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那天晚上,轎子停了,似乎周圍的人都休息了,只有我無論如何也睡不下去,在封閉的轎子里,胃裡一片翻江倒海。
我要逃,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入目之處皆是紅,轎子里並不悶熱,卻讓我感覺到窒息,感覺到心煩意亂,著急的尋找一個方法釋放這沒由來的暴躁,卻是沒有地方排解。長期的封閉讓我幾欲發瘋,紅蔻染的指甲已經褪色,逐漸變得支離破碎。如果再不離開,恐怕送到襄渠的就是一個真傻子了。
可是夜風微微挑起厚簾的時候,此起彼伏狼嚎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的慘叫。
那是何其慘烈呵。有男有女,伴隨而來的還有一種皮肉被兩邊利器穿透,帶起崩裂和血花四濺的粗暴響聲。像極了噩夢的模樣,無數的驚恐夾雜其中,雜亂的腳步和掐死在喉嚨口的慘叫混為一體。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出去,只知道刻骨的恐懼在我的心裡生根發芽,靜靜端坐就可以看到那近在咫尺的死亡。
本來外面就沒有多少陪嫁的人,是山賊的話,肯定是全軍覆沒。
我往哪裡逃?荒山野嶺我往哪裡走?
我走不了,我逃不掉,我知道一出轎子就要面對明晃晃的刀刃。
殺人,那是血海。
我顫抖著雙手挑開了面前飄擺不定卻還未曾向我昭示外面景象的帘子,月光偷襲攀岩上泛著不正常蒼白的手指,毫無血色。
黑影長發飄擺,在月光下宛若仙君下凡,翻轉手腕輕輕的將手中的長劍送進最後一人的心臟。
那來不及尖叫的可憐人,僵硬的身軀砸在了悠悠芳草。
周圍安靜的可怕。
朔光下,勾仄陣雲斡旋,他從天而降,他持鋏配刀,抬袖拭去寒光上的血污,抬腳踏過螻蟻萬千,俯瞰眾生,向我走來。
我推開了帘子,繁星滿天,突如其來的光線突然讓我有些睜不開眼睛,封沉的阻礙突然化作灰燼,消失在這如歌的夜晚。
站起身來時,已經失去知覺的腿讓我趔趄了一下,愣神片刻對面人卻已到了面前,明晃晃的劍刃向心口直直刺來,鋒芒滑過左臉頰,斬落了青絲幾根,輕陰萬千隨勁風散落在星河大海。
如果不是鮮血的味道,我或許會忘記自己正在呼吸。那氣息像是生鏽的銅器,說不上刺鼻,甚至有些熟悉。
夜晚的颯風蕩漾出草泥的波瀾,起起伏伏波瀾壯闊,金邊鑲銀絲的昂貴布料遮掩著男人的面孔,縫隙當中一雙狹長的桃花眸微微眯起,似乎在打量——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這樣一雙眸子,淺淡如雲深邃如海,似笑非笑亦琢磨不透。
而我是腳踩泥濘的涉水者,提心弔膽卻不曉得是否下一刻就要卷進這看不見的暗流洶湧。
我見過很多的男子,有楚睢的皇子,有宮裡的侍衛,也有父皇。
可是像這般的,我還從未見過。
像這般近的距離也從未有過。
他沒有說話,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我的去路,眸子直視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毛。
男人有些詫異的模樣,手上的寒光微微頓了一頓,並沒有立刻往下招呼我的脖頸。
火紅的嫁衣被月色染的黯淡,我下意識的往左側身,回身一把扯開紅簾往面男人面門蓋過去,誰料那人也非善茬,只呆愣片刻,寒光閃閃便劈開了一道蓄滿笑意的唇角。
絳帳在半空中僵硬片刻后爆裂開來,在月光的反射下四分五裂,碎屑漫天。
「你便是那個痴傻公主么?」他回手一插,刀劍回鞘,那寶貝兵刃隱去了光芒,又如同死物一般了。
男人笑著向我靠近,璆碰環撞,他進我退。他越來越近,我卻已經腳跟碰到了轎板。
「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兮命兮,逢天時而生,曾莫我嬴嬴——」他走到我的面前,突然站住了身子朗聲高吟,灰暗高大的影子遮擋住了光亮。
「吳女苕顏,國以亂傾。流言以對,寇攘式內。侯作侯祝,靡屆靡究。」我抬眸強顏歡笑,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也不必再裝瘋賣傻,不知道周圍遍布了多少這個男人的下屬,冷靜一想,此時貿然惹怒對方實屬下策,「公子若要稱讚,不若換一出處?此中意可不大好。」
這突然出現的男子有什麼目的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我也不清楚,現在只能夠見招拆招。
「哦?這便是楚睢所說的痴傻公主么?」他笑的肆意,手指來回撫摩著衣袖上的繁複紋路,頷首似是在思索,隨即抬頭時候戲謔調侃,「如若公主殿下是傻子,恐怕這天下就尋不到聰明人了罷。」
我抬手抱拳,縱指節微微發顫,還是恭身一禮:「公子安好。你我不過萍水相逢,著實不需喊打喊殺的。公子且看,隨行侍衛宮女都被殺了個一乾二淨,我孑然一身亦掀不起風浪,相遇即為緣分,還請公子高抬貴手,放小女子一條生路。往後小女子不再是楚睢公主,從未前往和親,從未被劫持,也從來沒有見過公子,絕不透露半字。」
我長輯到底。
「放了你?」男人彷彿聽見了世界上最大的稽談般笑出了聲,突然伸出手緊逼一步,纖長玉白的手指被雕刻的節骨分明,還是從未染指鮮血的模樣,「嫁給一個傻子有什麼好,你也是不甘心的罷?不如以身相許。」
我愣了一下,卻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這個男人分明是早在開始就打好了如意算盤。
浪蕩的戲弄昭然示若,男子眼角帶笑,話鋒兜兜轉轉不知所云,圓滑的語調沾染了濃厚的煙火氣,幾句話里將我玩弄於股掌中,像極了看台上置身事外的看官,只等著鳥入籠的剎那。
墨筆長劍飛舞瞬間勾勒出屍山遍野。
我並沒有回答他的話語,靜立片刻突然後腿踏上轎子的邊角,發力震碎腳下木板,霎時碎屑四散,就如同先前的轎簾般,洋洋洒洒隨風聚攏又散開。我提氣摒息,借力一個翻身,禮鞋順勢踐過雀鳥交織的車壁紋理,衣袂飄揚,發簪吊珠互相碰撞,金釧華鐲和九個在紅綢當中環繞掙扎的銀鈴在空中同流蘇倒轉了一個弧度,只在視線被木屑包裹的瞬間翻過了男人的身體。
雀鳥在入籠的瞬間木條炸裂。
我上前一個跟步拔下發簪,瞬間墨發三千盡數飄揚,魔鬼在夜間微風當中肆意張狂的露出了淌血的獠牙,鋒芒抵住了他的后心。