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軒窗幽暗華枝碧
到觀月庵已經六天了,剛開始,一下子靜了下來,倒是心慌地很,會想他,想著想著就臉紅,暗罵自己沒出息,然後繼續想。
手邊的經卷不少,多是《金剛經》、《楞嚴經》、《妙法蓮華經》……她從短篇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抄起,只為先把心靜下來。抄經最講究心細、心安、心靜,有時候不小心一個字抄錯,又得整卷重來。
對於這些經書,她倒是沒多大喜好,自己,是一直不信佛的。不過,她倒是喜歡廟裡小師傅送來的《百喻經》,都是一些有寓意深遠的小故事,比如捨身飼虎、割肉喂鷹……現在才知道「菩薩」二字原是梵音,全稱應當是『菩提薩埵』。『菩提』是覺,『薩埵』是有情,因此,菩薩就是覺悟了的有情人。
原來,萬事萬物都脫不開一個情字。只是情,又分大小——愛人之心人、愛家之心、愛國之心……只是眾生沉溺於這樣的一個愛字里,菩薩卻從中升華,從另一個高度俯瞰著萬象……
不過,終究是望著的!她苦笑一下,又想到兩日前相府的丫鬟來送衣物時,她所了解到的消息。
相府的事,全都由沉璧接管了。不,現在或許應該叫她璧小姐了。
雖然早就該想到,主會培養自己的弟子,但心裡還是隱隱覺得:似乎從一開始他們就算好了——沉璧最初是被派來傳達兩方的消息,她知道的,沉璧也知道;後來,沉璧又以保護她的安全為由,與她一起去了邊關,兩邊的局勢,沉璧都一清二楚;而自己最後所知道的東西,封在那隻玉簪里,是她親手交給沉璧的,因為,她以為自己會沒命……
但現在這樣,又稱得上什麼呢?
得知消息的那天夜裡,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似乎想抓住什麼,但又似乎不知道該抓什麼,就這樣,看著窗上搖曳的梧桐的葉影,一陣陣心煩。索性起身推窗吹了一陣涼風,突又想起他叮囑的,「好好照顧自己。」心中似乎有一道甘泉流過,慢慢淌進四肢百骸,讓人如飲下瓊漿玉液一般透心地舒爽。
她披上一件外袍,對著月色望晉王府的方向眺望,彷彿那樣,就能見著他……
饒是沒那麼不安了,今日抄《大悲咒》時,還是錯了好幾次,她煩悶地放下筆,深吸了幾口氣。看到手邊有一卷《清心咒》,拿起來念了幾句,又是一笑,擱在一邊。慾念太深,又豈是一本《清心咒》可以消除的,而且,自己並不相信。
本來到觀月庵抄經就是以退為進之計,但是,好像自己的這條計策卻早被別人算準了,趁機奪了她的權勢——雖說這些本不是她的,但事情進行到現在,一點一點規劃,都是從自己這兒出去,突然被別人接了手,一是不放心,二是感覺自己被否定了。
從小,她就喜歡自己自始自終地完成一件事。哪怕是養一盆花,她也不讓別人澆一次水。什麼時候澆、該澆多少,自己心裡都是有數的。記得有一次,沉璧幫她澆了一次水,又忘了說,害她又澆了一次,那花便不好了。她嘴裡沒說,但行為上還是表現出不樂意。從此以後,大家都不再碰她的東西。師傅曾經為這點說過她,說她太拘於小節,但,她就是不想事情做到一半由別人插手。
現在呢?何止是插手,自己,似乎已經被剔除出局了。
抄經么?是她自己提出來的,又要自己慢慢消受了。就像那隻簪子,是她自己交給沉璧的,能怪誰呢?
簪子!她摸摸上別的那一支,一笑,這還是天傲送的。突然現,怎麼每一個記憶里都會有他?
突然有人敲門,她起身,卻是庵里的小師傅慧清,雙手合十行了個佛家禮后,慧清說道,「施主,門外有位夫人說想見您,讓我通傳一聲。」
她驚訝,這個時候,怎會有誰想到來看她?
當那位夫人笑意盈盈地站在她面前是,她更是忍不住張大了嘴——蘇夫人!
「夫人!」數寒感覺到自己的失態,忙把她請進屋。是他讓她來的嗎?
