昏迷了多久了?他想站起來去看看數寒怎麼樣了,身上卻使不出勁。他不禁想大罵「楚天傲,你死到哪裡去了,她在等你,你不知道她在等你嗎」?但已經沒有力氣罵出聲了。他卧了一會兒,緩了一下,才慢慢爬到數寒身邊。一摸她地脈搏,雖然微弱卻還平穩。
原本擺在大廳中央用來開啟畫室的寶劍正躺在地上,血跡斑斑。
他拾起那劍,對著手臂又劃了一刀。血,流了下來,比前兩天又稠了一些,流得並不順暢,是不是因為他的血不多了?
酒在數寒昏迷時就快沒了,他只好把自己的血摻在酒里喂她。但那也沒堅持多久。最後,他索性就直接把血滴到她嘴裡。她有時候會皺眉,到更多時候是下意識地咽了下去。他不禁慶幸,還好她昏迷了,不然怎麼肯讓他這麼做。
他將腕湊到她的嘴邊,血從她的唇一點一點浸入,她地臉也漸漸恢復了一點血色。他看看差不多了,掙扎著在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條,把手給綁了。腦中卻是一片眩暈,忙躺在地上……如此這般反覆了幾次,他才知道自己的血原來少得可憐。他深深看了數寒一眼,把劍放在右腕上,狠心一咬牙……
「升卿——」耳畔突然響起微微的呼喚。
他一愣,拋下劍,爬了過去,握住她地手,「我在這裡。」這麼多天,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會不會是迴光返照?
她的睫毛顫抖著,似受寒的蝴蝶拍打著翅膀,終於睜開,尤帶著幾分迷茫,「升卿?」
「是我,我在這裡。」
「多少天了?」她的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
他卻聽到了,「放心,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升卿,」她用盡最後地力氣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是我害了你,你要堅持,要活著!」
「是,我們堅持,我們都要活著!」
她的手又無力地鬆開了,模糊地重複著他的話,「活著,活著……」
「數寒!數寒!」他用盡全部力氣想將她喚醒,「不要睡,不要睡過去,你醒著,聽我說話,不要睡!」她的呼吸越來越弱,他忍不住抱緊她哭了起來。
他的淚落在她臉上,她似乎清醒了幾分,伸手將他地淚擦去,「升卿,不要難過,我們能遇到彼此是值得一輩子高興的事,只是我總是害你!」
「不許這麼說!」他不想她睡過去,卻也不想她講這麼多話——這是很耗體力地。
「不,現在不說我怕以後沒有機會了……升卿,你是個很好的人,你曾問我,如果你在楚天傲之前出現,我會不會愛上你?我當時沒有回答。但現在我想,如果沒有他,我是會愛上你地……我會好好對你……我們都是命苦的人……我們會一起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升卿……活下去……升卿……升卿……」
她地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不可聞,慕升卿大力地晃著她,可她仍然昏迷了過去。他顫抖著手拂過她的面頰,「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他把滿是傷痕的左手從她的肩下穿過,抱起她的頭,輕輕地靠在自己肩上,兩人便這樣面對面地平躺著。
他細細凝視她的臉,用尚且還算乾淨的右手拂好她額前散亂的髮絲,「舒華,我回來了,你知道嗎?是我回來了。」他苦笑著,眼角落下一大滴淚來——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曾經相識。不過那時他放開了她的手,然後這輩子都抓不住了。他一直想找她,但當他知道她就是她時,她已經愛上了別人。
他把手慢慢抽出來,把她地頭輕輕放在地上,轉身摸索著拿過掉在地上的劍,閉目狠狠地對著手腕切了下去——鮮血帶著生命,從他的腕上流入她的體內,他的臉上卻露出滿足的微笑。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似乎皺了皺眉。他用空下來的那隻手牽住她地手,「別怕!」他會活著,活在她的記憶里!當最後一絲清明離他遠去,他喃喃著:「下輩子,我一定不會再放開你!」他累了,他不走了。
身體越來越冷,像被大雪掩埋了一般,大雪,是啊,大雪……漫天都是雪。就像十年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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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嚴叔帶他逃難的時候,當時先皇駕崩,國家陷入動亂,到處都是逃難的饑民。他一時不小心,居然和嚴叔走散了。那是個大雪天,他又冷又餓,找到一個破廟藏身,卻仍是凍得全身發抖!他以為睡著了會暖和一些,便縮在一個角落睡下。正夢見自己面前出現一個大餅,還滴著油,卻被人推醒了。他大怒著狠狠瞪過去,卻見到一個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神。
那女孩比他還要小些臉上髒兮兮的目光卻十分明亮。接觸到他地眼神時明顯嚇了一跳,低頭小聲道:「你不可以這樣睡!我見過很多人這樣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這才想起嚴叔曾經說過有人在睡夢中被凍死的事,知道她是一片好心。輕聲道,「謝謝!」
那女孩似乎沒想到他會道謝,愣了一下,然後抬起頭甜甜一笑。隨著她抬頭的動作,一把精緻地長命鎖滑了出來。那女孩忙站起來伸手捂住,塞回衣內,只是從她懷裡卻掉出半塊餅來。
他見到那餅,忍不住咽了一下唾沫,伸手將它拾起,那女孩立刻用戒備的眼神看著他。他將餅遞還給她,她愣了一下,接過餅咬了一小口,卻在看到他滿是期望的眼神時猶豫了。她又咬了一小口,然後把整張餅給了他,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他明白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半張餅就意味著一份活下去地希望,但當時他只會把最深的感激化為兩個字——「謝謝」!
