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塵亂
崑山派山腳。
楚雲汐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躺在雪地中,容貌盡毀,經脈盡斷,腹部還有一個可怖的血窟窿。
那裡原本是金丹所在的位置,現在成為了一片空洞的虛無。
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了。
而這一切,都是拜她敬愛的師父師兄們所賜。
「為什麼——」
楚雲汐瞪著唯一還留在原地的大師兄顧宴疏,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吶喊。
可剛剛二師兄葉星瀾一劍刺傷了她的咽喉。
此刻她的喉嚨里像是裝了一個破敗的風箱,一張嘴就「呼嚕」「呼嚕」亂響,根本聽不清說得什麼。
但顧宴疏卻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垂下眸子,那雙似笑非笑的含情目再也沒有了往昔的溫柔繾綣,唯余冷漠。
顧宴疏嘆道:「雲汐,我忍你千錯萬錯,獨不能忍你傷害婉柔。」
淚水順著滿是猙獰血痕的臉頰流淌而下,楚雲汐拚命搖頭。
她想辯解:「我沒有!我沒有推她!更沒有給她下毒!」
她想質問:「為什麼不信我?難道從前的溫情、從前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嗎?」
但她最終只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哀嚎。
「顧師兄!」
就在這時,平日里與楚雲汐最為親近的三師兄江問軒從遠處跑來,滿臉焦急。
或許三師兄還是會心疼她的。
楚雲汐心中升騰起一絲希望。
她下意識伸出手,討好般想要去拽江問軒的衣角,卻被江問軒皺著眉躲開了。
素日里如朗月清風一般的少年面帶嫌惡,冷冷道:「顧師兄,婉柔又在喊你的名字了,師尊讓我來叫你回去。」
說著,他低眸看了楚雲汐一眼,語氣儘是淡漠:「往昔恩義斷絕,還有什麼好耽擱的嗎?」
楚雲汐顫巍巍伸出的手頓在了半空。
片刻之後,無力垂下,心若死灰。
江問軒在幾個師兄之中脾氣最好,連他都是這個態度,遑論其他人。
顧宴疏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再施捨哪怕一個眼神給楚雲汐,只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江問軒緊隨其後,臨走前甩下淡漠疏離的四個字「好自為之」。
隨著顧宴疏與江問軒的離去,雪彷彿下的更大了,雪花紛紛落在身上,一點點吸走楚雲汐身上所余不多的熱氣。
楚雲汐費力的睜大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剎那間,前塵往事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浮現。
她本是藏劍山莊莊主楚天闊的女兒,而顧宴疏與江問軒口中的楚婉柔,乃是她的孿生姐姐。
雙生姐妹,天壤之別。
楚婉柔天賦異稟,溫婉善良,無論走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般的存在。
可她卻資質平庸,蠢笨木訥,因為不愛說話時常被同齡人笑話,就連親生父母也不喜歡她,覺得她損了藏劍山莊的威名,是個令人生厭的累贅。
楚婉柔拜入崑山派,成為凌霄仙尊沈君言唯一的女弟子,隨著同門師兄仗劍紅塵、四處遊歷之時,楚天闊常以體弱為由,將她關在一方冰冷孤寂的小院中,十天半個月才允許她出門透透氣。
每次不能超過半個時辰。
她本以為自己的一世都會如此度過。
平庸,孤獨,無人在意。
卻沒想到十五歲那年,因為楚婉柔意外跌落妖族的萬丈崖,使得她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從古至今,跌落萬丈崖的修士,無論修為多高,都逃不過被毒氣侵襲而死的命運。
何況楚婉柔不過金丹一重境界,沒人認為她還能活著回來。
為保藏劍山莊地位如前,楚天闊將與楚婉柔有九分相似的楚雲汐作為替身送上崑山派,以求討好凌霄仙尊沈君言。
她是楚婉柔的親妹妹,同時也是對方的替代品。
崑山派所有的人都知曉此事,除了楚雲汐自己。
在崑山派的那段時日里,她沉浸在一場可笑的幻夢之中,自認為得到了此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溫暖。
她資質平庸,師尊和師兄們便傾盡全力尋來各種天才地寶為她調養身體。
她蠢笨木訥,學法術很慢,生性冷清的顧宴疏卻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教她,閑暇之時還會帶她登高遠眺,笑言「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初上山時,因為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和教養,她並不懂得這些詩文的含義。
可這並不妨礙她看出顧宴疏眼底如水般的繾綣柔情。
她只隨口說了一句「聽聞南海鮫人淚最是難得,可惜無緣一見」,二師兄葉星瀾竟然就不顧自身安危,取來七顆鮫人淚親手為她串成手鏈。
三師兄江問軒更是對她關懷備至,平日里噓寒問暖事無巨細,事事都擋在她前頭,為她衝鋒陷陣。
然而這一切都隨著楚婉柔的回歸化作泡影。
楚婉柔回到崑山派那一日,她徹底認清了自己的身份。
替身終歸只是替身。
只要楚婉柔一個委屈失落的眼神,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奪走她所擁有的一切。
她成了所有人眼中卑劣無恥的小偷、強盜,搶走了本該屬於楚婉柔的東西。
只要楚婉柔稍有不適都是她的罪過。
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回發生了。
上次是她推倒了楚婉柔,上上次是她弄灑了楚婉柔費心為她熬制的參湯,上上上次是她害楚婉柔身上起了紅疹,上上上上次……
一樁樁一件件,數也數不清。
漸漸將師尊與師兄對她為數不多的愧疚之情也消磨殆盡。
可是她做過嗎?
她根本沒做過。
她沒有推過楚婉柔,參湯她還沒有接到手裡就已經灑了,紅疹的事情她完全不知情,她更沒有對楚婉柔下毒。
為什麼沒有人願意聽她解釋,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相信她?
人們看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更加冷漠。
從最初帶著嘲諷的同情,到毫不掩飾的厭惡。
可就算她只是個卑劣又可笑的替身,就算她愚蠢不善言辭,她也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啊。
不只楚婉柔會疼會傷心,她也會疼會傷心的。
雪越來越大,落了滿身。楚雲汐卻似乎已經感不到任何寒冷和疼痛了。
她很快就會生生凍死在雪地中。
但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這樣帶著污名,像條狗一樣卑微的死去。
她想要活下去。
楚雲汐彷彿忽然間又生出了些力氣,吃力的向前爬去。
鮮血自腹部的傷口處湧出,將周圍的白雪染成紅艷艷的顏色,她也沒有停下來。
她要離開,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可是這條路實在是太長了,崑山派是許多人這輩子也無法靠近的仙山,即使如今已經在山腳,也不是一個廢人靠爬可以爬的出去的。
楚雲汐的身體越來越沉重,漸漸地連眼皮也睜不開了。
她喉嚨里發出嘶啞破碎的嗚咽聲。
她說得是:「我沒有騙人,我沒有給楚婉柔下毒。」
還有:「救救我,我不想死。」
可惜沒有人聽到。
即使聽到了也不解其意。
雪漸漸大了起來,風聲淹沒了她最後的聲音。
第二日清晨,崑山派負責洒掃的雜役弟子,在長而曲折的山路之上,發現了楚雲汐早已冰冷的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