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走馬蘭台類轉蓬
人生是否總是聚少離多?數寒拉開車簾,最後一眼望著晉王府別苑。等了那麼久,盼得那麼深,卻只是匆匆一面,才相聚卻又要分離。
迎接她的是宮闕崢嶸、紅牆碧瓦、金碧輝煌,但在她眼中卻失了色,似乎只是一堆稍漂亮的泥土而已。站在皇宮面前,她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句子——「走馬蘭台類轉蓬」。她一笑,也不理會,跟著出來迎接她的公公一道進去了。
因為不是正式的場合,所以召見她的地點選在了玉華殿。殿外大朵大朵的重瓣醉芙蓉在風中彰顯,花朵雖大,卻沒有什麼香氣,反倒是殿中的薰香彌散,填了幾分生動。皇上穿的也並非明黃的朝服,而是白色綉金龍的常服,與在正殿所見時稍顯不同,襯得人平易、親近了不少。
數寒行過大禮之後,手捧托盤,舉至頭頂,盤中放的就是所抄的經卷。站在一側的公公正要伸手來接,皇上卻打了個退下的手勢,親自過來接了托盤,轉交給身邊的侍從,同時道,「方小姐辛苦了。」
「小女只是略盡綿力,而且為國做事,不敢稱辛苦。」她叩了個頭,卻並未起身,並驚訝於皇上居然會親自來接經卷。
皇上看了她一眼,見她只是低頭跪在那裡,就向旁邊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得了示意,把她攙起來。
「謝皇上。」她站起來,卻是微偏了身子,且還是垂下了頭。
「今日太後身體抱恙,所以未來,方小姐不必如此拘謹。」皇上似乎猜到了幾分意思,「而且,朕的玉華殿里有金子嗎?」
數寒終於抬起頭,疑惑地看了皇上一眼,卻見他笑著說,「不然你怎麼一直盯著地板找東西。」
她一愣,旋即笑起來,「小女沒見過世面,讓皇上笑話了。」
「你若是沒見過世面,這殿里還有誰可以說自己見過世面的。」皇上的眼神似乎略有深意,「能夠親歷戰場上的九死一生,護住夏淵國的百姓,守住潼關城,還有幾個人可以做到這樣。」
「小女只是僥倖。」數寒仍然保持著笑容。
「一個人若能得到這麼多次僥倖,不得不說是上天有意眷顧了。」皇上接過內侍遞上來的茶,用碗蓋輕輕撥弄著茶葉,卻並不飲。
「因為小女不是一個人。」她有意停頓了一下,果然看到皇上的手一頓,「小女是帶著全國百姓的希望去的,是帶著朝廷和萬歲的關切去的——若說是上天佑我,不如說是上天佑我夏淵國。」
「好一個天佑我夏淵國!」皇上放下茶盞,正視著她,午後的陽光通過琉璃片瓦照下來,絲絲垂落在他臉上,他的笑容和眼神便也跟著一起暖起來。「方小姐所說的話,每次都會讓朕驚喜。」
每次?她一共就見過皇上兩次,上次是說抄經的時候。難道,皇上也對她上次的反應非常滿意?看來,皇上真的不是以前所想的那般簡單。她還是保持微微淺笑,「皇上過譽了。」當你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問題時,就保持住臉上的微笑——這是從小在雲軒學的。
「這些經卷,我會派人奉到夏淵國祈福的佛殿里去。」這樣算是對數寒勞作的一種肯定,而且現在的局勢,民眾也需要一定的心理寄託。
「啟稟皇上,這裡邊有一部分經卷是晉王府的蘇夫人抄錄的。她說希望為百姓略做點事情。」數寒說完,不由得考慮,下面該怎麼答覆。皇上會怎麼問?
「哦!」皇上微一沉吟,突然目光轉向窗外,「方小姐知道那叫什麼花嗎?」
她不明白,為什麼皇上會突然轉開話題,不過仍是恭敬地答道,「是木芙蓉。」
「還有別的稱呼嗎?」他似已忘記經卷一事,徑直向窗檯走去。
「這裡種的似乎是稀有的名貴品種,和我普通所見的有所不同,不知道是不是醉芙蓉?」雖然知道那就是醉芙蓉,但一來皇上話題轉換得太快;二來不好表示自己什麼都懂,但又不能裝做一無所知;所以數寒掂量著尺度答道。
「如果你早一點來,就可以看到純潔無瑕的花朵顏色了,現在已經是粉紅色的,等到傍晚的時候,便會成為深紅色。一日三變其色,所以叫做『三醉芙蓉』,也就是你說的醉芙蓉了。這樣的朝白暮紅,你怎麼看呢?」
此時在數寒大腦中,卻出現「朝秦暮楚」四個字。她一皺眉,皇上這是想說什麼?難道在玉華殿召見她,也是皇上可以安排的?而原以為會露面的太后卻並未出場,是在背後觀看自己的舉動呢,還是被皇上有意阻止?……
一時間,無數念頭在心中旋轉,最後脫口而出的回答卻是讓自己都微感驚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清澈而又沉靜地答道:「萬變不離其宗。」
說完之後,她一愣,彷彿這句話不是自己說的一般,而是有某個人藉助於自己的嗓音喊出了這一聲來。這,是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想法嗎?在最複雜的時刻,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皇上似乎也對她的這句回答感到詫異,吃驚地看了她兩眼。
她卻已盈盈跪下,道:「無論表面是何顏色,她的心都不會變。芙蓉就是芙蓉,有著一顆拒霜的心,所以才叫做拒霜花。就如同我夏淵國的人,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皇親國戚,只要是有著一顆愛國的心,又何必在乎階級、地位以及——立——場呢?」她特意把「立場」兩字加重。
其實左相和天傲何嘗沒有私心,但是在民族大義面前,他們的表現仍是正義和值得稱道的,這也是因為他們的心是正義的。若說一個人能完全為著別人而活,那麼其實他並沒有真正意義地活過——損人利己可恥,捨身為人可悲,這世上,最好的事莫過於能利人利己。而有能力的人,是可以做到這一點。
「拒霜的心?」皇上慢慢重複著,「這就是抵抗外敵的心意嗎?」
「一切對國家不利的事情都可以稱之為嚴霜,並非局限於南逅國。」她微微抬起頭,注意著皇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