「我倒怕打攪到你,不過現在看看,這邊也忒冷清了些。怎麼連個丫鬟都沒有。」蘇夫人倒是落落大方地揀了個位子坐下來,「最近還好么?」
「勞夫人惦念著,我很好。」
「我倒是為我們家傲兒來看你的。」
她一喜,差點脫口而出,他想我了嗎?話到嘴邊卻有吞了回去,變成:「他還好嗎?」
看著她面泛紅暈,蘇夫人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笑道,「好,很好!」稍一思索,補充道,「我還沒見他這麼好過!」
數寒不解,睜大眼睛望向她。
「好孩子,我真該好好謝你。」夫人抓起她的手,在掌心摩挲,想親切的長輩正說著體己話,讓她一陣感動。「傲兒的心,總是太躁。他什麼都想要,什麼都不服輸……雖說年輕人有志向是好的,但我很怕:以他的個性,哪一天,會為了得到而不折手段——那樣,就走歪路了。」
「天傲他做事,心裡都有數,夫人不必太憂心。」想到他在對付薛宏一事上,表面不動聲色,暗地卻跑來救她,她就明白:他其實也是個計劃周詳的人。
夫人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道傲兒他聰明能幹,但是,有句話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哪一日,說不定他把自己都算計進去了,反而還沉陷其中無法自拔。他不知道,其實,這些爭來的東西,又有幾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呢?」
「夫人……」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夫人卻已對她一笑,「看我,盡瞎扯這些。現在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放心了。雖然他還是那副死樣子,但我看得出來,他和走之前不一樣了……這兩日,他在我門前轉轉悠悠地又不進來,說話也吞吞吐吐的,我就知道,他準是惦記你,又不好開口求我來看你……呵……這傻孩子……」
蘇夫人起身,拿起帶來的那個籃子,「這不,我一說想去上香,他就說觀月庵好,他什麼時候懂得這些上香禮佛的事啊……還不是巴望著我來瞧瞧你,得個安心……」
邊說著便把籃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有特色的糕點、精緻的胭脂水粉、還有許多女孩子用的東西……「我也不知道該帶什麼,能想到的都帶了一些,恐怖也不周全,不過你在這應該也不缺什麼,我也就是弄個心意。」
她看著一陣感動,自從母親走後,很久沒有這麼貼心的感覺。大家都認為她很乖巧,她很懂事,大家都把她當成一個謀士來看,卻不知,她也有那般小女兒的心腸。這日,卻是夫人,把她當作了尋常的自家孩子一般。這一刻,她感到,原來自己也是可以被寵著的。「不知道該怎麼謝謝夫人。」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怎麼啦?」夫人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她擦了一下眼角,「看到夫人,我就覺得親切,我真羨慕天傲有個這麼好的母親。」
蘇夫人突然想起傲兒說的數寒的身世,心中有些黯然:世上竟有這麼狠心的娘!她故意打趣道,「傻孩子,你將來還不是也要叫我娘的。」
一時把數寒說得滿臉羞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蘇夫人大笑,氣氛一掃凝重,倒是輕鬆起來。「對了,這個是傲兒叫我交給你的。」蘇夫人遞過來一個厚厚的信封。
「給我的?」她接過那厚厚的一疊,信嗎?又不像。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等我走了你再拆開看吧。」蘇夫人起身欲告辭。
「這麼快就走?」她驚訝,還真有點捨不得。
「我出來太久,也該回去了。」她本來難得出來一次,雖然現在王府似乎忘了她的存在,但,總歸怕生事。
數寒也想到這一點,點點頭道,「那麼夫人路上小心,我也不便留您了。」
倒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心肝,蘇夫人滿意地看著她,琢磨著,怎樣才能讓兩人見上一面。都是可憐的孩子!
她把信封放在手裡掂了掂,好厚!忍不住一笑。來觀月庵時沒料到會收到信,所以並沒有帶拆信刀過來,她用簪子在封口處剔出個小口,用手旁的剪子小心地劃開,掏出來,卻是——一張畫!
一樹臘梅,獨立凌雪、萬點清韻。半透明的芳華層層疊疊地密密鋪開,似訴說著柔腸百轉的思念,旁邊題的卻是李商隱的詩:
知訪寒梅過野塘,久留金勒為迴腸。
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爐更換香。
何處拂胸資蝶粉,幾時塗額藉蜂黃。
維摩一室雖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場。
題字用的是楷書,一筆一畫地十分工整,讓她想到,他寫這詩時認真的樣子,笑容不由得在臉上慢慢綻放。落款處卻是一個行書的傲字,筆走龍蛇,瀟洒至極。
她把畫鋪在桌上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又拿起來對著陽光靜靜觀賞了一會兒,都捨不得撒手了……房間一瞬間似乎因為這幅畫兒亮堂了很多——天傲,梅花香自苦寒來,你是想告訴我:熬過這一段,最終會迎來漫天芬芳嗎?
心底慢慢地泛起一陣感激和寧靜,她拿起筆,繼續抄《大悲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