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餅,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居然越來越談得來。他突然發現那小女孩手上居然有幾道深深的傷痕,不禁碰了一下,皺眉道:「疼嗎?怎麼弄的?」
「狗抓的。」她輕輕地答道,沒有委屈、也沒有痛苦,「搶這餅的時候被它撓到了,它還一路追我,害我跑了好久。」
這餅是……如果不是餓極,她怎麼會和野狗搶食,但為什麼又將餅給他?他凝重地表情引起了她的誤會,她問道,「你覺得臟嗎?」
「不是!」他忙解釋,「我只是擔心你太餓!」他站了起來,「你休息一下,我去給你找點吃地。」
她看看門外,猶豫著說,「算了,這麼大的雪,也不一定能找到。」
「放心,你等我回來。」他起身裹了裹身上地衣服,如果那塊破爛不堪的臟布也可以叫做衣服,「我一定會回來,然後我帶你一起上路,去找我叔叔。」
她地眼睛一下子亮起來,臉上有了一股光彩,哪怕滿是塵泥污垢也遮不住那種光華,就像——雪天里的月亮。他深深地為這種美所震驚,雖然在那樣一個小小的年紀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美,但那一刻心跳的感受卻已經烙於記憶的最深處。
她的聲音比最悅耳的銅鈴還要清脆,「好!我等你!」
他「嗯」了一聲,往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舒華。」她猶豫了一下,又道:「我跟我娘姓洛。
」
「洛舒華,洛舒華。」他在心裡默念了兩遍,突然很認真地說道:「我叫曹文青。」
她裂開嘴大大地笑了一下,「我記住了。」
她或許不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吧。他在心裡嘲解地笑了一下,這是他滿門被殺之後在外人面前第一次報出真名。在那重重血霧后,他第一次對一個人坦誠了自己的身份,因為他覺得他們是可以彼此信賴的。他推開半塌的廟門,風一下子灌了進來,冰寒入骨。
「曹文青。」身後突然有人呼喚。
他轉過臉,卻被夾雜著雪粒的大風吹得睜不開眼。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了過來,她懷著滿滿的期待說:「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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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沒有回去!!他不是故意的,他去一艘大船上找吃的,當他終於找到兩個番薯,興高采烈地鑽出船艙時,卻發現周圍是一片茫茫的江水——船開了!
他沒有再回去,起先是不能,後來是不敢,他怕,她已經餓死在那個小廟中。然後他遇到了左相,進入了軍中,左相又幫他找到了嚴叔,但他卻再也沒有遇到她!她曾經去軍中送藥材,他只覺得她看著親近,所以忍不住幫她說話。但他沒想到,她便是她!
直到左相告訴他,數寒便是舒華,便是夏淵國的公主……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受了太多的苦,她不再相信任何救贖,她甚至連承諾都不敢聽!只有楚天傲,楚天傲用自己的堅持說服了她。而他,再也沒有機會。
她是否還記得那個大雪天,是否還記得那兩個相偎著取暖的孩子,是否還記得他們約定要一起上路,是否還記得她說要等他回來!
舒華,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